生存的苦难与生命的悲悯
——浅析张承志的“草原生命印记”与“文明寻根意识”
2021-12-23李琨
李 琨
(西北师范大学知行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1966年,20岁的张承志开始了在内蒙古东乌珠穆沁草原汗乌拉生产大队的插队生活。他住进了牧民的家里,有了蒙古名字,并且开始学习蒙文,从此,便与草原结下了多年的不解之缘。在那里,他曾经和边疆底层的牧人们同属一类,和他们一起劳动,一起体味生活的苦涩,那公分所记录的不仅仅是沉重的劳动,更是他在那段特殊日子里唯一可以养活自己的东西。他曾在散文《劳动手册》中写道:“我们的汗结成了碱,渗进了古老游牧生涯的苦涩长河之中。我们两手黏腻地接生的羊羔,繁衍了北国羊群的一份;我们挖出的井水,今天还在被牛马驼羊饮用……”①
在内蒙古草原插队的过程中,张承志亲身体验了牧民生活的苦难以及蒙古女性善良、包容的品质。他在《汗乌拉》一文中曾提及,他之所以能够以文笔事业而求生存,最重要的原因有二:一是“汗乌拉风水的养育”,二是给予他终生启迪的、在汗乌拉草原创造不朽人生的导师——“蒙古族额吉”。也就是在汗乌拉,张承志才开始深深地感觉到生命的庄严和伟大。所以,草原、蒙古包、古老的歌、羊群、马群、豪爽彪悍又老实巴交的牧民、用善良和沉默抗议一切的额吉以及他们的苦难生活便成为张承志早期作品中经久不衰的篇章。
一、张承志草原生活里的“苦难记忆”及其生命启示
时代的洪流,曾将张承志及与他同时代的一批知识青年放逐到了中国最艰难困苦的环境之中,使得他们真正开始正视、感知、体悟陌生的“底层”与“民间”,并给他们留下了深深的生命印记。张承志曾在《草原小说集自序》中谈到:“我的作品是从草原起步的。……草原是我全部文学生涯的诱因和温床。甚至该说,草原是养育了我一切特征的一种母亲。”②因而,早期的张承志也把最主要的精力投注在北方人民生活状态与地域文化的研究,他用记忆的笔一遍又一遍地书写着草原人民的艰苦生活以及他们的坚毅性格。
草原上牧民的生存是异常艰难的,《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就真实地呈现了乌珠穆沁草原牧民的真实生活境况。乌珠穆沁是亘古不变的干旱草原,这里的人们生活条件极其艰苦,严寒、雪灾随时都可能到来,然而,牧民们无论在任何艰难困境中,也依然得该下夜时下夜、该出牧时出牧,履行着千百年以来草原上的责任与使命。
被放逐于如此艰难的生存环境之中,张承志完全有理由去“责难”命运的不公,去“揭示”这段岁月给自己带来的“伤痕”,去“非难”这种生命中的苦难记忆。然而,张承志并没有这样做,他反而选择的是“感恩”——“说实话,在我的意识中,我从未把自己算做蒙古民族之外的人员。我更没有丝毫怀疑过我对这种牧民的爱与责任感,我也坚信他们总在遥远的北国望着我并期待着我实践对他们没有说过的诺言。因为命运把我那么深地送进了广阔的草原和朴实的牧人之间,使我得到了两种无价之宝:自由而酷烈的环境与“人民”的养育。”③
在笔者看来,张承志之所以“感恩”这段草原上的艰苦岁月,很大程度上源于草原上的牧民们用他们的真诚、善良、无私、伟大来包容、保护着像张承志这样的“苦难之子”。
张承志等“苦难之子”们来到草原之后,像牧民们一样亲身经历着草原上严寒酷热、常年流转的艰苦生活。牧民们虽然也都艰难地在为摆脱贫穷而辛苦劳作,然而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对于张承志等人给予了力所能及的关怀和保护。
张承志一直念念不忘一位蒙古族的额吉,这是他的“蒙古族母亲”。夏天的时候,额吉会带着他顶着烈日,并马驱赶肥硕的羊群,教他辨认牧草的种类;冬天的时候,额吉会先把他牢牢地裹在皮袍中,然后再用宽大的山羊皮被紧紧地包好他的脚。在蒙古额吉这里,张承志感受到了“草原母亲”巨大的、仁慈的胸怀,也明白了草原上的人们为什么总是歌唱母亲——因为,她们是这草原上最坚强的母亲,同时也是最能干、最爽朗的女主人。正是在蒙古族白发额吉这样的北方女性身上,张承志开始体悟到了“额吉”与“母亲”这两个普通的单词中所蕴含的深邃意义,也完成了“母亲—人民”这种生命中永恒主题的构建。
许多年后,张承志在《北方女人的印象》一文中如此回忆知青生涯中遇到的白发额吉一样的女性:“一个知识青年插队的往事,到头来是该珍惜还是该诅咒、他的青春是失落了还是值得的,依我看只取决于他能否遇上一位母亲般的女性。她们永远身怀着启示……她们像一盘旋转不已的古老车轮,她们像循年枯荣的营盘印迹,在她们酷似的人生周始中,骑手和摔跤手们一代代纵马奔来了。”④
此外,草原上的“苦难记忆”以及草原牧民在苦难中的韧性、坚守,也给予了张承志深刻的生命启示。
张承志曾经在《劳动手册》中写道,当时的知青插队也是不一样的:一种是靠着邮局的汇款,一天天在沙龙和沙发、钢琴和西餐中逍遥生活的插队;一种是靠自己的辛劳去换取工分、养活自己的插队。他们属于后一种,他们学着在草原上放牧羊儿和牛马,为了使它们健康肥壮,他们像真正的草原牧民一样,以身试寒,白天接着黑夜地意识着它们的生活。他们一天天劳累,身心疲惫,经历了一种近似于脱胎换骨的岁月。
然而,回顾这段日子,张承志却很自豪、骄傲,他觉得他和那些因为时代苦难降临到身上而在苦难结束后一直不停絮絮叨叨的知识阶层不通,因为他们是真真正正“劳作于这片大地之上”的——“我们的汗结成了碱,渗进了古老游牧生涯的苦涩长河之中。我们两手黏膩地接生的羊羔,繁衍了北国羊群的一份:我们挖出的井水,今天还在被牛马驼羊饮用。”⑤很明显,得益于草原牧民的生存方式与生命形态的启示,张承志对于“苦难”、对于“劳作”的认知态度,已经与所谓的“伤痕文学”作家,和所谓的享乐的“伪插队者”,和自怨自艾、唏嘘不已的人们划出了明显的界限,他理解的“苦难”,更多的是来自底层的生命启示,关乎付出、关乎牺牲、关乎收获,更关乎生命的圣洁品质。
二、蒙、汉文化中的生命、伦理意识及其内在隔阂
放逐于内蒙古草原的生命经历,让张承志对于这片绿色的大地,对于在这片土地上艰难生存的人们始终难以忘怀。张承志一直说,他的精神世界高原有三处,一在内蒙古的绿色草原,一在新疆的天山,一在宁夏西海固的黄土高原,他时时想要重回这些地方,重新回到他所熟悉的蒙古族额吉、天山兄弟、西海固的穆斯林友人那里。
1981年,张承志在小说《绿夜》中采用倒叙的方式书写了主人公“我”在八年之后,又一次返回锡林高勒草原。他凝望着这无边的绿色,见到了昔日可爱的妹妹小奥云娜,也见到了白发苍苍的老奶奶颤巍巍地,伸着瘦骨嶙峋的手迎面奔来。“一个穿风衣的城市青年就在这片箭草地上被一个白发蓬乱、衣袍肮脏的蒙古老太婆搂在怀里。老奶奶摸索着他的脸和肩头,唠叨着说他瘦了,并捧住他的头啧地亲了一口。”⑥
当然,这种生命的回归、精神的皈依方式,读来的确令人动容,但不能忽视的是,它也是伴随着艰难的历程以及重重困境的——其中之一,就是张承志本身所承载的汉族文化与蒙古草原本有文化之间的矛盾与冲突,《黑骏马》便是张承志此类草原文学创作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小说叙述之初,给人的印象是蒙、汉文化和谐共存的美好画面:白音宝力格的父亲是一位汉民,他因为妻子的早逝和工作的忙碌,把儿子寄托在一位蒙古额吉那里抚养。白音宝力格在草原上快乐成长的同时,也逐渐接受着草原牧民的生活影响,变成了一个帐篷里的孩子。作品中的蒙古族白发额吉,她善良、宽厚、慈悲,对一切生命都充满爱心。她并没有在意白音宝力格这个孩子的汉族身份,给予了他无微不至的爱和关怀,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孙子一样;她甚至梦想着这个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汉族孩子能有一天和她的亲孙女索米娅结婚,这样她就能永远和自己抚育的两个孩子在一起。蒙古族的孩子也好,汉族的孩子也罢,在白发额吉“无私而平等的爱”面前,一切的芥蒂和隔阂仿佛都不复存在。
随着岁月的流逝和生活的变化,白音宝力格慢慢地长大,他所受的教育开始让他和草原文化之间逐渐有了隔阂,矛盾和冲突终将到来,并在“索米娅事件”上达到了顶峰,一发不可收拾。当额吉知道自己的孙女索米娅在草原上被黄毛希拉欺凌而怀上孩子的时候,她的态度却出乎白音宝力格的意料之外——没有任何的抱怨和责备,也没有过多流露出对黄毛希拉的仇恨之意,反而选择了宽容这个流氓的罪行,平静地接受了既成的现实。当索米娅的心为之滴血的时候,白发额吉用她全部的爱去温暖索米娅那颗受到创伤的心;当索米娅的肚子一天天隆起的时候,白发额吉陪在她身旁,为她腹中的孩子缝制衣服鞋袜;当婴儿其其格因为早产来到人世异常羸弱的时候,白发额吉不顾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孩子活不了”的艰难,用超乎常人的耐心与关怀将这个孩子抚养长大。
对于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七十多岁的白发额吉来讲,每一个生命都是珍贵的,哪怕是牛羊、猫狗,草原牧民都应抱有对它们卑微生命的尊重与呵护。白发额吉从来没有把任何一条活着的生命舍弃过,她尊重、关怀每一个卑微的生命,不希望他们受到伤害,这彰显出的不仅仅是单纯的母爱的纯真、宽容和草原人民的善良、真诚与宽厚的优秀品质,更是呈现了受到草原文化熏陶的女性身上那种超越人类本体的巨大包容意识。从她们的生活过程中,“我们似乎看见了最古老的人类与自然斗争的形式,看到了一种诞生和生存的美。老母亲枯涩的眼睛总是在一派青草覆盖了残冬的白草,在新生婴儿响亮地号啕着被包进蒙古摇篮里,在成千上万的小羊羔、小马驹和小牛犊用它们的哞叫声淹没了草原时,就又显得明亮起来,仿佛是补充进了一股新的生命。”⑦
然而,这个时候的白音宝力格还是一个青年,他脾气暴躁、善恶分明、非黑即白。他无法真正理解草原文化以及草原人民的博爱、宽容、真诚以及对生命的敬仰、尊重乃至于敬畏。或许是读书以及所受知识教育的陶冶,也或许是因为他从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牧民,白音宝力格逐渐发现了自己和所生存、生活的草原世界的差异,他无法容忍白发额吉所习惯了的草原的习性和它的自然法律,尽管他非常挚爱这片容纳了他所珍贵的一切的草原,他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逃离。
蒙古草原文化与汉族文化由于地域、生活环境和文化背景的不同,造就了人们完全不同的价值和文化追求。蒙古民族基于生存境遇的残酷,大都会产生对生命的一种敬畏之情。在他们看来,残酷的自然环境中,生命是第一位的。他们对生命的理解跟汉族人民也有所不同。汉族人民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讲究礼教贞清,相对传统。白音宝力格显然持有汉文化的观念,在失去爱人的贞节的打击下,他已经看出了自己和草原的不同。经过痛苦的纠结、思索之后,他觉得自己始终没有办法接受草原上的人们对于希拉的宽容。在青年的白音宝力格看来,这样的包容是落后的、愚昧的、野蛮的,他应该去追求更文明、更纯洁、更人性化的生活。他最终选择离开了草原,白音宝力格的离开,不仅在客观上是对索米娅爱情的抛弃,也是主观上他选择与额吉、与草原的亲缘关系的割舍。
三、现代文明中的冷漠体验及其重回生命本体的“寻根”
时过境迁,白音宝力格并没有在自己所期待的现代文明中找到自己的精神故乡,现代社会带给他的是日复一日的刻板枯燥、机械式的生活。无止无休的会议、数不清的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与摩擦、摆脱不开的关系门路,都让白音宝力格疲于应付、心力憔悴。
在冷漠、无聊、乏味的现代文明都市中漂泊、浮沉的白音宝力格,终于难以排解对亲人的深切思念和对往事的深情眷恋之意,他最终选择回到阔别日久的承载着他的爱情、他的白发额吉的草原故乡,踏上了艰难的寻梦之旅,亲身去重复古歌《钢嘎·哈拉》中所呈现的一切。他的生命的原乡,他的珍贵的亲情、纯洁的恋情,也包括自己的过往岁月。人只有在无可皈依的时候,才会想要去寻找灵魂的归宿,寻找旧日的生活痕迹。
重回草原,白音宝力格在找寻的历程中,他的悔恨也随之一点一点地开始增加——白发额吉已然入土,索米娅也已经嫁为他人妇。在小说的结尾处,白音宝力格终于见到了索米娅,历尽艰难的索米娅并没有过多宣泄自己的情感,也仿佛没有对往事的伤感以及对劳苦生涯的埋怨,她只是牵着一头红花牛,和白音宝力格一起并排走着。
索米娅的平静终于让白音宝力格明白,她已经变成了一位牧人的妻子,她善良、美丽、坚韧而又顽强。她始终是草原的孩子,是融入到草原世界的人,她对于命运的不公和生活的不幸,选择了默然接受,积极面对,就像已经过世的白发额吉一样。对白音宝力格的离开,她也同样选择了包容和宽恕,索米娅仿佛已经忘却了过去的悲伤。
白音宝力格此时第一次懂得了草原上的人民劳动的艰难和自豪,这里不仅有愚昧、落后和野蛮,还有善良、纯真和希望。曾经的额吉奶奶并不是像他所理解的那样,能够轻易地容忍和宽恕希拉的罪行,她只是在用她那一望无际的草原般辽阔的胸怀,按照草原上的生存法则默默承受着生活带给她的一切苦难,现在的索米娅亦是如此,将来的其其格又何尝不会。额吉奶奶、索米娅、其其格,她们共同构成草原女人美丽、坚韧、善良、顽强的一生。也许正是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日复一日的平凡劳动,维系着草原上的生命流转、日月轮回。
张承志曾在《牧人笔记》中写道:“也许,蒙古牧民在这凛冽的北国之春里,年复一年地感受到了更多的温暖、生机和希望,感受到了更多的关于生命的理解。从我与蒙古牧民结识的体验中,我深深地感觉到:他们对生命的理解,对生命的尊重都是极为独特的,极为宽厚和充满着爱的。无论是对一条老狗,一匹马驹,一只小鸟,一个弃儿或私生子,一个孤苦老人,一个异乡来客,都是这样。……这种粗犷的北国的思考方法和情感,永远都应当是值得敬重,值得思索的。”①
小说的结尾处,索米娅提出了一个请求,如今的她已经不能再次生养孩子,所以她恳求白音宝力格如果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送给她抚养。从这里,我们也许就会理解当初为什么深爱着白音宝力格的索米娅,选择在他面前悄然远离、固执地保护肚子里的孩子了。她是草原之女,具有和奶奶一样的草原女人的品质——对于生命的敬畏和热爱,这种对生命的珍惜、尊重和敬畏能够带给他们一种充满着爱的新的温暖和希望。
当年的白音宝力格,在现代文明观念的影响下,矛盾重重但又决绝地离开了草原。多年后,面对内心深处年少时期纯真爱情象征的索米娅以及无从报答养育之恩的白发额吉的坟墓,他又不得不背负良心的谴责和灵魂的拷问。最终,白音宝力格还是选择了与草原和解,与过去的往事和解,他想把已经成为过去的一切都倾洒于此,然后怀着一颗更丰富、更湿润的心去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
注释:
①参看张承志:张承志作品系列·卷五《草原边疆》[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5:6,273
②张承志:张承志作品系列·卷五《草原边疆》[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5:81.
③张承志:张承志作品系列·卷五《草原边疆》[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5:15.
④张承志:张承志作品系列·卷六《黄土高原》[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5:30-31.
④张承志:张承志作品系列·卷五《草原边疆》[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5:7.
⑤张承志:张承志作品系列·卷一《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5:207.
⑥张承志:张承志作品系列·卷五《草原边疆》[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5:267.
⑦张承志:张承志作品系列·卷五《草原边疆》[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5: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