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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鸟二章

2021-12-21王玲花

雪莲 2021年11期
关键词:田鼠猫头鹰麻雀

冬,四季的终结。物凋敝,冷加重,万物删繁就简。总有一些留鸟,在冷寂中,唱出铿锵的歌,吹响冲天的号角。

猫头鹰

日缩寒增,冷气上涨,一场北风,就将节气推到了冬天。

冬天的第一个节气,便是立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立,建始也”,又说:“冬,终也,万物收藏也。”此时,农作物收敛归仓,候鸟们也循着温暖的路径,向南方飞了去。只有极少数的鸟留下来,在寒冬里用顽强谱写一曲忠诚之歌。

猫头鹰就是留下来的一种。

黄昏时候,在冷寂的天空里出现了黑色飞翔的影子,是一只大鸟在振翅高飞,它们的翅膀完全打开,像迎风招展的风筝;尾也完全打开,像一把展开的扇子。它的动作敏捷凶猛,并发出哈哈的笑声,神秘而又恐怖,迅疾地从三奶的头顶飞过。

三奶正在扫院的手抖了一下,像一个休止符戛然而止,然后仰头看着它们,自语道“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啊!这村里多半是要死人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大片阴云向着她的头顶漫过来,随即,爬到她脸上。

三奶的话还真应验,没过多久,一向体弱多病的二蛋爹就死了。

三奶一脸阴郁地说:“我就说,猫头鹰叫准没好事。”我不解,问三奶,她说:“猫头鹰鼻子很尖,能闻到快死的人身上的味道。”后来我查阅资料,才知,当人体快死亡的时候电解质加速分解,新陈代谢的分解速度远远大于合成速度,就会散发出一种腐肉味道。猫头鹰嗅觉灵敏,又爱食肉,找不到肉,急了,就叫。

《诗经》中说:“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说的是雏鸟巢穴被劫后的苦苦哀求、声声呼号。这鸱鸮,就是猫头鹰。许慎《说文解字》里说:“枭,不孝之鸟也。”这样赤裸裸的贬低,厌弃之情不言而喻了。这枭,也是猫头鹰。

猫头鹰的叫声,像一片阴影罩在了村人心头,那凄凉的叫声落下来,让村民的心在颤抖。多少年来,猫头鹰走不出“逐魂”“报丧”这些阴森森、冷飕飕的词语。

其实,猫头鹰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晦气,它是捕鼠能手,是响当当的益鸟。

你看,它脸部长得多像猫,黑的眼珠似宝石,黄的眼瞳亮又明,一转一转,夜明珠一样地一闪一闪,再狡猾的田鼠也休想逃掉。它嘴巴似镰刀,又坚实又锋利,带着猩红的欲望。一双爪子如铁钩,有寒森森的冷气。看外表,威風凛凛,气壮山河。头像猫,身似鹰,故名猫头鹰。

猫的机警、鹰的威武,再加它灵敏的嗅觉,田鼠再狡猾,也难逃厄运。

黑色的夜幕盖住了人们的梦想,也擦亮了它灯泡一样的眼,田野正上演一场血腥的战争:它探照灯一样的眼睛扫来又扫去,尖尖的耳朵竖起来,屏声敛气,默默注视,静静潜伏,伺机而动。田鼠探头探脑,一双小眼,滴溜溜地侦查,以为安全,见庄稼就扑上去啃。猫头鹰趁其不备,箭一般地俯冲过去,一双利爪铁钩一样地牢牢把它擒住,然后,一个转身,飞到树上。

猫头鹰在安全的地方站定,一口就将田鼠生生吞下,那些田鼠在它的胃里瞬间化成碎末,不能消化的毛发、骨骼、残物,它都把它们组成块、团成团,然后,从口腔吐出。科学上把其叫为吐“食丸”。

夜,可以掩盖,也可以盛开。猫头鹰就是夜的盛开,它就是夜的一朵黑玫瑰,迎风飘飞,迎黑而绽。又神秘又瘆人。尽管猫头鹰毛发柔软如缎、轻飘似风,飞翔时,像灌满风的风筝,飘来又飘去,但被夜浓重的背景一衬,令人毛骨悚然。再加它“哦——哦——哦——”恐怖悠长的叫声,人听到,心会被提到嗓子眼儿。

可是,如果换个角度来看,就别有洞天了:立冬后的夜太孤寂凄冷了,如果在黑和冷撑起的阔达的背景上,有这样一架“无声飞机”,在夜色里作乐观而又勇敢的航行,是不是让寂寥的夜、无趣的冬有了几丝活力?何况,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对猫头鹰都唾弃厌恶。

古希腊神话中,雅典娜的爱鸟是它,在那里,它是智慧的化身;《哈利波特》中,传播消息的信使是它,在那里,它是勇敢的代名词。宙斯有鹰,赫拉有孔雀,波塞冬有马,而海明威的文字里频频出现的是猫头鹰。

西方人画猫头鹰,中国人也画,西方的画作中,猫头鹰大多面目可憎,一副十恶不赦的样子。中国画里,它却是萌物,被画得极其可爱:毛茸茸圆嘟嘟的头,歪着脖子,一副天真好奇的样子,一只眼微闭着,一只眼频频抛媚卖萌。尤其是林风眠笔下的那两只,在茂密树枝间,一黑一褐,相依相偎,双双栖息,立于枝间,蜜意和爱恋,流满纸张。

猫头鹰难看就难看点吧,凤凰好看,可谁见过?孔雀羽毛美丽,但屏不会开给冷寂;黄莺歌喉动听,但歌不会唱给黑夜。还是猫头鹰有爱,在寂寂冬天,漆漆黑夜,用粗糙而单调的歌喉在唱一曲忠诚之歌。

如果三奶想到猫头鹰的忠心、勤勉和勇敢,该会对它另眼相待了吧。

猫头鹰白天收敛凶光,隐匿于树丛岩石、旷野草地,那里,是它们的温床,在冬天稀薄的阳光里,它们拥紧了一身皮毛进入梦乡,梦里,一定有茂盛的庄稼,庄稼地里,一定有撒着欢的田鼠,一定有满天的繁星。

只是,时隔这么多年,村后的那片田地里,在黑夜,是否还有明亮的守候?是否还有赤诚的看护?

麻 雀

我走向许多地方/都不能离开/那片叽叽喳喳的寂静

在冰天雪地、寒气隆重里,我在读顾城的诗,耳边有叽叽喳喳声传来。那声音挂在院子的树上,把我的目光引向童年。

多少年了,我跟顾城一样,走不出那片叽叽喳喳的寂静。

季节走到冬至,万物凋敝、寒气袭人。鸟虫们都各找各的活路,迁徙的迁徙,隐匿的隐匿,只有一少部分留下来,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它们食破草、居陋檐、饮严霜,啜风寒。

麻雀,就这样留下来了。

麻雀,实在是不起眼的一种鸟。个小、体胖,还灰不溜秋,褐色脊背、灰色肚皮,眼睛下是两块黑色的腮斑。喙短而粗,还微微向下弯曲,一双小黑豆似的眼睛,总散发着清冷孤寂的光芒。这三撇两捺的长相,与这删繁就简的季节倒也相称。

深冬,少了繁复和水分,盛大的冷清,撑不起艳丽的舞动和婉转的歌唱。你看,孔雀的艳丽是在温暖里展开,黄莺的清脆是在阳光里婉转,就连一向恋家守居的燕子,也循着一缕阳光的路径飞走了——都走了,麻雀不走,留下守望,虔诚坚定,恋旧决裂。

这种匍匐的虔诚,唯大地的臣民才有。这多像我的父老乡亲!

选择留下,就是选择了清苦和孤寂,就是选择了素朴和凛冽。

有人说,冬天是麻雀的季节。这话不假,村落院间、枯枝电杆、田间地头,总有它们的身影,成群结队,在破草乱柴堆里,觅食嬉戏,散落院间,星星点点,像棋盘上的棋子;有时它们蹲居电线,左顾右盼,似跳跃于五线谱上的音符。如遇惊动,它们便闻风而舞,扑棱棱、齐刷刷地飞起,而后,又扑棱棱、齐刷刷地落地。又壮观又有气势,颇有仪式感。

那时,我正坐在炕上,趴在窗台上写作业。当看到这一幕时,我停下了笔。它们的声音穿过风,一路放歌: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好在,它们不成天叫,只在晨曦里叫得欢。

早晨,太阳刚刚爬过墙头,晨曦微弱的光洒在屋檐上,坚硬的冬天也显出少有的温情。麻雀们纷纷从窝里出来,一溜排开,梳理羽毛,灰色的羽毛在晨光里泛着温暖的光泽。接着,炊烟在空中走成云彩,接着,听到爷爷扫院的刷刷声。农家的一天在缓缓展开。

我蹲在地上,一粒一粒地撿麻雀屎。母亲说,用它洗了手,冻裂的缝隙会愈合,想着母亲粗糙的手变得细润而有光泽,我便捡得更卖力了。想必,在母亲贫寒的记忆里,麻雀该是那一缕暖阳吧。

难怪母亲说,麻雀是人里欢,有麻雀才旺相。

有谁见过人家鸟笼里养麻雀的?鸟笼属于金丝雀,衣食无忧属于那些娇贵的鸟。麻雀就是一副劳碌命,用自力更生、辛勤劳作,来托起生活的沉重。

麻雀虽小,却也入画。画它者,古有明初边文进,今有悲鸿、大千、齐白石。寒雀图,要数宋朝的崔白了,能得其神韵,画出气质。寒冬里,黄昏的阳光照在一棵秃裸的树杈上,一群麻雀在树上安栖入寐。三雀已栖息,二雀刚落脚,四雀振翅呼应。了无生机的裸树,也有了十二分春气。这崔白,想必是在瑟瑟寒风中,用了目光对麻雀做了一遍又一遍的描摹吧。

如果说画家是用眼睛描摹,那作家就是在用灵魂歌唱了。

“我崇敬那只小小的英勇的鸟儿,我崇敬它那爱的冲动。”“爱,比死和死的恐惧更加强大。”屠格涅夫是在用灵魂歌颂一只老麻雀的母爱!眼看自己的孩子就要变成狗的口中食,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和敌我悬殊,只要不伤害我的孩子,除了用声音搏斗,更要用力量和勇气。这是一只母性十足的麻雀。

老舍描写的是一只小麻雀,通篇的文字里都闪烁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哀求、无奈、恐惧,对生的渴望和希冀。但却被一个笼子圈住了。养尊处优不是哪种鸟儿都能享受,冰天雪地、寒风枯枝才是淬炼麻雀意志的熔炉。

麻雀死时是明白了,可有人不明白。

曾读过这样的诗句:“让一朵花开放,让两只虫相爱,让一群鸟儿清唱。”大自然这样安排自有道理。麻雀懂得这点。所以它循着节气的路径,在寒气里,做着匍匐的守望和奋力的抗争。

就留下来吧!孤寂的节气更需要灵动的抚慰。哪怕是破草屋檐饮严霜呢!

有了麻雀,村庄才更像村庄,冬天也才更像冬天。

可,最终,麻雀还是少了。

【作者简介】王玲花,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奔流》 《散文百家》 《延河》 《散文选刊》《都市》等。出版散文集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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