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和平发展的政策选择及中国建设性角色
2021-12-21王楚天
王楚天
2021年8月15日,阿富汗塔利班(阿塔)“兵不血刃”占领首都喀布尔,阿富汗由此进入“阿塔时刻”。阿富汗也因这一重大变局,迅速成为国际社会和地区国家关注的焦点。一方面,美国过去20年在阿富汗的军事干预以事实上的失败告终,这再次唤起国际社会对阿富汗被称为“帝国坟场”的思考。另一方面,新生的阿塔临时政府面临获得国际承认、推动经济发展等一系列挑战,特别是和平发展的政策选择尤为关键。中国作为重要邻国,在推动实现阿富汗和平、稳定和发展方面可以发挥更大作用。
历史上,英国、苏联和美国曾先后试图军事征服和政治控制阿富汗,但均以失败告终,并且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阿富汗作为“帝国坟场”可谓实至名归,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外部强权始终无法以战争或其他军事手段征服并控制阿富汗。阿富汗境内五分之四以上土地是山地和高原,只有西南部和北部存在平原,这导致了外部强权一旦进入阿富汗腹地就将面临战术被动和后勤困难。第一次英阿战争期间,尽管英国拥有武器优势以及英属印度殖民地的后勤支持,但阿富汗抵抗力量仍然能够频繁借助复杂地形偷袭和伏击英军。1842年1月,他们依托山地峡谷在英军撤退路线上不断设伏,几乎将1.6万余名英军全歼。阿富汗国内各民族骁勇善战、不屈不挠。以第一大民族普什图人为例,其深受部族律法和行为准则“普什图瓦里”的影响,信奉“珍视荣誉、不受外部力量控制”,故而坚持与所有外部强权斗争到底。在19世纪,处于权力巅峰的大英帝国始终无法控制普什图部落区。20世纪80年代,苏联在阿富汗战争中投入大量兵力和现代化杀伤性武器,尽管战争导致数以百万计普什图人伤亡,但他们从未屈服。
1842年1月第一次英阿战争期间,约45000名英军士兵与12000名随从逃离喀布尔。(木刻版画,1885年)(IC Photo图片)
其次,外部强权始终无法在阿富汗建立“合理的治理模式”。以2001年美军推翻阿塔政权后牵头组织建立的民选政府为例,阿富汗首届民选政府总统卡尔扎伊在外部获得了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支持,在内部则与反对阿塔的“北方联盟”等势力结盟,试图在阿富汗建立一种“强中央、弱地方”的治理框架。在这一框架下,以卡尔扎伊为首的中央政府直接任命各省省长以及省之下的各区区长,省议会选举和区议会选举的实际作用不大。然而,这一明显违背阿富汗“弱中央、强地方”传统的政治框架在运转中面临诸多问题。作为高度本土化的政治和军事组织,阿塔基层指挥官和战士几乎都在其出生地附近活动和作战,对于当地的政治生态和部落情况了如指掌,知道如何扩大自身影响。相比之下,中央政府派出的地方官员则因为不熟悉情况、缺少当地支持而在很大程度上沦为“局外人”。
再次,外部强权掌控下的阿富汗经济难以自立,成为需要持续输血的“无底洞”。无论是英国入侵下的王国时代、苏联扶持的人民民主党政府时代,还是2001年后美国扶持的民选政府时代,阿富汗经济无一例外的羸弱不堪,阿富汗中央政权以及军队的存续本身都需要外部输血支持。外部强权以“治理本土化”为由扶持的政权和军队,不僅不能为其分忧解难,反而成为其巨大负担。第一次英阿战争期间,英国为了平息抵抗而向当地部落发放巨额补助金。但事实是,一旦补助金停发,新的武装反抗就会出现,甚至演变为全国范围的起义,最终英国深感无力应对而被迫撤军。美国在2001—2021年阿富汗战争期间共投入超过2万亿美元,这严重影响了美国财政,拖累其在国内基础设施建设、医疗保健、教育等领域的投入。直到2021年美军撤出之前,阿富汗政府在经常预算、发展预算以及维持安全部队运转等方面仍然严重依赖美国及其盟友的资金支持。
阿富汗和平发展的政策选择与实现路径
随着2021年8月15日阿塔重新控制喀布尔和8月30日美国完成从阿富汗撤军,阿富汗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这意味着阿富汗在经历了长时间外部武装干涉之后终于迎来自主发展的时机。在今后及未来一个时期内,域内外大国大规模军事介入阿富汗的可能性较低,应该没有国家想重蹈“军事占领——遭到激烈反抗——继续加大投入——寻求脱身途径——最后无奈撤出”的覆辙。阿富汗局势未来发展的关键在于再次上台执政的阿塔能否吸取历次中央政府及其20世纪90年代首次执政时的经验教训,切实坚持“阿人主导、阿人所有”,真正走出一条和平发展的道路。
首先,阿塔政权要坚持广泛包容的政治取向,团结各民族、各派别共同致力于和平重建。当前,阿富汗国内政治势力以及国际社会和地区国家普遍希望阿塔切实摒弃历史恩怨,真正建立起包容的、基础广泛的政府。阿塔就此也积极表态,表示无意垄断政治权力。阿塔高级领导人谢尔·穆罕默德·阿巴斯·斯坦尼克扎伊在8月底表示:“塔利班领导层正在与不同族群、政党积极协商,组建一个在阿富汗境内外都被接受并得到承认的政府。”然而,由于政治斗争、势力平衡、族群矛盾、经济困境等种种原因,现实与此出入较大。9月7日,阿塔宣布组建新政府,并向外界公布了“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的政府建构,同时公布部分政府官员名单。从这份名单看,临时政府高层几乎全部由出身普什图族的塔利班高层领导人和中层指挥官担任,阿塔之外的政治势力以及塔吉克族、哈扎拉族和乌兹别克族在临时政府中的代表性体现不足,这引起了国际社会和地区国家的普遍担忧。历史已经反复证明,任何单一民族或者政治团体企图垄断阿富汗政治权力必将遭到其他民族和政治组织的抵制和反对,若不能解决这一问题,矛盾和冲突将会重演,甚至导致国家层面的混乱。因此,阿塔政权需要与国内主要反对派等力量达成政治和解,这是实现阿富汗国内政局稳定的重要条件之一。
2021年11月12日,人们在阿富汗米特拉姆敲打松塔获得松子。(新华社图片)
2021年10月3日,工人在阿富汗巴米扬大佛遗址附近将煤炭装车。(新华社图片)
其次,阿塔政权要坚持温和伊斯兰道路,坚决打击恐怖主义。阿塔的意识形态一直是国内外战略界和学术界的关注焦点。一些学者认为,伊斯兰主义(Islamism)或者政治伊斯兰(Political Islam)是阿塔的意识形态底色。尽管对此尚有争议,但大部分观点认为政治伊斯兰的基本宗旨是反对西方化、反对世俗化,坚持伊斯兰教原始教旨、推翻现存的世俗政权、变革现存的世界秩序,建立由宗教领袖或教法学者统治的、以伊斯兰教法为基础的伊斯兰国家和秩序。阿塔在第二次执政后宣布建立“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这一宗教色彩浓厚的国名表明了阿塔将坚持伊斯兰主义这一意识形态底色。世人记忆尤深的是,阿塔曾经在20世纪90年代将“基地”组织头目本·拉登作为客人对待,并持续与“基地”组织等保持联系。在阿塔重新控制喀布尔之后,国际社会和地区国家普遍提出“铲除阿富汗境内的恐怖分子庇护所”“阻止恐怖组织利用阿富汗领土策划和实施针对其他国家的恐怖袭击”等要求,有些国家还将“与国际恐怖主义切割”作为承认阿塔政权合法性的前提条件。阿塔也作出了积极回应,国际社会对此充满期待。很显然,阿塔能否走温和伊斯兰道路、与恐怖主义切割将关乎其政权能否得到国际承认以及营造良好的国际和周边环境。
2021年9月29日,中国政府首批对阿富汗紧急人道主义援助物资运抵喀布尔国际机场。(新华社图片)
2021年11月6日,阿富汗参展商阿里·法伊兹在第四届进博会上推介阿富汗手工羊毛地毯。(新华社图片)
再次,阿塔政权要尽快制定实施符合国情的经济政策,推动战后重建和经济发展。整体上看,阿富汗在过去20年间长期依靠外部援助和大量外军驻扎而催生的服务经济,没有形成内生经济增长动力。当前阿富汗经济主要由以下三部分组成:依赖外国援助的大城市经济、自给自足的农牧业经济以及毒品等非法经济。很显然,上述三大经济形态都不具备支撑阿富汗经济自主内循环发展的能力。过去阿富汗在外部强权控制下,大城市经济曾一度呈现虚假繁荣,但随着西方停止资金注入、施加经济制裁而好景不再。农牧业经济虽然关乎阿富汗广大乡村地区人口的基本生计,但其本质上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对于推动阿富汗经济发展助力不大。毒品等非法经济数额不小,但其存在本身就是阿富汗国家肌体上的毒瘤,严重挤压了合法经济的空间,是必须下定决心铲除和淘汰的对象。展望未来,采矿业和转运经济有望成为推动阿富汗经济社会发展的两大核心支柱。阿富汗矿藏资源极为丰富,但是由于资金不足、技术落后、交通不便等种种原因尚未充分开发,有“躺在金矿上的穷人”之称。阿塔政权若能维持国内局势的长期稳定,出台一系列外资友好型的矿产资源开发政策,为赴阿外资提供法律政策、安全保护等方面的保障,那么阿富汗发展采矿业大有可为,并可能依托采矿业辐射上游和下游产业,形成平稳的经济链条。此外,阿富汗地处亚洲大陆核心地带,若能在确保国内和地区形势稳定的前提下,与邻国达成货物过境转运的框架协议,则有望发展起较大规模的转运经济,在获得大量过境费用的同时刺激国内相关配套行业和产业的发展,逐步实现内生式经济增长。
最后,阿塔政权要积极与国际社会交往融合,注重加强与地区邻国合作。前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战略学家布热津斯基曾指出,“任何解决阿富汗冲突的建设性方案都必须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除了需要与国内主要反对派达成政治和解之外,喀布尔政权还必须与有能力推动阿富汗稳定的主要邻国达成一个地区性框架。”也就是说,在阿富汗内部达成政治和解之后,阿富汗的重建有赖于中央政府與有能力为阿富汗和平与发展发挥建设性作用的邻国达成共识,并建立一个地区性框架来推动这一共识的落地实施。当前,随着美军撤出和阿塔重新上台,阿富汗地缘政治格局发生剧变,过去美国一家独大的局面被彻底打破,以阿富汗邻国为主体的地区国家在阿富汗问题上的话语权和实际影响力持续提升。阿塔政权和平发展的美好前景,很大程度上在于其与巴基斯坦、伊朗、中国、俄罗斯等地区重要国家保持健康关系和良性互动。
阿富汗的混乱局势以及阿塔重掌权力导致西方国家大幅减少了对该国的援助资金。自执政以来,阿塔持续向中国释放寻求合作的信号,多次公开表达合作意愿。阿塔发言人扎比乌拉·穆贾希德在接受意大利《共和国报》采访时强调,中国是其非常重要的邻国,希望中国与阿富汗在未来的经济发展等方面加强合作,希望在中国的帮助下重建阿富汗的经济。对阿塔而言,在探索持久和平、稳定与发展的过程中,能否借力中国非常重要。
首先,在促进阿富汗国内和平方面,中国持续推动“阿人主导、阿人所有”原则切实落地,反对生搬硬套所谓普世的“成功模式”。2021年9月17日,习近平主席在上海合作组织和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成员国领导人阿富汗问题联合峰会上的讲话中强调,一国的事情由本国人民做主,支持阿富汗国内各方通过对话协商早日达成包容性政治安排,引导推动阿富汗新的政权架构更加开放包容,让阿富汗各族人民自主掌握国家前途命运。阿富汗问题的最终解决面临域外大国与地区国家以及地区国家之间矛盾的掣肘。作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中国在国际和地区事务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阿富汗前驻华大使巴辛早在美国撤军之前就表示:“一些国家迟早会离开,而中国永远都是邻国,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阿塔对中国的期待,也同样源于中国历来奉行对阿友好政策,从未干涉阿富汗内政。当前,在域内外所有国家中,中国对阿富汗的政策诉求最简单,即始终坚持“阿人主导、阿人所有”,确保阿富汗实现自主发展、和平发展,这与不少国家因对阿富汗怀有其他地缘政治意图而不惜发挥破坏性作用的做法形成了鲜明对比。
其次,在维护阿富汗社会稳定方面,中国愿意同阿各方展开互动,希望阿塔政权同世界各国特别是周边邻国友好相处。阿富汗此前暴恐丛生刺激域内外国家纷纷介入其内部事务,甚至扶持代理人维护自身利益,这加剧了阿富汗局势的复杂性和脆弱性。坚决反恐以及采取睦邻友好政策是阿富汗保持长期和平与稳定的关键所在。中国愿意与阿塔密切合作,防止踞守阿富汗的恐怖势力为祸四方,不让其成为国际恐怖主义的庇护所,支持其维护国内长期安全稳定的社会形势。当前,中国积极参与了上合组织、二十国集团、阿富汗邻国外长会议等一系列涉阿国际合作机制,着力推动阿富汗形势的平稳过渡。
再次,在推动阿富汗经济发展方面,中国能够提供合作契机,有望助其实现内循环式增长。中国与阿富汗资源禀赋互补,阿富汗历经多年战乱,轻重工业均不发达,日常生活用品、大型工业设备等各类物资均需进口,而质优价廉的中国商品能够满足阿富汗生产生活所需。同时,中国拥有相对雄厚的资本和较高的技术水平,有望助力阿富汗在基建、矿藏等领域的大规模开发和建设。中方可以在阿富汗局势稳定、具备安全条件后,探讨开展经济重建领域合作,加强地区内互联互通。目前,中国已向阿富汗提供了价值2亿元人民币的人道主义物资援助,帮助阿富汗人民渡过眼前难关。11月初,来自阿富汗的45吨松子运抵中国并被销售一空。这一被称为“松子空中走廊”的项目将在接下来数月间持续运行,为阿富汗农民带来数亿美元的收入,给饱受西方经济制裁和人道主义危机困扰的阿富汗人民带来希望。可以预见,中阿经济合作将越来越深入,中国将为阿富汗增强自主发展能力、实现经济良性发展发挥重要作用。
作者系新华社新媒体中心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