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性别与革命:《晋察冀日报》“三八”妇女节报道的考察
2021-12-21刘建民
◇刘建民
全面抗战开始后,中国共产党深刻认识到全民族抗战是争取抗战胜利的必由之路,对根据地妇女的全面动员自然是应有之义。当妇女动员置于“三八”妇女节——这个妇女群体专属的独特场域时,从理念到形式皆发生了一系列具有历史意义的变化。正如毛泽东所说:“今天开纪念‘三八’的大会,就是一个号召,一个动员,要把全国女同胞的大团体结合起来,把全国男女同胞的大团体结合起来。”①《毛泽东文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1993 年版,第170 页。中共领导的妇女动员不仅超越了单纯性别视野上的妇女解放,而且融入社会解放和民族解放的语境中。这一点,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表现得相对充分,《晋察冀日报》真实客观地记载了相关信息。尽管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妇女动员的研究上已有相关成果,②如曲晓鹏的《抗战时期晋察冀边区的妇女权益问题研究》,《抗日战争研究》2006 年第2 期;刘荣臻的《中共话语视阈中的乡村妇女解放——以1937—1948 年晋察冀、晋冀鲁豫边区为例》,《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 年第1期;王宁的《孙犁小说中的抗战与晋察冀妇女叙事》,《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 年第6 期。但与“三八”妇女节相联系的讨论却付之阙如。因此,以《晋察冀日报》相关报道为中心,在节日、性别与革命之间互动交融的讨论中,揭示妇女生存状态的复杂变化,发掘中共革命中的阶段性特征与一般性规律,希冀有助于对宏观革命情境与微观人物命运的深入思考。
一、斗争:全民族抗战需要“她”
日本帝国主义把侵略之火从东北烧到华北,晋察冀抗日根据地暴露在血雨腥风中,乡村社会几乎在一夜之间陷入浩劫。而那些大多未曾迈出家门走出村社的妇女,所遭受的杀戮与屈辱惨不忍睹。“穷家女儿与富家闺秀以及尼姑、修女,凡沦于日寇兽蹄下者必无幸免……有的剥光衣服,强令扭秧歌或带路,有的在奸污后一刀刺死或被活活剥皮,或用柴草活活烧死,有的则在严寒中剥掉上衣,强迫挖沟。”①胡羽:《国际妇女节与边区妇女》,《晋察冀日报》1942 年3 月12 日。妇女或许在恐怖与羞辱中尚未意识到,她们尚不明白为何物的日本帝国主义所带来的劫难远未结束。1937 年至1945年,晋察冀边区因敌祸天灾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而敌祸尤甚天灾,在生理和心理上饱受磨难的妇女,其所经历的恐怕是终生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表1 晋察冀边区因敌祸天灾所引起之灾民统计(冀热辽另计)
在民族解放战争的语境下,妇女要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不仅仅是其自身摆脱被欺辱蹂躏的需要,亦是中共领导全民族抗战的必需环节和重要内容。毛泽东对妇女以及妇女动员赋予时代的使命:“全国妇女起来之日,就是中国革命胜利之时。”②《毛泽东在中国女子大学开学典礼上的讲话》,《新中华报》1939 年7 月25 日。如此般历史性的使命与期待,使得妇女动员的开展必须在理念、内容、形式、情境等方面着力,方能发掘长久以来被忽视的妇女力量。“三八”妇女节即在此历史情境中,发生了因时、因势、因地的变化。实际上,早在引发了社会剧烈震动的国共第一次合作时期,“三八”妇女节即已传入中国,并逐渐引起了中共的重视。中共在妇女工作中认识并强化了“三八”妇女节的双重属性,一方面是和舶来的劳动节、圣诞节、感恩节及传统的清明节、端午节、元宵节一样,具有一般节日的特点和要素;另一方面是有其鲜明的性别属性,它是妇女专属的节日。这对于自诞生后就立志于全民族解放的中共来说尤为重要,无论是在大革命或是大革命后的革命低潮中,“三八”妇女节皆被赋予了浓厚的革命色彩。1932 年,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召开了“三八”国际妇女节纪念大会,为活动赋予了开创性的象征性意义。此后,在中共革命的曲折发展中,“三八”妇女节逐渐融入革命语境中并发生了一系列变化。
也就是说,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在开展“三八”妇女节纪念时,遵循着中共已经形成的一套独具特色的社会动员规律,并在民族解放战争时代主题的映照下,活动的理念和主题突破了单纯的性别视野。进而言之,妇女庆祝自身解放的仪式是“很好的根据中央妇女运动委员会关于‘三八'妇女节及一般妇女工作的指示,准备将要到来的‘三八'节工作及切实开展一般的妇女工作”③《中共中央书记处关于开展妇女工作的决定》,《新中华报》1939 年3 月6 日。,使得“三八”妇女节成为日常妇女活动的成果展示和下一步工作开展的动员会。如此,“三八”妇女节在中共革命的语境中不仅仅意味着妇女动员及解放,而且与社会解放、民族解放和阶级解放建立了紧密联系。如1941 年2 月15 日,《中共中央为“三八”节工作给各级党委的指示》中指出“三八”妇女节的活动内容主要有三项:“(1)反对世界帝国主义大战、(2)反对何应钦等亲日派制造内战破坏抗战、(3)保护妇女切身利益等口号之下,实行力量的检阅和战斗的动员。”①《中共中央为“三八”节工作给各级党委的指示》,《晋察冀日报》1941 年2 月15 日。“三八”妇女节无疑已超越单纯的纪念,而与动员、解放、革命等主题内容交织交融,从而成为中共革命进程中的符号性事物。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在将“三八”妇女节融入妇女动员语境时,不仅仅立足于中华民族的全民族抗战,同时也营造了要与世界反法西斯统一战线联系起来的氛围。这自然是与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形势发展紧密关联。正如中共的妇女运动先驱者蔡畅说:“用我们妇女界的行动,以推动全国人民的合作,全世界妇女党的团结。”②蔡畅:《妇女团结到反法西斯统一战线上来》,《解放日报》1941 年10 月12 日。这无疑影响着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妇女工作,也体现在“三八”妇女节的活动中。有两点颇能代表这种具有国际情怀的思想感情,一是1941 年晋察冀边区“三八”妇女节一致通过的大会名誉主席团有“斯大林、曹格列夫、毛泽东、王明、林森、朱德、宋庆龄、邓颖超、彭真、聂荣臻、宋劭文”③张帆:《晋察冀的“三八”节》,《晋察冀日报》1941 年3 月18 日。等11 人,考虑到苏联在世界反法西斯统一战线中的影响以及中苏两党之间的渊源,这显然能说明很多问题。二是北岳区一封1942 年的“三八”妇女节电报,里面说道:“我们向苏联、英、美等国的姐妹们致敬,并愿与你们更加亲密的携起手来,在法西斯最后死亡的伟大斗争中,求得互相的联系和协助。”④《北岳区妇救会“三八”节发出通电,慰问全世界妇女,望国府实现民主》,《晋察冀日报》1942 年3 月14 日。回溯到1942年1 月1 日,华盛顿会议上《联合国家宣言》的签署后,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最终形成,国际形势的变化反映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斗争中。
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三八”妇女节表现出诸多先前所未有的特点,这自然是与抗日战争时期的严峻形势所分不开的,同时又与妇女的生存状态变化紧密联系。中共运用日渐成熟的群众路线,将“三八”妇女节打造成集中展现妇女工作进程和成果的平台,诠释着妇女如何在被动到主动的转变中投身于抗日战争中。
二、肯定:谁说女子不如男
中共在妇女动员时,面对的不仅仅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现实,亦回避不了千年以来性别偏见语境下妇女边缘化的差序格局传统。实则,当我们把眼光回望到历史深处,不难发现“在一切蒙昧人中,在一切处于野蛮时代低级阶段、中级阶段、部分地还有处于高级阶段的野蛮人中,妇女不仅居于自由的地位,而且居于受到高度尊敬的地位。”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0 页。人类历史发展表明,妇女从受人尊重到被人歧视,是一种社会发展的过程与结果,而妇女解放及与之相伴的平等、自由、民主等自然也只能在社会的变革中实现。这是一项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多层面的系统工程,不可能仅仅通过“三八”妇女节来实现,或者说“三八”妇女节也不可能单独完成这项历史任务。因此,中共在组织行政管理、思想政治工作、权力运行机制等基本操作之外,将“三八”妇女节在妇女动员的情境中政治化,创设了节日与政治相伴相融的独特公共文化场域及氛围。
中共领导下的“三八”妇女节,赋予了纪念活动更多的革命意蕴,让妇女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亦即成为节日的应有之义。如针对1941年的“三八”妇女节,中共中央要求各根据地在“三八”妇女节时主要做八方面的工作,其中六方面为“肯定妇女”的相关内容:“第二,妇女生产、学习、工作成绩展览会;第三,奖励生产学习工作中的模范妇女;第四,慰劳抗属和奖励模范抗属,在今年尤其应特别慰劳皖南新四军将士之家属;第五,奖励成绩优越的保育院托儿所及模范的保育工作人员;第六,奖励热心妇女儿童工作的模范妇孺工作者;第七,奖励民众中的模范翁姑和模范丈夫。”⑥《中共中央为“三八”节工作给各级党委的指示》,《晋察冀日报》1941 年2 月15 日。所占比例如此之大,包含内容如此之多,涉及的对象不仅仅限于妇女,而且也包括了与妇女工作紧密关联的其他人群,充分反映了中共创设尊重妇女氛围的重视和努力。也就是说,“三八”妇女节的活动表明,中共意识到妇女工作不仅仅发生在妇女群体内部,而且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与周围的人或物发生着联系,并由此决定了妇女动员的组织和开展。
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在纪念“三八”妇女节时,首先营造出了一种带有特定氛围的场域。这种场域的营造离不开组织化的运作,如“筹备会本身的组织,应该分为宣传、总务、晚会、群众大会、秘书等五股。”①《中共中央妇委召开“三八”筹备会》,《晋察冀日报》1941 年2 月15 日。初始,各地主要是布置生活展览室,内容大致为“妇女与参战,妇女与参加生产,妇女与文化教育,妇女与生活改善,妇女与组织等。”②晋察冀边区妇救会:《我们怎样纪念今年的“三八节”》,《晋察冀日报》1941 年2 月15 日。而一旦有了实际经验的总结和利用,中共在组织宣传上的优势即体现出来,“三八”妇女节的独特氛围也浓郁起来。如1943 年的北岳区“三八”妇女节,“在通向会场的路上,有五年来妇女活动的各种照片和毛织物等展览品。会场周围有‘多纺花多织布’、‘妇女参加生产与壮丁上前线同样是光荣的战斗任务'等标语。会前各村比赛‘霸王鞭’、秧歌舞。”③《北岳区举行盛大纪念会》,《晋察冀日报》1943 年3 月14 日。如此般的酝酿、铺垫、引导,形成了会前、会中与会后的联动,使得妇女参与热情高涨。也就是说,“三八”妇女节通过会场形式、座次安排、环境装饰、标语书写等会场布置环节,开展着蕴含纪念、表彰、奖励、交往、表演、娱乐等一系列元素的节日活动,使置身其中的妇女们沉浸于此独特氛围中,进而在心理上衍生出新鲜、兴奋、激动、认同等一系列的变化,从而构建有益于妇女动员的集体情感和记忆。
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在通过“三八”妇女节对妇女进行动员时,是在中共以往妇女动员的经验基础上,融入具有时代特征的意识形态元素,适时更新内容,利用妇女喜闻乐见的形式,引导其参与到节日的准备与进行中。从一定程度上说,在中共有意识的引导下,妇女的主体地位得到了相当尊重。在一系列的环节推动下,“三八”妇女节的活动高潮,往往在表彰和奖励时得到充分的释放。以表彰为例,“戎冠秀、韩凤龄、张树凤、刘玉珍……都是庄稼娘儿们,可是现在她们当了子弟兵的母亲、劳动英雄、模范干部、模范的民政委员。”④芒:《晋察冀边区各界纪念“三八”节大会,发出告全边区妇女同胞书》,《晋察冀日报》1944 年3 月21 日。表彰类型的多样化,说明在妇女运动中,走出家门的妇女参政议政、田间劳作、奔走于抗日的后方阵地,在不同场域释放出了压抑已久的热情和能力。与精神层面的肯定表彰相呼应的是,力所能及地配套物质奖励,如1943 年的晋察冀抗日根据地“三八”妇女节专门“拨出奖金一千元,作奖励生产有功的妇女劳动英雄之用。”⑤见非:《边区政府拨款奖励妇女劳动英雄》,《晋察冀日报》1943 年3 月14 日。在物质贫瘠的年代,妇女不仅仅在公众前得到了足够的尊重,而且获取了实在的“真金白银”,喜悦与满足之情油然而生,产生的社会影响岂是言语所能表达。妇女在有组织、有目的、有计划的“三八”妇女节活动中感受着参与感、获得感、成就感,不但在心理上得到了从未有过的体验,而且逐渐生成了对中共认同和支持的情感。
通过“三八”妇女节和其他妇女活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妇女运动深入开展。仅仅全面抗战3 年后,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妇女面貌已然焕然一新:“我们的文化政治水平与经济地位提高了,生活上得到初步的改善,我们曾参加了民主选举,获得了与男人一样的民主自由的权利。”⑥《纪念“三八”节暨边区妇救成立三周年大会宣言》,《晋察冀日报》1941 年3 月18 日。客观地说,妇女在长期的历史文化传统中是不受人关注的失语者,而在中共革命的语境中,她们成为争取民族独立不可或缺的参与者,并因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正视与尊重。
三、规训:形象与行动的双重训导
在中共的妇女动员话语体系中,妇女从思想上的释疑解惑到行动上的规范践行,是一整套的逻辑环节。在中共通过氛围的营造和活动的展示引导妇女意识到自身的主体诉求后,思想和行动的训导自然就应运而生了。也因此,动员妇女抗日,展示妇女的力量,自然成了“三八”妇女节的首要任务。“动员妇女参战,是奠定保护妇女切身利益的基础;保护妇女切身利益,又是深入广泛动员妇女参战的必要条件。”①蔡畅:《妇女团结到反法西斯统一战线上来》,《解放日报》1941 年10 月12 日。中共在革命的实践中愈发意识到,只有引导妇女认识到不能在抗日战争中“独善其身”,才能使其产生思想与行动上的双重变化。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三八”妇女节亦即展示着这些变化。
一是妇女展示出新的形象。中共在革命进程中逐渐总结出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工作方法,利用组织、宣传、引导、监督等方式,以达到动员民众的目的。中共的规训首先从妇女形象的转变着手。传统印象中的妇女,或是相夫教子的温良恭俭让或是围着家庭灶台转的庸庸碌碌,在中共的训导中,运用群众易于理解的形式,鼓励妇女走出家门,在公共领域中当敢想、敢说、敢做的巾帼英豪。也因此,晋察冀抗日根据地“三八”妇女节中特别注重妇女“飒爽英姿五尺枪”的塑造和展示:“她们有的完全带枪,有的则完全是刀。她们走正步,跑步和改换步法,变动队形,身着伪装表演破铁路、抬担架。”②张帆:《晋察冀的“三八”节》,《晋察冀日报》1941 年3 月18 日。此种形象,与乡村社会中广为流传的花木兰、樊梨花、穆桂英等巾帼英雄相呼应,易于唤起妇女心中的情感共鸣,在对妇女新形象的关注中去塑造自身的新形象。
二是妇女发挥出新的力量。由于生理条件所限,妇女难以上前线杀敌抗日,更多是在后方从事支援抗战的工作。也因此,由“男耕女织”转变为“女织女也耕”,并在生产中成为劳动模范人物,亦是根据地多处令人瞩目的新现象。新开妇救会主任的一番话颇让人感触:“不要说咱们妇女不中用,就我自己说,俺孩子爹在北平坐了九年狱,我自己拉扯着一个孩子,养种十几亩地。起先一点也不沾,愁的啼哭,以后慢慢学会了耕地、种地。以后也能担粪、推车子了,什么都学会了。我说只要大家干,什么都行,比男人一点也不差。”③吕朗、肖马、孙廉贞:《灵寿县纪念“三八”节,号召妇女争当生产先锋》,《晋察冀日报》1944 年3 月21 日。如此般妇女撑起了整个家的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妇女动员的功效。随着抗日战争胜利的趋势愈益明显,中共得以更为全面地考虑妇女权益的保护。“各地纪念‘三八’的主要内容,应该把发动与组织广大妇女参加各种各样的生产(家庭副业、手工业、家庭事务、辅助农业)和开展妇女卫生运动,作为边区妇运贯彻全年的两大首要任务。”④晋察冀边区抗联会:《关于纪念“三八”妇女节对今后妇女工作的指示》,《晋察冀日报》1945 年2 月28 日。晋察冀抗联会鲜明地提出要开展妇女卫生运动,不仅仅体现出中共对妇女权益的重视,而且显示出对妇女以健康形象在战后发挥作用的期待。
三是妇女影响着妇女。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在“三八”妇女节上营造出庄严而热烈的节日气氛,并借助极具感染力的热情影响妇女群体的认同情感和归属趋向,实现了宣传思想与妇女内在情感的融合。被动员起来的妇女,又以崭新的言语、行动动员着其他人,特别是对其他妇女更易发生示范作用。如“过去妇女工作偏重在青年妇女方面,今后除继续注意青年妇女工作外,必须注意动员和吸收老年、中年和成年的各阶层妇女参加妇女团体及其工作。”⑤《中共中央为“三八”节工作给各级党委的指示》,《晋察冀日报》1941 年2 月15 日。这类特殊妇女群体被动员起来,在很大程度上反映着妇女工作的深入开展。行唐“三八”国际妇女节到会人数共计2400余人,“有穿花鞋子的大闺女,有穿红裤子的新媳妇,有的牵着两三岁的孩子,有的抱着刚出世的小妮,还有七岁的小女孩背着背包参加,白发的老太婆扶拐棍到会。”⑥雨:《晋察冀边区各地妇女承继斗争传统检阅本身力量》,《抗敌报》1940 年3 月15 日。她们在观看节目时,视觉与听觉上的刺激引发着思想感情的变化。妇女运动蓬勃开展,借助“三八”妇女节气氛的烘托,也推动了中共的乡村社会改造工作,“有个懒婆品行也不好,开过几次斗争会也改不过来,老葛让干部领导她参加生产,表现很努力,就马上登黑板报表扬,村公所还给她奖金,并拿这例子去动员其他妇女‘谁谁参加了生产,得了奖,你们还不努力?'个个妇女都不服气,就更加油来干,村里的人们于是说‘有毛病的在墙上改正过来了,比罚可效力大。’”①晋察冀边区财政经济史编写组、河北省档案馆、山西省档案馆编:《晋察冀边区财政经济史资料选编》农业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83 年版,第443 页。对妇女来说,妇女的活动突破了家庭甚至村庄的范围,进入到更为新奇与广阔的空间,其参加此类活动的政治意义无疑是强于社会意义的。
中共通过“三八”妇女节开展妇女运动,并在改造和塑造节日活动中搭建了一个平台,传播着价值观念、凝聚着思想共识、形成着集体记忆。也就是说,中共在对节日政治价值形成正确认知的基础上形成基本评判,发现、挖掘和利用“三八”妇女节所蕴含的内在元素,建构价值观念传播的平台和载体,在革命策略的推行中完成对乡村社会秩序的重建。
四、缺失:让女人成为“人”
客观上说,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妇女运动不断深入开展,“三八”妇女节亦成为极具代表性的符号。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晋察冀抗日根据地一直尝试妇女动员的差异化制度。在政策基本贯彻的地区,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妇女动员基础,因此“整个群众运动,应向生产、文化、卫生及社会公益事业的方向发展。而妇女卫生工作,应注意的是接生、保育婴儿,家庭卫生及妇女疾病的医治。我们应从卫生保健教育上,从医药治疗上,从改造与培养乡村的接生婆等方面下手。”②晋察冀边区抗联会:《关于纪念“三八”妇女节对今后妇女工作的指示》,《晋察冀日报》1945 年2 月28 日。秩序尚未完成重建的新解放区,从动员视角出发的家庭和睦是那里妇女工作的中心,“所谓家庭和睦中心是解除妇女的日常生活痛苦,如挨打受气、夫妇不合、妯娌婆媳之间纠纷、吃穿上的不平等待遇等等人为痛苦及生理的痛苦。”③晋察冀边区抗联会:《关于纪念“三八”妇女节对今后妇女工作的指示》,《晋察冀日报》1945 年2 月28 日。显然,不同地区的制度区别,反映出本就复杂的妇女动员置于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中,必然给“三八”妇女节等活动带来更严峻的考验。
所以,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三八”妇女节的背后,锣鼓喧天并不意味着问题的自然解决。特别是考虑严峻的战争形势,“由于动员工作的紧张,再加上敌人的不断破坏,边区广大妇女在生活中上的负担是更重了。她们本身存在许多急待解决的问题还未能解决。”④《纪念“三八”国际妇女节》,《晋察冀日报》1941年3 月8 日《社论》。更何况不少人的思想里依然有着残留的传统,对妇女观感的转变必然是一个历史的过程。宋劭文在总结晋察冀抗日根据地1944 年大生产运动时,指出在妇女生产上要防止两种偏向:“一种是事事与男子比,要求过高,有害妇女身体、影响管理家务,这是要防止的。另外也要反对轻视妇女劳动力,不积极发动妇女参加生产的现象。”⑤晋察冀边区财政经济史编写组、河北省档案馆、山西省档案馆编:《晋察冀边区财政经济史资料选编》农业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83 年版,第435 页。如果说第二种倾向已经逐渐被改变后,那么第一种倾向在一些男性甚至妇女自身那里,极有可能演变成一种“极端化”的现象。比如,1941 年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三八”妇女节出现了这种一幅“热闹非凡”的场景,平山县代表在大生产动员环节向全边区各县妇女发出挑战,“保证植活树十万棵与五十个妇女林”“养鸡十万支,增加猪和羊三百头”“四十个模范干部,与六十个劳动英雄,一百个学习先锋员”,⑥张帆:《晋察冀的“三八”节》,《晋察冀日报》1941 年3 月18 日。各地并未犹豫,而是争先恐后的一一应战,忽视了现实条件的限制。
类似的情形说明,认为妇女的动员或解放就是要承担尽可能多的责任,诸如此类的观念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偏见或误解,而是受历史传统和社会现实的限制。新华社曾就此撰文批评道:“把妇女生产从整个生产事业中孤立起来,脱离农村家庭生产的单位,单独推行妇女开荒、妇女植林等现象”⑦延安新华社:《迎接“三八”国际妇女节》,《晋察冀日报》1942 年3 月8 日。,实际上是给妇女增加了新的负担。当然,不少妇女意识中也未完全清楚妇女解放的意义,如灵寿县西庄窝妇救会主任说:“我们说要争取男女平等,光空说不沾,我们要学生产,不依靠男人,那么男人就不会看不起我们了,也就不敢压迫我们了。”⑧吕朗、肖马、孙廉贞:《灵寿县纪念“三八”节,号召妇女争当生产先锋》,《晋察冀日报》1944 年3 月21 日。显然,男女平等不等于不依靠男人,更不等于将妇女孤立起来,所以蔡畅也提醒要注意生活中的一些现象:“为着解决妇女家庭纠纷,则偏袒妻子,重责丈夫,偏袒媳妇,重责公婆。”①蔡畅:《迎接妇女工作的新方向》,《解放日报》1943 年3 月8 日。晋察冀抗日根据地或多或少存在的这种现象,表明在一些地方妇女运动偏离了实际,这已经不仅仅是“三八”妇女节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妇女解放作为一个历史过程的曲折性和复杂性。
正如恩格斯所说:“在任何社会中,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76 页。晋察冀抗日根据地成为模范根据地,妇女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内容和评判标准,这也是审视“三八”妇女节的时空场景。进一步说,“三八”妇女节演变为中共实现民族解放意图精准化表达的时空场域,围绕着妇女展开的活动以及倾向,不仅仅是观察中共在革命年代践行群众路线的一个视角,亦是透视社会变迁和思想感情变化的重要媒介。
结语
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中,乡村在相当长时间内是一个相对闭塞的社会,任何政党所主导的革命或运动要进入其中,皆需要组织行政、政治宣教和权力技术等多层面的系统运作。“三八”妇女节提供了一个问题观察的视角和路径。以晋察冀抗日根据地为例,中共在进入乡村动员妇女时,与“三八”妇女节之间建立了具有丰富内涵的互动关系。一方面,中共通过主导和改造“三八”妇女节,将政治文化与节日文化相融合,在推动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过程中实现了政治的宣传和战争的动员;另一方面,“三八”妇女节融入中共的话语体系获得了强有力的资源支持,在更高层次的平台上发挥着更重要的作用。当然,需要提醒的是,“三八”妇女节的高度政治化有其深刻的时代背景,这既说明纯粹的“三八”妇女节在严峻的革命战争环境中实属不切实际,又说明当时“三八”妇女节只有在革命的语境中才有可能实现真正的价值。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三八”妇女节每年定期召开,逐步构建成一个独特的公共政治文化空间,中共将宣传教育观点与节日内在元素、民众思想心理相结合,在丰富自身宣传路径、技术和方法的同时,精准把握住了节日政治传播的价值定位,使得“周期性的庆典仪式发挥了一种焦点的作用。”③[法]莫里斯·哈布瓦赫毕然:《论集体记忆》,郭金华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2002年版,第42页。同时,妇女们在节日活动中感受着思想和行动上的冲击,实际上也是在接受着革命主义的教育,强化着自身的认同感进而增加了社会凝聚力。妇女与节日置身于革命语境中,在看似周而复始的同时创新着内容与形式,演绎出一幅带有深刻时代印记的性别政治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