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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碉楼

2021-12-18余石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碉楼

余石

英利镇昌竹园村,位于雷州市与徐闻县的交界处,是雷州半岛古老的村庄之一。然而,更吸引我驻足凝视的是挺立于村前的与现代乡村极不协调的百年碉楼。或许,它早已习惯无人问津的尴尬,但在旁边几棵盘根错节的老榕树的陪衬下,当年壁垒森严的风骨难以掩饰。

碉楼犹如古城堡,迥异于乡间的祠堂、庙宇、寺观、学宫以及古民居等建筑,其建筑形制是全国其他地方少有的,是雷州半岛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它主要是用于防御盗匪。昌竹园村碉楼位于村前,从现在村落环境看,可以断定其他三面原是山林茂密、荆棘丛生的天然屏障。位于村前的碉楼既起到观察敌情的岗哨作用,也有御敌于村门之外的战略构想。

整个碉楼呈长方形,四周绕以城墙,高约十米。城墙的顶端建有跑马道。东北角与西南角对峙建有六层、高二十米的岗楼。西北角与东南角各建有四层高的吊楼。人们可在跑马道及岗楼、吊楼之间来回穿梭。这些岗楼、吊楼高度不同,分别担负着不同的防御功能。岗楼的主要作用是观察敌情且形成居高临下的防备态势。吊楼的作用是打击从正面进攻的来犯之敌。城墙四周从二楼起设有枪眼,一个个黑洞洞的枪眼俨然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使碉楼更显得固若金汤和神圣不可侵犯。

在雷州半岛,几乎每个村庄都建有碉楼。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我的家乡也有一座碉楼,但已残破不堪。碉楼内桁木腐朽,屋面崩塌,地上荒草齊腰,人迹罕至,只有光秃秃的厚厚墙体翘首苍天,似乎在倾诉它那血淋淋的历史。走进里面,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大人总是不让小孩走进碉楼。但我们这些顽童常常偷偷地爬上碉楼的跑马道上掏鸟窝,麻雀与八哥鸟最喜欢在这种地方筑窝。每当大人见到我们小孩子在墙上爬行,都大声吆喝:小孩子不能来这种地方,快快下来。我的心里疑惑不解。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小孩子不能来?后来,我的爷爷给我讲述了那段惨烈的村史。

民国十二年(1923年)三月二十八日深夜,月黑风高,一股盗匪窜进村子,牵牛抓猪,杀人越货。村庄一时间鸡飞狗跳,哭声震天。村民见势不妙,知道是盗匪进村了,纷纷躲进碉楼。当时碉楼内也备有枪械,村中的青壮男儿奋起还击。在愤怒还击的枪声里,三个盗匪应声倒下。可能是由于我们反抗的原因,盗匪更加疯狂了,不但不撤出村子,而是越来越多。他们把全村房屋烧光,把碉楼包围起来。三天三夜没有任何救援。

种田人如何经得起强盗的折腾?好在我们见盗匪没有撤离的意图,有了突围的准备。趁着夜里盗匪沉睡时,在碉楼的侧面挖了两个逃生门,逃出来部分人。就在第三天夜里,碉楼大门被攻破,盗匪冲进碉楼,见人就杀,血流成河,那场面真是惨绝人寰,尤其是老人和小孩……

说到这里,我的爷爷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他的眼前重现血洗碉楼的惨景。全村男女老少三百多人死在盗匪的屠刀之下。次日,大雨滂沱,从碉楼里流出的血把村前的溪水染红了。

后来,这一日成为我们村的祭亡日。每到这一天,村里没有炊烟,乡亲们用淳朴的方式祭奠亲人,寄托哀思。

我曾经查阅有关史料,这段历史鲜为人知。盗匪在雷州半岛的肆虐猖獗确实令人触目惊心。1918年的《中国农民报》曾刊文惊呼:“南路土匪之多,为广东全省冠,亦可说为全国之冠,而雷州土匪之多,又为南路各属冠。”这些盗匪凶悍歹毒,烧杀抢掠,奸淫妇女,绑架勒索,贩卖人口,无恶不作,使雷州半岛广大地区一度出现了“农绝耕、商绝市、旅绝途”的惨景。

昌竹园碉楼始建于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据该村村民介绍,这里原是全村祭祖的祠堂。清朝末年,雷州半岛风雨飘摇,寇盗蜂起,为安身立命,全村人砸锅卖铁把祠堂改建为碉楼。从此一旦发生匪患,全村人便携儿带女躲于碉楼里。楼内备有粮仓、水井及武器弹药。一般小股盗匪,看到这般壁垒森严,不敢靠近。就是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被围困在楼内可坚守半月有余。

碉楼的正南面洞开一小门,跟碉楼庞大的体量相比,显得特别不相配,但它可起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作用。结合着近两米多厚的墙体,分里外两层门。外层是铁栏栅门,里层是钢板门。碉楼的背面及两侧还设有备用门,备用门在碉楼的外表看不见,但只要在该位置凿开砖石即可显现门洞了。估计备用门是在情况危急之下,为让人们撤离碉楼而设计的。

走进楼门首先要经过两米多宽的防火道。防火道的门洞上方有淋水灭火装置,四周布满机警和憎恨。跨过防火道便见高大的门第和宽敞的庭院。这相当于古寺庙建筑中的山门,整个建筑沿中轴线布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有两层楼高的正殿连接着拜亭。可能是出于防御盗匪的考虑,拜亭没有柱子及翘起的屋脊,它是正殿正厅宽的那面,呈“凸”字形突出的建筑。只见灰雕精细而又巍峨耸立的山墙,它与徽派建筑的马头墙相似,至今,它好像还在那里叹息和思考,关注当下换了的人间。

碉楼正殿的明间、次间紧连左右厢房,皆为硬山顶的两层楼房。

沿着山门左侧可直通左包簾。在左包簾与左厢房之间有一个宽大的天井。包簾的建筑风格跟古民居的绣楼一般,小巧玲珑,自成单元。在男女有别的封建社会里,或许这就是躲在碉楼里的女人栖身之处。

从山门右侧走去,看不见与左包簾对称的建筑,只见高高的城墙下一片荒草丛生的空地。空地的前面有一个用砖石垒砌的土台,据村民介绍,这是古时候演年例戏的地方。年例戏是雷州乡间一年一度祭祀神灵的一种演戏活动,说是祭神,其实是人神同乐。它一般选择在农闲时节,是种田人一年到头最欢心的时候。可是,把戏台建筑在碉楼内,不言而喻是防御盗匪偷袭。我想,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种田人连最起码一点欢乐时刻都要设防戒备,他们岂不是每天都是提心吊胆过日子?不难想到,人在碉楼里看戏,其家不是任其盗匪洗劫一空?

一个个疑问在我的心中涌动,一次次的阵痛在我的心间奔突。

昌竹园村原属于徐闻县,新中国成立后才划归海康县(现雷州市)。据史料记载,盗匪扎寨于原始森林覆盖的徐闻县境内,徐闻县受害最深。在长达十八年的匪患中,全县28 万人口,有19万人被杀害,上百个村庄毁灭。仅龙塘镇黄定一带就有36 个村庄人亡村毁。下桥镇后塘、信桥、迈埚一带,匪患之前有三个圩、101个村庄,后来仅剩下50户68 人。匪患时期,徐闻全境,田园荒芜,村落萧条,哀鸿遍野。

昌竹园村一定是备受盗匪虎视眈眈的村庄,但是没有被屠村的记载。据说在后来的抗战时期,为避开日本侵略者的锋芒,国民党海康县政府曾迁址于该楼内,碉楼也一度成为海康县的政治中心。

我真为昌竹园村庆幸!

《徐闻县志》载:民国七年(1918年)六月二日,盗匪洗劫湖子村,杀害村民四十余人,五十多个青壮年男女被抓走,后又有三十多人在匪寨被害。

同年七月,盗匪盘踞锦和墟,轮换洗劫邓宅、东门下、金钱埚、北港、洋尾等村庄。杀死村民百余人,年轻妇女被强奸。盗匪撤走时,在所盘踞的锦和墟放火烧村,火烧了三天三夜,锦和墟变成一片焦土。

我终于明白雷州半岛为什么村村都建碉楼了。这是一种故土难离的无奈之举,是绝望之下的自救。但是,被围困在碉楼里的乡民怎能跟盘踞于广州湾法租界洋人扶持下的盗匪相抗衡呢?那些腐败无能的地方政府既不能保境安民,又不去组织乡民抗匪,当村民被围困在碉楼里时更没有人去组织营救,所以在史料中就不少出现“村陷”或“屠村”的悲惨事件了。

《徐闻县志》又载:民国十二年(1923年)四月二十八日,迈陈镇新地村被盗匪攻陷,该村及邻近村庄3000多名村民遇害,燒毁房屋几千间。

同年七月攻陷那屯村,大肆杀戮,全村2500多人,仅剩下300人,其中有24户被斩尽杀绝。次年秋天,盗匪在许家寮、放坡村一带抓走四十多名七岁以下儿童,作为“猪仔”贩运海口。船到海口时,四十多名儿童全部窒息死亡于船舱内,尸体被抛进大海。

生逢乱世的年幼生命多么悲惨!

……

盗匪残害乡民无所不用其极,惨不忍睹。抓到妇女,年轻漂亮的,或占据为妻,或贩卖到香港、澳门等地沦为娼妓,余下的强奸、轮奸后再用残忍手段折磨致死;抓到男人,或开膛破肚,取出心肝烤而吃之,或砍头挖眼,枪刺绳吊,或劳役后杀害。抓到儿童,或抛向空中,用枪刺杀,或互相掷“球”,用刀砍杀,或充作“猪仔”,贩卖外地。至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收拾徐闻县被盗匪屠杀者骸骨竟达一百多牛车,合葬于徐闻大水桥南面,命名“冤冢”。

在那腥风血雨的年月里,在那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村村寨寨,妻哭夫、儿哭娘、父哭子的悲惨哭声不绝于耳。

面对这血迹斑斑的历史,我放眼那长满杂草的碉楼,仰望那白云悠悠的蓝天。在我仰天长叹的同时,它们似乎都在向我发问:为什么我们会遭此苦难?

我想,那碉楼里默默无语的一砖一石心明如镜,正是它的无言告诉了我们答案。

清朝末年,清廷政局动荡,反清起义四起,列强入侵,割地赔款,对匪乱无心过问;民国初年,袁世凯闹着称帝,军阀混战,分裂割据,社会动荡。民国政府除了搜刮民脂民膏外,对民间疾苦也只有装聋作哑。

初时,我们从清《光绪朝东华录》的清廷谕旨和大臣奏折中可略知一二:“……推原其故,土匪以游勇为党羽,游勇以土匪为窝家,并有讼棍蠹胥贿串勾结,不肖兵役包庇分赃,是以迄难破获,及因案发觉,地方官又复规避处分,讳盗为窃,避重就轻,甚至有事主报案反被责押情事,纵恶殃民。”

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广州湾﹙今湛江市﹚沦为法国租界后,法国殖民当局与盗匪相勾结,推行以华制华政策,卖给盗匪军火,准许其于市内销售赃物,助纣为虐。盗匪又拉拢一些地方豪强,筹买枪支,囤积粮草,收集国民党散兵游勇,扩充队伍。一些流氓歹徒及破产农民、无业游民相继加入匪帮。至1924年,聚集于徐闻的盗匪就有5000多人。加上雷州半岛地处南方边陲,山高皇帝远,就这样匪患逐渐蔓延,以致后来愈演愈烈。

民国九年(1920年),匪势日盛,在万民呼救下,当时广东军阀陈炯明为巩固后方,首次派出一个团到徐闻剿匪。该团开到徐闻附近时,遭盗匪伏击,仓促应战,被歼一营,后仓皇撤退。不久,盘踞雷州的邓本殷部又派兵剿匪,但因军纪败坏,奸淫掳掠无异于匪。后来,邓部竟与盗匪相互勾结,借盗匪的势力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兵匪一家,匪势更盛。

……

我在幽冥晦暗的屋宇间寻找,在弥漫霉味的碉楼里徘徊。这里的一砖一石无不刻满了悲壮的故事,屋宇间无不回荡过砸烂旧世界的怒吼。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雷州半岛终于火山爆发式的喷发出革命的烈焰,然后汇成滚滚洪流。广州农讲所播下的革命种子在雷州半岛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农民革命运动在半岛大地上风起云涌。他们成立农会,组建农民自卫军,发动武装起义,开展武装斗争,如乐民武装起义、东海仔农民起义等。在距离昌竹园村仅仅二里之遥的英霞村就出了一个名叫程庚的早期农民运动领导人。他自幼恨透了这个盗匪肆虐猖獗、地方恶霸横行乡里的社会,于1921年离家到香港打工,后参加了著名的省港大罢工,加入中国共产党,随后受党组织派遣回到家乡开展农民运动。其间他多次在月朗星稀的夜晚走进昌竹园村,走进这碉楼内,与乡民促膝谈心。在他的启发下该村很多青年走上革命的道路。由于农民运动和党组织的迅猛发展,惊动了反动的国民党当局,他们派兵包围县农会,逮捕程庚,并于1926年10月将程庚秘密杀害。程庚被杀后,省、县各级农会纷纷举行追悼大会,游行示威,向国民党政府提出抗议。昌竹园村人听到他们的领路人被害的消息更是义愤填膺,多少个黑夜沉沉的碉楼里爆发出报仇雪恨的怒吼。

离开昌竹园村时,我不时回头遥望那夕阳映照下的碉楼。它那斑驳陆离的身躯,就像一个老态龙钟的历史老人,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向村人和来访者诉说那苦难历史。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警示我们那段苦难历史不能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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