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饪与味道:中华饮食的哲学思考
2021-12-18安希孟
安希孟
中华传统佳肴美馔体现着东方文化综合性思维,从形式到内容,都是多元的。在食材和味道的多样化与五味杂陈的烹饪哲学中,我们理解到文明形态和体制的复杂性。饮食是文化、文明、社会现象,烹饪也是哲学、理论、思想、观念的外化。
调和鼎鼐,善均五味
中和为美,不是折中,而是指两个极端互相调和混合。烹饪是合多而一,分析综合,各得其所,弥合矛盾与对立。烹调是调和、调节矛盾,使对立面统一。五味令人口爽,在于互相搭配,不是一种味道独大。“民以食为天,食以味为先,味以鲜为魂,并以香为范。”中国饮食文化之烹调,既是烹,也是调,中国烹饪讲究“调和鼎鼐、善均五味”。
烹饪是促使食物特性的矛盾转化。酸辣咸香臭甜苦,在不同条件下有不同表现,也可以相互转化。原始食材经过高温和作料的作用,成为佳肴。食料与作料、主食与副食、热炒与冷盘、荤与素、稀与稠、香与臭、苦与甜、软与硬、脆与绵、咸与淡,是主与副、纲与目的关系,是对立统一,互相发生转化,这叫矛盾同一性。辅材作料为主食服务,但二者也会相互促进转化。食材作料若只有单一性,只会令人觉得单调乏味、味同嚼蜡。
人类的食材很丰富,烹饪时要除掉腥、膻气,就需要调味品。调味者,调剂也。《晏子春秋》谓:“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人类膳食,五味调和。食材与调料(作料)不同,食材依靠作料等的辅助来丰富味道、适口充肠。中华烹饪是把主料、辅料和调料炒烩于一锅,相互浸润融合,形成佳肴美食。这里核心是有机和合,而不是无序杂拼。
在汉语文献中,餐饮烹饪与政治文化生活密切关联。“治大國,若烹小鲜。”烹饪是和合的技巧,既有共性、规律,也有个别、特殊;既有继承、因袭,也有吸收、创新、发明。从食材、味道的多样化与五味杂陈的烹饪哲学之中,我们理解的是文明形态和系统的复杂性和交互性。炊事、饮食、烹饪与人类社会生活密切相关,也连接道德伦理、社会文化生活。
烹饪调味,离不开盐。在古史传说中,炎黄二帝时期,就已经有了煮盐。夙沙氏是海水制盐用火煎煮的鼻祖,后世尊崇其为“盐宗”。古人调味,先要用盐和梅,《尚书》称:“若作和羹,尔惟盐梅。”五味之中,咸为首。人类把食材浸泡在盐水里保存食物于不腐,此之谓腌制。食盐是膳食不可缺少的调味品,但过量食用食盐,菜肴发苦,也会使人类多病。古人认为:“喜咸人必肤黑血病,多食则肺凝而变色。”
《史记》记载,伊尹“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伊尹背着一口大锅(鼎)见商汤,用烹饪调制好滋味的道理,说服商汤。伊尹被餐饮界奉为厨师鼻祖,他取譬美食谈论政治,钱锺书说:“伊尹是中国第一个哲学家厨师,在他眼里,整个人世间好比是做菜的厨房。”“他将最伟大的统治哲学讲成惹人垂涎的食谱。这个观念渗透了中国古代的政治意识,所以自从《尚书·顾命》起,做宰相总被比喻为‘和羹调鼎。”(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吕氏春秋》中伊尹对纣王所说的,其实就是政治和文化,治理大国就像烹调,油盐酱醋料要恰到好处。
中式烹饪常用技法,都得配合相应的食材,这叫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看菜吃饭,体现了矛盾的特殊性。每一种食材都有其天性,要掌握好它的性质,才能“因材施烹”。中餐讲究色香味形,并非单独存在,而是综合统一,其特征是综合互补。
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说:“烹调之术本于文明而生,非深孕乎文明之种族,则辨味不精;辨味不精,则烹调之术不妙。中国烹调之妙,亦足表文明进化之深也。”烹饪是一种文化,“悦目之画、悦耳之音皆为艺术,而悦口之味何独不然?烹调者,亦艺术一道也”。孙中山说的是政治文明,而烹调之妙暗合政治,食谱多样也有思想文化多元之意味。
五味三材,火为之纪
博物学家布封说:“初民拿石块打着石块,一定不久就打出火来了;他们一定又掌握了火山的烈焰,或者利用到了那些炽热的熔岩,因而把火传播开来,在森林里、丛莽里给自己打出一个世界。”烹饪之术的出现,也有赖于火的使用。有了火,才会有烹饪技巧。火种的保存,对人类的意义重大。人类烹饪技术最早应是借鉴了原始森林大火。烹饪是人类耳濡目染向大自然学习的结果,大自然给人类以启迪,人类由此逐渐学会膳食烹饪,对食物的加工烹调手段日臻精巧。
人类社会有采集、渔猎、农耕等阶段,在饮食上也有生食、熟食、烹饪等阶段。人类食用熟食,易于消化,营养丰富,从此就不再过那饮血茹毛、生吞活剥、食肉寝皮的生活。烹煮煎熬,熏蒸熟焦,偏旁四点底表示火,是火使得负面味道变成积极味道。早期烹饪有火烹、石烹、陶烹、青铜鼎烹等不同方法。宁夏水洞沟人在距今三万年前已经用烫石制作熟食。《古史考》载:“神农时,民方食谷,释米加烧石上而食之。”这就是石烹法,在石板或石块下生火将其烧热,上面放置谷粒进行焙炒至熟。《礼记》记载四种方法,即炮、燔、烹、炙。“昔者先王……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后圣有作,然后修火之利……以炮(烧、烤)、以燔(烤)、以烹、以炙。”(《礼记·礼运篇》)
人类用火熟食,进入文明时代。尤其当使用陶器,开始真正烹饪的时候,人类的饮食便具有了文化属性,人类逐渐有了烹调术。人类掌握了制陶后,开始陶制器具加工食物。对人类而言,这是一次炊事革命。
汉语“烟火”,即炊烟,也指熟食。道家称辟谷修道为不食烟火食。三国曹植《送应氏》诗之一:“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人类掌握了火,开始用烧烤及烟熏的方式料理食物,而后又发明了坑和窑,学会了烤和煮。《礼记·王制》:“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荀子·宥坐》:“孔子南适楚,厄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糂,弟子皆有饥色。”这里的“火食”便是烹饪过的熟食。
《吕氏春秋·孝行览》载:“凡味之本,水最为始。五味三材,九沸九变,火为之纪。时疾时徐,灭腥去臊除膻,必以其胜,无失其理。调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其齐甚微,皆有自起。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火是烹饪美食的纲纪,人们以火来节制美食的生发。
化腥臊膻为美味
《周礼·天官·内饔》:“辨腥臊膻香之不可食者。”贾公彦疏:“依《庖人职》注,腥谓鸡也,臊谓犬也,膻谓羊也,香谓牛也,以腥臊膻香表见云牛羊犬鸡也。”葱姜蒜,能抵消和中和腥臊膻,是人的口腔腹胃所喜欢的。
在中国人的餐桌上,辛辣的调料十分多,重要的有花椒、姜、茱萸、扶留藤、胡椒、辣椒等。有的人不喜欢吃这类味道刺激的蔬菜,因其强烈的气味具有刺激性,呛人口鼻,但如刺五加、芭蕉芯、苦子果等,既是蔬菜,又是药材。
殷商时期,人们用酸酸的青梅去除异味。先秦已用梅子烹饪鱼肉。调味品的强烈味道有着巧妙的中和作用,先秦时已使用花椒、桂皮、姜葱芥薤韭。战国时,人们已将异味分为“臊膻腥胺”,借香料去异增香。古人清除膻腥的方法有“生破放血”“脊髓清除”“泥潺清除”“放尿清膻”“腥膏油除”等。
生姜中姜烯酚的辣味最強。姜,有芳香和辛辣味。良姜辟腥膻,既能驱散异味,又能存留香味。姜,味辛,能活血、祛寒、除湿、发汗。嫩姜可炒、拌、爆,亦用于糕饼糖果制作,如姜饼、姜糖等。《礼记·内则第十二》记载:“脍,春用葱,秋用芥。豚,春用韭,秋用蓼。脂用葱,膏用薤,三牲用藙,和用酰,兽用梅。”祖先煎炸烹煮烤蒸,在实践中学习添加作料,后从异域引进香料,美味日益丰赡。
海鲜如果没有腥味,反倒是不可思议。你选择鱼,也就选择了腥。鱼虾有海腥味或泥腥味,羊肉、猪肉、鸡肉也有腥味,经过烹调就可去除腥臭味。鱼腥草之浓烈,鱼腥味呛人鼻息,但不少人爱吃。烹饪有多种去腥办法,但绝对不会完全涤除其特殊风情腥味,否则吃它做甚?葱能祛除腥膻等油腻厚味菜肴中的异味,产生特殊香气。大蒜,有刺激性辛辣味。但是唯其如此,才招人垂青。北方面食,馒头饼子,若无大蒜、长葱相伴,必食之无味。
腥臊苦涩酸臭不仅有负面意义,也具有积极意义。没有腥臊,也不会有美味佳肴。肉的香,来自其腥其臊。肉类经由煮、蒸、煎、炸等烹饪之术,才会有香味扑鼻,这就是“哀悁悁之可怀兮,良醰醰而有味”。
美食与恶食
腥臭臊膻只是现象,烹饪家和美食家能透过现象看本质。食物是气味、味道、营养、药理的载体和基础,臭臊腥膻只是外在表现。气味、味道是其功用、功能的外在发挥。
古人云:“以物循性,以性循法,以法循烹。”食材的优缺点并存,羊肉膻、猪肉腥,这缺陷可用调料平衡。调料是辅料,为主料服务,使主料更有味道,调料让食材的味道丰富。腥膻臊经由烹饪转化为美味佳肴。
《吕氏春秋·本味篇》里伊尹以“至味”说汤的故事,本意是说明任用贤才,但记述了食品和味料,提出了最古老的烹饪理论。“夫三群之虫,水居者腥,肉玃者臊,草食者膻。恶臭犹美,皆有所以。”“灭腥去臊除膻,必以其胜,无失其理。调合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故久而不弊,熟而不烂,甘而不哝,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腻。”有“恶臭”,斯有美食。但恶臭转化为美食,有一个过程和手段。“去恶、入味、借(增)香”,就是烹调的诀窍。
小茴香,有特殊的香味,烹调肉食时被用做调料去除肉中的腥腻,古时也被作为香料来制作香囊,为人们所推崇。
人类不仅仅是美食家,也是恶食家。有些食物或名称不雅,或形状不雅,或取材不雅,或味道口感不雅,但都是美食。
香与臭的对立统一
腐烂变质本是坏事,但聪明的人类却利用霉变制作美食佳酿。在一些特殊微生物的作用下,变质的食物也产生了独特的风味。古人以发酵大豆做黄酱,用小麦做面酱。黄酱和面酱都由米曲霉发酵而成。发酵属于人们利用食品的腐败制作美食。做醋和酿酒,也是发酵。
现在的人可以欣赏不同风情的民俗文化。臭味袭扰人类的味觉,但吸引着人们的味蕾,有的臭食也是美味。如臭豆腐、螺蛳粉。冰岛人用腌制处理鱼肉,发酵后会有臭味,但备受人们喜爱。臭味美食也叫人大快朵颐。
香和臭,没有绝对的分野。浓烈的香,也会显出臭味。人类食品中的异味扑鼻,香和臭对立统一,互相转化,异中有同,同中有异。过度的浓郁就是臭,常常有人把浓郁的香味说成是臭。
在生活中,有的食物越腐败,口感越好,越腐烂,反而越好吃,比如秦汉时已有的纳豆,便是以黄豆为原材料,通过枯草杆菌发酵制成的豆制品。
腐乳在发酵过程中,豆腐中的淀粉转化成酒精和有机酸,生成带有香味的酯类及其他一些风味成分。臭腐乳是安徽的凉拌菜。此外,还有霉千张,被称为“奇菜”。安徽徽州毛豆腐,也叫霉豆腐,是当地特色美食。臭鳜鱼,是徽菜中的经典。臭面筋是武汉人和南京人的招牌菜,奇臭,吃起来却美味可口。
香椿名为香,但其味道强烈刺激,也有人视其臭。异味扑鼻的芫荽,即香菜,芳香过于浓郁,其浓烈的香味,被很多人认为是臭味。香与臭两极相通,但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华严经》说:“食此菜者,生生之处,不睹诸佛,被人憎疾。”佛教把食用芫荽看作罪孽深重。道教也把芫荽归为“五荤之一”。
《玉篇·犬部》云:“臭,香臭总称也。”“臭”,后来专指秽恶之气,与“香”相对。蚊香、艾香、香水、薰香、樟脑丸,其实也是臭。香若太浓,就臭,人也受不了。
生活离不开苦辣酸涩
面对形形色色的味道,人类需要足够的勇气。酸甜苦辣咸,臭霉腥焦涩,各种不同的味道,按比例混合在一起,合理烹饪之后便是绝世美味。当然人在吃喝时辨别香臭美丑肥瘦甘苦,就有着爱恨喜厌亲疏远近多寡之分。味道和气味因而就寓居着深沉感情。异味可以转化为美味,美味可由苦涩转化而产生。
人类的食材和作料多样化,并不完全是令人惬意的正面味道,不纯然是香甜甘脆美味和愉悦颜色。鼎镬艺术无他,就是混合折中杂糅,中和为美。以怪味去除怪味,相克相生。人类膳食杂糅混合,烹调是假恶丑与真善美统一。
在文化含义上,酸,多具有贬义。醋来源于酒的酸败。古人发现酿酒酸败,变成酸味料,就人为地故意使酒酸败,制取酸味调料。文化美食学关心酸涩苦臭丑陋,这些也属于美食范畴。许多时候酸可以转化为甜。而齁甜,甜的极致,就会变成苦。甘苦、香辣、善恶、美丑、真假,相生相克,相比较而存在,同时并存。舍弃一方,它方也不复存在。
酸辣苦涩,如同人生。这当然不能理解为我们应当给别人增添辛苦酸涩和毒辣,只是说百味人生,生活中充满辛辣酸楚苦涩与甜咸。
调和味道离不开甘酸苦辛咸。《诗经·大雅·绵》:“堇茶如饴。”郑玄笺:“其所生菜,虽有性苦者,甘如饴也。”可能苦味食物具有某种医疗效果。苦味感知能力的进化是“平衡选择”,人吃苦主要是为了改变五味失衡状况。人类摄取辛甘苦酸咸五种味道,大致是平衡的。为了改变五味失衡状况,就要吃些苦味食品。苦味可以促进食欲,也可以清心健脑、泄热、排毒。人类食客并不把苦辣酸涩当作消极意义。食物有嚼头、麻舌根、呛鼻孔、刺眼泪、酸倒牙,或脆或绵,或辛或辣,或苦或涩,才招人垂青。食之无味,味同嚼蜡,不是人类追求的。吃苦味、苦瓜、腊酒,追求刺激,餐饮也是如此,所以人类就有创新发明。柠檬皮、黑巧克力、茶叶等,都含有各种苷类和多酚类物质,如柠檬皮和柚子皮中的柚皮苷,红酒、巧克力中的多酚,都会让食物变得苦涩。
辛苦、辛酸,不能成为生活常态。正因为不是常态,这些味道才有刺激作用。在生活语词里,“辛辣”多含贬义,但在味道上,它也是美味。辛辣,也是毒辣。毒辣的本义无非就是辛辣苦涩。《云笈七签》卷三二:“鼻不欲向膻腥之味,口不欲尝毒辣之味。”辛辣味可以促进消化液分泌,可以促进食欲。辣椒味主要是辣椒素和挥发油的作用,辣椒素具有镇痛作用,还能提高人体的新陈代谢。
人类食辣的历史很长,公元前2000年,秘鲁当地的印第安人就吃辣椒、种植辣椒。广义的辛辣食物包括葱蒜、韭菜、生姜、酒、辣椒、花椒、胡椒、桂皮、八角、小茴香。大蒜、洋葱具有挥发性的硫化物,可以杀菌消炎。
餐饮文化是一门哲学。中华传统饮食饱含相克相生、相辅相成的哲学理念,在饮食文化上充满了多元化、综合化,表现出极具特色的东方逻辑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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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山西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