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需要“个人仓库”吗
2021-12-17王明雅
王明雅
美剧《绝命毒师》第五季中,有这样经典一幕:主人公老白靠做跨国生意,赚来大把钞票,多到已经不知如何处理。妻子斯凯勒租下一间仓库,四面封闭,宽敞而隐秘。老白进入后,对着如小山丘一般的钱堆,震惊地说不出话。
这震撼的剧情并非重点,作为背景板出现的储物仓,才是今天讨论的主角,它的学名叫:自助仓。
空旷的地面上,一排排铁皮房依次坐落,红或蓝为主的彩色卷帘门,搭一把密码锁,构成最基础的自助仓配置。在美国,这是一项高达380亿美元的成熟产业。
它也是美剧里一个重要的取材场景,《绝命毒师》之外,《越狱》中的一众主角,都将它作为成功逃脱的关键环节。
现实世界没有这样的传奇,却足够让人感觉亲切。在美国,约有10%的家庭平均每个月支付91.14美元,将其作为个人储物空间的补充。基于它,诞生了包括Public Storage、Extra Space、Uncle Bobs等在内的6家上市公司。
自助仓在2008年来到中国,又在过去的十多年间,依照国内用户的使用习惯,在定价、仓储规格和智能化等方面进行了改良。
在小红书,年轻人用自助仓解决搬家中转的难题;新闻里,有老人用它来存储故去老伴的遗物。自助仓企业的广告中,常举的例子还有用来储存装修耗材与换季衣物。空间从1立方米到上百立方米不等,场景多元,需求多样。
但有意思的是,这样一个与普通人生活密切相关的“接地气”行业,迄今为止,没有与其服务内容相匹配的大众认知度,很少人听过,极少人用过。
自助仓品牌迷你考拉创始人秦轩告诉我们,据他估计,目前国内的自助仓企业大约在20~30家,大多分布在一二线城市。
趣存自助仓中国区CEO马莱利(Manuel Mauritz)认为,大家目前的竞争还在既有的用户中内卷。
我们接触到的从业者们,无一例外,喜欢用“起步阶段”来形容自己所处的行业。在一个人们已经习惯“三年出圈、五年上市”的互联网催熟大公司的年代,这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却又真实而无奈。
外来和尚
秦轩在10岁左右随父母定居美国,大学毕业后,他进入一家公司,因为工作性质,常常被外派至中国出差。总是丢东西的麻烦让他想到,或许可以把美国成熟的自助仓服务带到中国。
2011年,他开始独立创业。2012年,迷你考拉正式成立,定位社区存储智能空间,大部分由小区或附近的地下室改造而来。
马莱利是一位来华20年的奥地利人,独立创办了自助仓公司迷你CC自助仓。2019年,趣存与迷你CC合并,沿用趣存品牌,马莱利出任CEO。
马莱利告诉我们,他认识的一位朋友在欧洲做自助仓,询问他要不要在中国也看一看。得知市场几乎还是空白时,2011年左右,他参照国外的自助仓模式,以地上独立楼栋的方式运营,买下第一栋楼。那位朋友就是现在公司的一位股东。
目前,被称作“国内第一家”的自助仓品牌叫“Love Box”,注册于2008年,创办者是一位美国人,名叫卡森·布洛克(Carson Block)。他的另一个身份更有名些:知名做空机构浑水的创始人。2013年,Love Box与上海本土自助仓品牌好易仓合并。
初代开拓者们的特征明显,他们大多有海外背景,将自己熟知的海外事物带到了中国。可以说,自助仓是一个“外来的和尚”。
根据美国自助仓行业统计数据,美国估计有4.9万个设施点在运营,市场为每人提供了5.9平方英尺(相当于0.548平方米)的自助存储空间。
有评论者用“美国梦的物质溢出”来形容这场繁荣。自助仓承载了爱搬家的美国人弃用的旧装备,住在拥挤市中心的年轻人亟需的额外空间,小企业主们多余的库存……自助倉,似乎在人口与地产的矛盾间找到了平衡。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国内的自助仓总在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
马莱利已经是个“中国通”,尽管中文还带着明显的口音,但你能从他的言谈间,感受到他成为一名中国式生意人的自如。也只有偶然间的几个问题,他答得太过直白,突然像一个人们偏见中的“老外”。
他的起步地在上海,因为“我人在上海”。
“上海”两个字隐含的内容足够丰富,文化包容性与经济发展水平,都与发达国家几乎无二,人们乐于接受新鲜事物。与此同时,高昂的房价与不低的消费能力,都是自助仓生根发芽的基础。
秦轩本科就读于哈佛大学的经济学专业。他对北京的观察是,在这个寸金寸土的城市里,房价动辄几万一平方米,地下的空间却又完全废弃。这种现象从经济学的角度看并不合理。
“这是一个有价值的行业。”他补充道。
没有确定的答案能够解释,为什么是在2011年前后,国内自助仓公司集中爆发了。
公开资料表明,截至2014年,除迷你考拉、迷你CC和趣存,国内也出现了包括美立方、安东、悠悠空间、万物仓、乐存等在内的24家自助仓企业,分布在北京、上海、深圳、苏州等一二线城市,与今天的格局大致相同。
这些年,行业最大的变化应当是快递巨头的涉入。2018年,顺丰在北京试点迷你仓“顺箱”,次年,京东上线“京小仓”。只是相较于热门业务,关注者寥寥。
本土生意
家里重新收拾之后,北京的小新将整理出来的换季衣物、电器,以及孩子的旧玩具等种种杂物,统统塞进了家附近的一家自助仓。4平方米,每个月租金在500元上下。“北京房价这么贵,家不能当仓库用。”看到整洁空旷了许多的家,小新觉得钱花得值。
仓库从小区的地下停车场进入,联系专人打开大门后,眼前有上百个规格不等的白色储物体,单个仓门有自己的密码键盘锁,开启后,里面則是一个铁皮制的独立私密空间。头顶24小时监控,按照商家的宣传,里面会一直保持恒温恒湿的状态,它颠覆了大众以往对仓库粗犷的认知。
社交平台上,不乏有人表达对频繁出现在美剧中的自助仓的羡慕。有留学生现身说法,回国一年,远在国外的生活杂物,就寄存在自助仓内,方便又省心。
废弃的购物中心与空旷的工业用地,是美国自助仓企业最喜欢的场地,前者拥有完善的消防、通风等基础设施,多楼层,房屋结构稳健,是绝佳的改造空间,而后者联排房拔地而起,宽敞又舒适。但自助仓进入中国后,不得不面临一个本土化的阵痛。
这些年,秦轩感触最深的是,中国与美国消费者的需求截然不同,最鲜明的就是对距离的敏感度。在美国,大多家庭习惯开车远行、采购、办事,自助仓可以在一定公里数之外,但在中国,“是否离家近”是直接影响品牌信任度的最主要因素。
迷你考拉开通北京五道口新店时,曾以打折的方式,吸引东直门店3个月没有新存取行为的老用户搬迁,并提供免费的搬运服务,意外的是,没有老用户愿意换到这个10公里外的新站点。“我们后来总结,是大家对方便度的理解不一样。”秦轩说。
这家公司希望成为家庭“百米之内的智能存储设施”,因此一早推出了针对个人业务的社区仓,后来,随着B端客户对小仓库的需求,又开通了10~200立方米之间的超级仓。目前,迷你考拉在全国5个城市开通了300余个站点,使用率保持在80%左右。
社区仓选址倾向于离用户更近的地方,大多为小区地下室或靠近小区的地下空间。采用租赁的方式,秦轩补充,从创业初期至今,迷你考拉没有考虑过购买自有物业。
自助仓进入国内的这些年,根据租赁和自有物业两种方式,大致划分为了两种模式。迷你考拉所代表的,是本土孵化的自助仓品牌,以租赁代替买房;以趣存为代表的,则是与国外更像的自有楼栋生意。后者投入巨大,但是在趣存中国区CEO马莱利看来,这是必要的。
“首先给客人的感觉不一样。”他解释道,距离公司买下第一栋楼已过去10年了,如今依然在稳步运营中,这种安全感是无价的。
趣存买楼的成本大约在1万~2万元/平方米,单栋总价值一般为一两亿元。迄今为止,共开设了14个站点。
马莱利并不认为巨大的投入会成为压力,从企业运营的层面看,房租会跟随市场环境而变,但趣存成本相对固定,能够在现在享有10年前上海房价的红利。他表示,从第一家自有楼栋开始,趣存单点运营已经实现赢利,目前正在快速扩张中。
等待成熟期
目前,公认的第一家自助仓诞生于20世纪60年代,位于美国德克萨斯州,配备有独立门,初具现代自助仓雏形。创办者将它卖给一家石油公司,供后者存放设备。有意思的是,自助仓的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纪初,一家名为Bekins的搬家公司,为迁徙潮中的美国人提供临时租赁仓库。
如今,自助仓在美国已经到了随处可见的程度,并且以每年7.7%的速度增长,成为了美国家庭的必备空间。反观中国,用户需求反而“回归了本质”。
马莱利观察到,在中国,自助仓还是大家的一个“附属品”。“无论在美国还是欧洲,不管需不需要,每个家庭还是会租一个,但在中国,只有在搬家、装修房子,或者需要更多空间存放物品时才会选择。”
趣存目前的用户除却上述人群,还有一部分做贸易等生意的小公司,因为公司空间有限,需要租用外部仓库存放货品。
这家延续外国模式、能够豪气买楼的公司,实际上也需要不断探索市场需求。最典型的是,因为用户的使用习惯,公司会不断调整付费与租期的模式,从按周到季度不等,一直灵活变动。
目前,尽管市面上的各家定价体系并不相同,但价位区间其实相似。趣存方面介绍,趣存1立方每周16元起,不同尺寸单价也有差异。一般而言,空间越大单价越便宜。当然,根据地理位置的不同,价格也会有所调整。在上海市区,1立方米的储物柜月租在200元左右。以笔者所处的北京北四环为例,附近一家迷你考拉仓1.94立方米的价格则为每月476元。
有统计数据表明,2020年,中国迷你仓的市场规模达到11.4亿元,同比增长28%。增长很快,但数字很小。
去年,我国新茶饮市场规模1,020亿元,电竞直播1,365.6亿元,智能移动办公也达到了375亿元,更不用说外卖餐饮、网约车等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产业。对比之下,自助仓是名副其实的初级阶段。
上文提到,美国的市场规模为380亿美元。有分析人士指出,市场已趋于饱和,甚至有的州已经出台条例限制自助仓用地。评论认为,亚太地区将是下一个爆发点。
秦轩谈到迷你考拉,会提到的一个词是“难度系数”,饱含挑战的热情,也有创业的无奈。
对于国内的各家企业来说,自助仓是一个全新的行业。“新行业意味着没有参照物,包括产品的上下游、渠道、产品形态等,都需要自己去探索。”他补充道,这也要求公司必须具备线上、线下的能力,线下带业务团队,线上增强产品数据能力。“因为一旦规模化后,运营效率就会有问题,成为发展的一个瓶颈。”
趣存在今年下半年尝试拓展新的板块,开拓北京市场。马莱利解释,上海的市场足够吃,而贸然去外地,会面临管理成本增加、不熟悉市场环境的问题。
首当其冲的是地上仓储与地下仓储的差异。
在上海,黄梅雨季等潮湿天气,导致住宅区地下室很难规模化利用,但在干燥的北京,大多位于居民区、大厦的地下空间,在早些年解决掉群租房隐患后,已经成为商业化的香饽饽。
2018年,北京市商务委发布《利用地下空间补充完善便民商业服务设施指导意见》,其中指出,加强腾退空间监管,依据网点规划和居民需求整体谋划推进空间利用,避免资源闲置。其中,位于海淀区某处大厦的地下室改造成自助仓站点后,被视为利用典型。
地下站点如同蚂蚁的触角,密集而快速。
事实上,在成熟的美国自助仓行业,头部公司也面临跨地区、难以扩张的烦恼。目前,美国6家最大的自助仓公司仅占据了18%的市场份额,74%的份额则被小型“夫妻店”瓜分。
对于头部公司们来说,唯有在有限的扩张中,不断提升自身的运营效率。
我们接触到的从业者,都并不太关注行业内部的竞争。
一方面,随着近几年大城市房价的飙升,人们对生活品质的追求,这个行业在默默无闻中终于抬头,迎来了短期机遇。另一方面,从业者们一致认为,现阶段最需要做的,是共同努力完成市场教育。
教育是从“一立方米能放置多少东西”开始的。在趣存,这个概念是“10个中型纸箱”,在迷你考拉,是“七八个行李箱”。中国消费者对价格总是极度敏感,它要求自助仓们在租金、空间、生活方式等各个维度上寻找平衡,打破临界点。
满足需求的确是一件很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