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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漫金山”的形成、演变及成因探究

2021-12-17奚若涵

文教资料 2021年9期
关键词:金山寺

奚若涵

摘要:白蛇传说历史悠久,其中“水漫金山”的情节作为“白蛇传”高潮,一直被人津津乐道。但在《雷峰塔》前已有巨蛇“水漫邙山”的传说,金山寺也有关于洪涝的传说被记录。本文结合社会背景探究传说之间相合之处及形成、演变成因。

关键词:水漫金山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金山寺

目前国内对于金山寺传说的研究大多集中于“白蛇传”,例如:白娘子形象的演变、法海身份的探究等。其中,对于“水漫金山”的研究不在少数,但这些都局限在“白蛇传”的框架内,研究传说形态与功能的当代演变。但金山寺作为有名的“神话山”,记载的民间传说自然不仅有“白蛇传”,还有其他有许多共通之处的传说。关于“白蛇传”以外的金山寺传说在国内研究较少,笔者认为记载中的相似之处,可以作为研究传说变迁、传承,深究其背后史实和百姓、文人对传说的心理切入点,有一定的研究价值。

一、“水漫金山”的形成与成因

(一)从无至有

“白蛇传”的传说以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的一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为分水岭,其为目前最早且完整的“白蛇传”故事,在此之前的传说大部分篇幅不长、人物扁平、剧情简单,仅为“白蛇传”的蓝本。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全文近两万字,远非前本一、二百字篇幅可比,冯梦龙对它进行了扩充和改编。但是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是没有“水漫金山”这一情节的。作为全文的高潮,白娘子和法海的斗法应该细致刻画,但在冯本中,这一节叙写得非常直白:许宣到金山寺烧香,白娘子和小青驾小船来接。“许宣却欲上船,只听得有人在背后喝道:‘业畜在此做什么?许宣回头看时,人说道:‘法海禅师来了!禅师道:‘业畜,敢再来无礼,残害生灵!老僧特为你来。白娘子见了和尚,摇开船,和青青把船一翻,两个都翻下水底去了”[1]。冯本中,白娘子和法海并未“斗水”,法海仅仅一句话就让白娘子“翻下水底”,可见法海的佛力比白蛇的妖力要高超许多。清代,人们在冯本的基础上对“白蛇传”进行了改编,加入了“水漫金山”的情节。

方成培《雷峰塔》第二十五出《水斗》对于白蛇和法海的斗法描写得十分详细,白娘子不像之前不战而逃,而是与法海针锋相对。作为戏曲本,其中不仅有蛇、僧,还加入了虾兵蟹将、护法神等,使场面更宏大,显出斗法场面的激烈:“〔旦〕秃驴,你执意如此,罢,说不得了。水族每!〔内应,蟹、虾、龟、蚌上〕湖主有何吩咐?〔旦〕与我把水势大作,漫过金山,救俺官人便了。〔丑上〕呵呀,禅师不好了!江中水势大作,一直漫上山来了。〔外〕不妨。此乃妖魔法术,把我这袭裟,罩住山头,水势自然退去矣。”[2]此处首次出现了“水漫金山”的内容,方成培之后的“白蛇传”传说大多延续方本,保留了“水漫金山”的情节,延续至今。

中国民间传说之间联系紧密,通常一个新情节的产生是创作者在事实基础上,联想同类型的传说,从中汲取灵感,进行的个人化创作。大多传说能找到史实或前代传说的影子。那么,“水漫金山”的由来会是什么呢?

(二)成因探究

1.龙卵传说

金山作为有名的“神话山”,在“水漫金山”成名之前已有许多传说,其中就有与水害相關的记载。宋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神奇”中提到关于龙卵的传说。“宋仁宗天圣年间,近辅献龙卵,云:‘得自大河中。诏遣中人送润州金山寺。是歳大水,金山庐舍为水所漂者数十间,人皆以为龙卵所致”[3]。明朝郎瑛《七修类稿》中记载:“尝有人穿地得卵,寄于金山寺中,龙能涌水人寺取卵”[4]。

这两则传说是在说同一件事:金山寺中有龙卵,并引发了大水。这自然让人联想到“白蛇传”中的“水漫金山”。求考于《宋史》,其中卷四本纪第四中有记载,天圣七年“夏四月……是月,润州大水”[5]。润州即为镇江,也就是说,天圣年间镇江确实有水灾。人们在事实的基础上,对天灾进行想象、创作,形成传说。站在现代人的角度,龙卵自然是古人想象、创造之物,是非现实的。与龙最相近且能找到实体的是蛇。

自古以来,龙和蛇的关系密切。龙在中国人的精神图腾占主流,它是皇权的象征。远古时期,人类的生存能力并不高,蛇对于人来说是危害极大的生物,但因其繁殖能力强又近水,人们对蛇既畏惧又崇敬。这在神话中有所体现:伏羲、女娲作为人类始祖,是人首蛇身的形象。王逸《楚辞·天问》注:“女娟人头蛇身。”[6]人类祖先供奉蛇,在生产力提高、生活安定后,人们对于蛇的畏惧降低,尊敬随之减少,取而代之的是象征权力的龙。龙蛇并论的现象屡见不鲜,《左传》载:“深山大泽,实生龙蛇。”[7]又有“笔走龙蛇”等词,可见,人们将龙蛇相提并论。

龙蛇与洪水的传说流传久远,在治水神话中,女蜗是作为治水者出现的。《淮南子·览冥训》:“火壏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于是女蜗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8]上文已提及女蜗的形象是人首蛇身,在补天时“积芦灰以止淫水”,然而龙蛇不仅是治水者,还一体两面地扮演阻碍治水的角色。

共工是龙蛇形态的代表。《神异经·西北荒经》:“西北荒有人焉,人面朱发蛇身人手足而食五谷禽兽,贪恶愚顽,名曰共工。”[9]共工却是水神,并且时常阻碍治洪。这体现在共工与大禹的矛盾中:“禹有功,抑下鸿,辟除民害逐共工。”[10]可见,大禹是治洪的人类英雄,共工是兴风作浪却被人类战胜的水神。当然,治水者和阻碍者的本质上是一样的,都体现出“龙蛇”和水的关系及对水控制的能力。那么,金山寺有龙卵引发大水的传说自然就能够说得通了。

2.降蛇文化

除了龙卵外,金山寺还有关于龙洞的传说。宋代赞宁《高僧传》:“唐代灵坦至润州江中金山,今泽心寺也。其山北有一龙穴,常吐毒气如云,有近者多病或毙,灵坦居之,毒云遂灭。”[11]龙穴,即今白龙洞。清光绪《丹徒县志》也记载了金山寺高僧降蛇:“相传裴头陀开山得金处,昔有蟒盘跟其中,头陀驱去之。”[12]又《金山志》载:“往有高僧呼龙曰:‘汝能现身乎?龙即现一头如山。僧曰:‘汝能大,却不能小,能入吾钵体中乎?龙即人钵内。僧曰:‘汝能出乎?龙百计莫能出。”[13]此处僧人降龙的道具是钵,与后世“白蛇传”中法海用钵困住白蛇相应。总结得出:在僧人来金山前,金山山北有洞,洞中有白蟒,在僧人除蛇后,蛇就不出现了。以上多例体现了金山寺降蛇文化的典型性,让人一提到高僧降蛇就想到金山寺。

此处出现的僧人有二:一是灵坦,二是裴头陀。灵坦是武则天的侄孙,裴头陀则是唐宰相裴天之子。现今“裴公洞”,被称为“法海洞”。相传法海就是裴头陀,但事实如何学界一直有分歧,法海在历史上是否确有其人,也一直有争议。无论二者是不是同一人,甚至这位降蛇的高僧是不是这三位之一都不影响得出结论:金山寺的高僧降蛇文化具有典型性,流传已久。“水漫金山”作为文人对降蛇情节的创造性补充,是文人性和传奇性兼具的代表。

3.“邙山巨蛇”传说

“水漫金山”的源头相传为邝山巨蛇“水漫洛城”。《旧唐书·志·卷十七》:“天宝中,洛阳有巨蛇,高丈余,长百尺,出于芒山下。胡僧无畏见之,叹曰:‘此欲决水注洛城。即以天竺法咒之,数日蛇死。禄山陷洛之兆也。”[14]联系上文,龙蛇与水害一向联系紧密,单凭此说“水漫洛城”是“水漫金山”的源头好似证论不足。但邝山巨蛇的传说具有典型性:巨蛇出现—水漫危害—高僧降服,这与清代方成培《雷峰塔》中的《水斗》情节大抵相同,可以推测方成培在创作时受邙山巨蛇传说的影响。“白蛇传”的故事因为流传时间久、影响范围广,“水漫金山”给大众的印象之深反而超越了“水漫洛城”,使“水漫”这种传说典型由洛城转移到了金山。这种转移现象在中国传说中不是少数,而是文人有意识创作和百姓无意识选择的结果。

二、“水漫金山”情节演变与社会背景探究

创作是一代代传承、积累的。金山地理因素(四面环水)、降蛇文化、龙蛇和洪水传说、邙山巨蟒等因素都给“水漫金山”的形成奠定了基础,但一味传承是不会有如此之大的影响的,更重要的是作者的创造,这创造本身离不开社会、人民的影响。

(一)演变历程

在方成培《水斗》中,白蛇“水漫金山”后,法海想用宝钵镇压白蛇,却被文曲星拦住,才得知白娘子已有孕,法海作罢,白蛇逃往临安。“〔众〕启禅师,才祭起宝钵,忽被文曲星托住,不能罩住此妖。〔外〕嘎,原来如此。与我收回宝钵者。速退。〔生上〕禅师,可曾收那妖孽?[外]这孽畜,腹中怀孕,不能收取”[2]。此处“水斗”不仅添加了许多细节还让白娘子有了身孕,使她从妖进一步变成人,进一步树立了贤妻良母形象。

清代华广生的《白雪遗音》作为明清俗曲总集,在《雷峰塔》一则沿袭方本,斗法这一情节与方本相差不多,后续发展与方本一致,可以说是对方本的总结概括。

民国梦花馆主在《白蛇全传》中,将法海由高僧改为癫蛤蟆精,白蛇当年吞了他的内丹,使他怀恨在心。第三十四回《水漫》两妖斗法,白蛇请兄长黑风大王帮助,黑风漫金山、淹百姓。增加第三者,将漫金山的罪过从白蛇身上转移,让观众对她的好感进一步提升,对她表露同情,更因白蛇怀孕生子,使她的人性达到最高,成为古时百姓理想的女性形象。但如此做消解了白蛇和法海、人和妖的矛盾,使“白蛇传”沦为妖物之间对立的言情故事。黑风的出场也不能突出白娘子作为主角的作用,后来文人大多将此人物删去。

(二)社会背景探究

“水漫金山”的情节至此已經有了大体统一的形式,结局多延续方本:法海因白蛇有孕暂时放过她,让她逃回临安。可以说,“水漫金山”是发现白娘子有孕的必要过程,白蛇有孕作为“水斗”的结局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没有的,完全是方成培的个人创作。然而后人一直延续此说法,这证明人们认可这样的情节。那么作为“水漫金山”的结局,方成培和后人为什么会选择让白蛇有孕呢?笔者认为原因有三:

1.情理之争

冯梦龙生于明万历二年,于清顺治三年去世,是生活在明末时期的文人。明朝末年时期商品经济繁荣,城市经济的发展使市民迅速增多。儒商的增多使“弃儒人贾”不再是个别事例,新的消费群体形成。这其中有许多人受李贽等思想家的影响,肯定人的欲望,“盖声色之来,发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

冯梦龙所创“三言”明显体现“遵情”的意旨。他将白娘子由《李黄》《西湖三塔记》中令人憎恶、恐惧的蛇妖转变成人性大于妖性的贤妻形象。白娘子对许宣坚定不移的爱体现了“情为理之维”。但《警世通言》的名字表达了冯梦龙“警世”的教化目的。冯本中许宣两次因白娘子陷入险境:白娘子给他的银子出自官府,许宣被发配苏州;在苏州,白娘子给他的钗等物也是官府之物,许宣又被发配到镇江。这些都说明作者在劝诫人们警惕女色。最后两句诗:“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很明显有教化目的在。冯本中的白娘子依旧有“妖性”,是要警惕的色欲的化身,法海直接将其镇压也表达了警惕情欲的内涵,可以说此时的“白蛇传”还保留着文人“言志”的教世倾向。

到了清乾隆以后,戏曲的种类大幅增多,经济的稳定发展为百姓看戏提供了酒楼茶馆等场所,这使戏曲的观众群体越来越庞大。这些群体的审美趣味,决定了他们不会在思想内容上提出高雅的诉求,使戏曲出现了俗化的现象。戏曲艺术俗化的体现之一是观者对情的欲望大大超越了理。戏班为了吸引观众,对原本的话本做出了符合百姓心理的改动。

“水漫金山”作为僧与妖斗法的高潮部分,自然受百姓的欢迎,安排白娘子有孕的情节使白娘子身上最后的妖性消失,在观众眼中她已然成为为夫延续香火的贤妻。情和理的冲突引起了人们对白娘子的怜惜和对法海的不满,使观众心中的情超越了降妖的理,传说的改编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受众的层次及他们的心理需求决定的。

2.审美之趣

中国文化多追求“团圆之趣”,李渔《闲情偶寄》指出:“水穷山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斓,或先惊后喜,或始疑终信,或喜极信极而反致惊疑。务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备,始为到底不懈之笔,愈远愈大之才,所谓有团圆之趣者也。;[157X论是《窦娥冤》的沉冤昭雪还是《长生殿》的仙宫重会,国人总是对意难平的结局抱有太多惋惜,总会借助或实或虚的外力满足对团圆结局的希求。正如王国维所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精神面貌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着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16]白娘子即使不敌法海,也要因有孕被法海暂时放过;即使被镇压在雷峰塔下,也要让雷峰塔倒让夫妻团聚。

3.信仰与子嗣

儒家文化对子嗣十分看重,《孝经》:“父母生之,续莫大焉。”民间也有俗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以说在孝道的几千年熏陶下,人们对子嗣的传承看得十分重要。

探究明朝中后期的民间信仰可知,佛教中国化、世俗化的过程在江南推进得尤为顺利。金山寺大型的“水陆法会”,从侧面体现了佛教已经深入人心。佛教作为外来信仰,在吸收本土信众的同时也被本土化。众多佛教神祇被改造成民间俗神,其中最典型的是观音。观音在印度佛教中是男性的形象,但到了中国观音却被当做女性,并且人们还赋予了她送子的权能。民间对送子观音的虔诚信仰体现在观音会的规模浩大,普陀山的观音道场香火不绝。观音作为外来神祇,能在中国人如此信仰,大都因为人们重视子嗣。所以,百姓将对子嗣的企盼寄托于佛教。

佛教对妖的态度十分清晰,《西游记》中,只要是妖,无论是不是做了坏事都一律打死。但《雷峰塔》作为受众是民间百姓的戏曲本,与《西游记》神魔小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警世话本的性质不一样,它承载的是市井人民的“信仰”和企望。佛教在本土化中必然会向地方“信仰”妥协,白娘子有孕,佛家人法海自然也向子嗣的传承妥协。至此传说已经在俗文学的层面上达到了圆满。

三、结语

传说传承、演变的原因和途径有很多,这种延续遵循了当时社会的制度或风俗,符合当时人的心理。立足新时代,回望过去,不难发现,传说的传承需要依靠商业经济和文人创作。所以,“水漫金山”这类能够依靠实物景观传承、发扬的传说应该结合景点的商业价值,将文化与经济结合,同时需要文人根据时代发展和人民心理诉求不断创新,让古老传说在现代依旧发挥价值,传达时代精神。

参考文献:

[1]冯梦龙.警世通言[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方成培.雷峰塔[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6.

[3]沈括.梦溪笔谈[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19.

[4]郎瑛.七修类稿[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5]脫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4.

[6]屈原,著.王逸,注.楚辞章句[M].台北:艺文印书馆,1967.

[7]左丘明.左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2.

[8]刘安.淮南子[M].长沙:岳麓书社,2015.

[9]东方朔.神异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0]荀况.荀子[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3

[11]赞宁.高僧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6.

[12]何绍章,冯寿镜.光绪丹徒县志[M].1879.

[13]卢见曾.金山志[M].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6.

[14]刘昫,旧唐书[M].长沙:岳麓书社,1997.

[15]李渔.闲情偶寄[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

[16]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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