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的宇宙论图式
2021-12-17夏世华
夏世华
董仲舒的宇宙论图式
夏世华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董仲舒对阴阳的布位和运行法则所做的系统、详尽的说明,对于理解秦汉之际的宇宙论至关重要,而把握董子所依据的宇宙论图式,则是理解董子的阴阳学说和宇宙论思想的津梁。前贤的图式拟构,不仅尚有值得商榷之处,而且未能全面涵盖董子所论及的宇宙论要素。引入1977年安徽阜阳双古堆M1西汉汝阴侯墓出土的六壬式盘来作为理解董子阴阳学说的宇宙论图式,有助于更系统地把握董子以阴阳、五行为内核的宇宙论思想。
董仲舒;阴阳;五行;宇宙论;《春秋繁露》;式盘
秦汉之际,以阴阳五行学说为内核的宇宙论思想系统,较为鲜明地体现于诸如《吕氏春秋》《淮南子》《春秋繁露》等书中,它们对宇宙论的阐述,可谓各有特色。仅就《春秋繁露》而言,有学者曾说:“目前所能看到的秦汉以前的文献中,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对阴阳五行学说的论述应该是自春秋战国以来最为系统、最为详尽的,这是董仲舒在阴阳五行学说史上的第一大贡献。”[1]在《春秋繁露》的《阴阳位》《阴阳终始》《阴阳义》《阴阳出入上下》《天辨在人》《天道无二》等篇中,董仲舒对阴阳的布位和运行法则所做的说明,确实是目前已知文献中“最为系统、最为详尽”的,然而,如果对董子在说明阴阳布位与运行法则时所依据的宇宙论图式没有足够了解,那么要深入理解董子系统而详尽的说明,也非易事。前贤对这种图式已经有所拟构,但尚有值得商榷之处。本文拟先考察前贤研究董子阴阳学说时所画的宇宙论图式,然后尝试引入1977年安徽阜阳双古堆M1西汉汝阴侯墓出土的六壬式盘来作为理解董子阴阳学说的宇宙论图式。
一、对董仲舒宇宙论图式的拟构
在论述阴阳的布位和运行法则时,董仲舒提到了诸多关于宇宙论的要素和术语,以至于让人能感受到他似乎有一幅完整的宇宙论图式在胸中,可是这幅图式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春秋繁露》并未留下其具体样式,而仅有文字的描述。为了能够更好地理解董子的阴阳学说,学者们尝试着根据董子所提到的要素和术语,去重构那幅图式。比如李威熊、王永祥都先构造了一幅阳气起于东北而尽于西南、阴气起于西南而尽于东北的阴阳布位图(图1[2]143、图3[3]104),然后据“阳气始出东北而南行”“阴气始出东南而北行”(《阴阳位》,本文引《春秋繁露》原文,直接标注篇名)及相关论述,绘制出董子的阴阳布位和运行图(图2[2]145、图4[3]106)。这样的图式还可以更加复杂,周桂钿据《淮南子》画了一幅西汉早期流行的宇宙图式(图5[4]51),又为了表达阴阳的出入、上下,绘出比图2、图4更复杂的图(图6[4]56)。就这几组较有代表性的图式,有些问题需要进一步探讨。
第一,方向问题。以上几组图式所采用的都是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这种今人习知的地图方位。这或许是为了迁就今天读者的方位习惯,然而这个方位却和董子所用的方位正好相反。在阐述五行、四兽等观念时①《淮南子·天文训》云“其兽苍龙”“其兽朱鸟”“其兽黄龙”“其兽白虎”“其兽玄武”。,董子有着明确而统一的方位,其言曰:
木居左,金居右,火居前,水居后,土居中央,此其父子之序.(《五行之义》)
剑之在左,青龙之象也;刀之在右,白虎之象也;韨之在前,朱鸟之象也;冠之在首,玄武之象也。(《服制像》)
根据这两条,可以复原出董子关于五行(图7)和四兽(图8)布位的图式,五行和四兽方位一致,图式可以叠加(图9)。不仅如此,董子还经常将五行、五色与四时、方位等关联起来,如《五行顺逆》云“木者春”“火者夏”“土者夏中”“金者秋”“水者冬”。《五行相生》云“东方者木”“南方者火”“中央者土”“西方者金”“北方者水”。《治水五行》云:“日冬至,七十二日木用事,其气燥浊而青;七十二日火用事,其气惨阳而赤;七十二日土用事,其气湿浊而黄;七十二日金用事,其气惨淡而白;七十二日水用事,其气清寒而黑,七十二日复得木。”
概括而言,木主春、色青、居左、在东;火主夏、色赤(朱)、居前、在南;金主秋、色白、居右、在西;水主冬、色黑(玄)、居后、在北;土主季夏、色黄、居中。这些要素可以汇于一图(图10)。
图1 李威熊所拟阴阳布位图
图2 李威熊所拟阴阳运行图
图3 王永祥所拟阴阳布位图
图4 王永祥所拟阴阳运行图
图5 周桂钿所拟西汉宇宙图式
图6 周桂钿所拟阴阳运行图
图7 五行方位图
图8 四兽方位图
图9 五行、四兽方位合图
图10 四时、五行、四兽方位合图
在描述阴阳的运行时,董子又用到寅、戌、申、辰等十二支之名,寅与辰属春、申与戌属秋,结合以上图式,可以进一步拟构出一个更复杂的图式(图11),这与《道藏》本《淮南子·天文训》篇所载的图式(图12[5])和马王堆汉墓出土的《阴阳五行》(图13[6])等在五行、十二支的布位上是完全一致的。可以说,董仲舒讨论阴阳和五行时诸要素是按统一的上南下北、左东右西的方位来布局的,这种方位在先秦两汉时期比较常见。
图11 宇宙论要素合图
图12 《淮南子·天文训》附图
图13 马王堆帛书《阴阳五行》附图
前文所列图1至图6采取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方向,似乎是为了适应今人习惯的方位,而将董子所使用的方向调转了180度而成。然而,这一调转使得董子以左右来论阴阳运行的话变得费解。在《阴阳出入上下》篇,董子明确说“夏右阳而左阴,冬右阴而左阳”,冬至“别而相去,阴适右,阳适左,适左者其道顺,适右者其道逆”;夏至“别而相去,阳适右,阴适左。适左由下,适右由上”。如果按照图1至图6的方位,冬至阴阳相别之后,就是阴适左、阳适右;夏至阴阳相别之后,就是阴适右、阳适左。“夏右阳而左阴,冬右阴而左阳”也不知何解。在不否定《春秋繁露》原文的前提下,只好采取一些变通的解释。比如李威熊强调:“董氏所谓的左右,并不是和我们相对方向的左右,而是与我们同方向的左右,须辨乎此,才不至于对董氏此说发生误解。”[2]146这种方案要求我们改变习以为常的左右观念,固然能勉强说通董子,但殊为曲折,关键在于,并非“董子所谓的左右,并不是和我们相对方向的左右”,而是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方向,并非董子所用的方向。也就是说,是因为调转了董子的南北、东西方向后,董子的左右才变得和我们习惯的不同。此外,还有一种解释认为:“从冬至到夏至这一时期,阳从右边经过东方到达南方,是从地面上逐渐进入地下的过程。到夏季,‘右阳而左阴’,夏至时刻,阴阳在正南方会合。接着马上又分开,阳从左边经过西方向北去,又是逐渐进入地下的过程。相反,阴从右边经过东方向北去,又是逐渐生出地面的过程。然后在北方相遇,合而为一,那就是冬至时节。”[4]55这种解释的实质,是把“仲春之月,阳在正东,阴在正西”“中秋之月,阳在正西,阴在正东”(《阴阳出入上下》)对应到调转之后的方向中,春时阳在东、在右而阴在西、在左,秋时阳在西、在左而阴在东、在右。这样,在冬至阴阳相别之后,阳在右,阴在左,阳经春而南行,阴经秋而南行,到夏至与阴相遇前,都是阳在右、阴在左,以此来解释“夏右阳而左阴”。同理,从夏至阴阳相别之后,到冬至阴阳相遇之前,阴在右、阳在左,“冬右阴而左阳”。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解释一方面调转了上南下北、左东右西的方向,另一方面又采用了我们习惯的左右方位,这就造成了一个新的难题,即在冬至阴阳相别之后,阴在左、阳在右;在夏至阴阳相别之后,阳在左、阴在右。由于阴阳的合别,在冬至、夏至前后,阴阳随着运行线路的推进,会出现既在左边,又在右边的情况,从而与“夏右阳而左阴,冬右阴而左阳”相矛盾。因而,董子所用的左、右,只能是“适左”“适右”的动态指向,而非在左、在右的方位。当然,在调转了上南下北、左东右西的方位后,如果不改变左右的习惯方位,就只能说“夏左阳而右阴,冬左阴而右阳”,这又与董子“夏右阳而左阴,冬右阴而左阳”的描述正好相反。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解释在五行方位的图示中[4]59,却采用了“与我们同方向的左右”方位。这意味着,按照这样的解释,董子论阴阳运行的方位与论五行的方位是两套不同的系统,实则董子并未在两套方位系统中来分论阴阳与五行。至于说“古人以右为上,以左为下,上即盛,下即衰,所以‘夏右阳而左阴’,即夏季阳盛而阴衰,‘冬右阴而左阳’,即冬季阴盛而阳衰”,甚至“所谓出入、上下、左右,皆指阴阳的盛衰而言”[7],这种解释显得更加牵强。《老子》云:“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古人并非一概以右为上、以左为下,上下与盛衰也难以直接关联。
要而言之,董子在论述阴阳五行学说时,所采用的应是上南下北、左东右西的方位,今人最好直接采用这种方位来进行解释,无须迁就今人的方位习惯,只需交代董子所使用的方位与今人习惯的地图方位有所不同即可。
第二,董子是否创立了一种新的阴阳布位方式。李威熊、王永祥都把《淮南子·诠言训》“阳气起于东北,尽于西南;阴气起于西南,尽于东北”看成阴阳终始法则的“一般”看法(图1、图3),而认为董仲舒讲阳出于东北、阴出于东南,“虽与一般说法不同,但也能言之成理”[2]146。董子的讲法,真的与《淮南子》的不同吗?《易纬·乾凿度》云:“乾坤,阴阳之主也。阳始于亥,形于丑。乾位在西北,阳祖微据始也。阴始于巳,形于未,据正立位,故坤位在于西南,阴之正也。”从阳始于亥、阴始于巳,阳形于丑、阴形于未来看,亥与巳、丑与未均为对角之位,阴阳似乎处于一种对待格局中,然而“阳祖微据始”,乾在西北;阴“据正立位”,坤在西南。从八卦的布位开始,阴阳就不在一个对列之局中,董仲舒讲“阳气始出东北”“阴气始出东南”,与乾坤的布位是相应的。用简单一些的思路来描述,阳始于子,阴始于午。阳动而进,形于丑,出于寅;阴动而退,形于未,出于辰。这就是董子所描述的阴阳始出地之处。总之,把《淮南子·诠言训》和《春秋繁露·阴阳位》的记载视为两种不同的系统,可能未必恰当,从阴阳运行之理来说,它们可能只是各言一端而已。
二、董仲舒论及的其他宇宙论要素
以上所讨论的几种较为典型的图式,只涉及了五行、四时、十二支等内容,其实在《春秋繁露》中,董子还涉及了很多其他宇宙论要素。
第一,十干和四时之数。《求雨》篇言春旱求雨之法云:
于邑东门之外为四通之坛,方八尺,植苍缯八。其神共工,祭之以生鱼八,……祝斋三日,服苍衣,……以甲乙日为大苍龙一,长八丈,居中央。为小龙七,各长四丈,于东方,皆东乡,其间相去八尺。小童八人,皆斋三日,服青衣而舞之。田啬夫亦斋三日,服青衣而立之。
春时求雨,数用八,日用甲乙,方向用东,色用青。与之相类,夏时求雨,数用七,日用丙丁,方向用南,色用赤;季夏求雨,数用五,日用戊己,方向用中,色用黄;秋时求雨,数用九,日用庚辛,方向用西,色用白;冬时求雨,数用六,日用壬癸,方向用北,色用黑。在《求雨》篇中所用的十干、四时之数,是以上图式所未涉及的,从它们与时、方、色的匹配关系可见,这些要素完全可以继续和四时、五行、十二支等整合到一个更复杂的图式中。
第二,二十八宿与斗建之法。在《三代改制质文》篇中,董子在阐述“三正”“三统”时说:
三正以黑统初,正日月朔于营室,斗建寅。……正白统者,历正日月朔于虚,斗建丑。……正赤统者,〔历正日月朔于牵牛,斗建子。〕②卢文弨据《尚书大传》《白虎通》补。参阅《春秋繁露》卷七(《二十二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783页)。
就二十八宿而言,董子这里明确涉及了营室、虚、牵牛,从秦汉时期较为流行的斗建理论来看,董子的“三正”,可以视为一个完整系统中最特殊的部分。《吕氏春秋·十二纪》每一纪之首,先记“孟春之月,日在营室”之类的内容,《淮南子·时则训》则表述为“孟春之月,招摇指寅”之类的话,完整的内容可以汇于表1。
表1 十二月斗建法则表
董子的黑统,日月朔于营室,斗建寅,与表中所列孟春之月的日躔和斗建一致,而其白统日月朔于虚,这看似与《十二纪》的日躔位置有所不同。在二十八宿的排列中,婺女紧随虚之后,董子白统的星宿位置,比《十二纪》提前了一个星宿。这种不一致,也曾见于1977年安徽双古堆汝阴侯墓六壬式盘,该式盘的七、九、十这三个月比上列《十二纪》所载的日躔提前了一个星宿。有学者认为:“这种对应不完全一致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历法是太阳历的话,那么在每个月次上太阳所处的星座就是一定的了。但是,当时因为是太阴太阳历,多到能产生20天左右的差池,所以对应上盘星宿的月次只是大约的标准程度。”[8]也就是说,在斗建的不同表述中,日躔位置或有一宿之差,并不足以说明它们是不同的斗建理论。由于原文有缺,如今难以断定董子在讲赤统时日月朔于何宿,即便按清人所补为牵牛,也可如上来理解。
二十八宿之名,除了上引文中提到的营室、虚之外,董子还在《五行变救》篇提及“毕、昴”,而董子较为全面概述天象的话,见于《奉本》篇,其言云:
其在天而象天者,莫大日月,继天地之光明,莫不照也。星莫大于大辰,北斗常星,部星三百,卫星三千,大火二十六星,伐十三星,北斗七星,常星九辞二十八宿,多者宿二十八九。
这里明确把日、月作为最大的天象,而称北斗为“常星”,并提及“二十八宿”。董子可能还有“天有九野”这样的观念。“常星九辞二十八宿”中的“辞”,刘师培疑为古“司”字之讹,他说: “《御览》一引《尚书考灵耀》云:‘中钧天,其星角、亢;东方皋天,其星房、心;东北变天,其星斗、箕;西南朱天,其星参、狼;南方赤天,其星舆鬼、柳;东南阳天,其星张、翼、轸。’以九星分配九天,本于《吕氏春秋·有始览》,盖以今文家分野别谊。董子所云,或即彼说。《楚辞·九辨序》云:‘故天有九星,以正机衡;地有九州,以成万邦。’亦其证。‘九司’者,谓九者各有所主也。”[9]355辞读为司,在简帛文献中较为常见,刘师培的解释可备一说。从董子所用的东北、东南、西北及东南西北等方位来看,董子从四方五位拓展到八方九宫的方位是完全可能的。
综合以上文献,可以说,董子虽没有完整地列举二十八宿之名以及相应的斗建法则,但他关于三正三统的论述,应该是基于秦汉之际较为流行的一套完整的二十八宿图式以及斗建法则的。
第三,三才架构。董子论及三才架构的地方很多,比如:
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非王者孰能当是?(《王道通三》)
天德施,地德化,人德义。天气上,地气下,人气在其间。(《人副天数》)
人主之大,天地之参也。(《如天之为》)
由于《春秋繁露》历经流传,已非其旧,董子对以上诸多宇宙论要素是否有更加详细或更加整体的论述,已经不得而知,但仅就今本中已经出现的这些要素来看,董子的宇宙论图式比学者们在论阴阳五行诸篇中已经注意到的要更加繁复,这意味着仍有必要寻求新的图式来理解董子思想系统。
三、汝阴侯墓式盘与董子的宇宙论图式
凭空构想一个能够容纳以上诸多宇宙论要素的图式,实属不易,好在1977年安徽阜阳汝阴侯墓出土的六壬式盘(图14[10]),几乎可以作为一个理解董仲舒宇宙论相关论述的现成图式。汝阴侯墓式盘分天盘和地盘,天盘是一个顶部凸起的圆盘,以北斗居中,以二十八宿环绕其外,且在二十八宿相应星位依次标示十二月。地盘是一个固定的方盘,以子午、卯酉为二绳,四隅为四钩,兼容四方五位和八方九位,分内外三层,最内层书甲乙、丙丁、庚辛、壬癸,中间层书十二支,最外层书二十八宿,其四维分别书“天豦己”“鬼月戊”“土斗戊”“人日己”。该式盘的这些结构要素,学者已经结合《淮南子·天文训》等汉代文献做了详细比较[11]。结合以上所论,亦可看出,董子在分散的论述中,所涉及的诸如三才架构、北斗、二十八宿、斗建、天干、地支、日月等内容,都涵括于该式盘中,借助于式盘的图式,可以更准确地理解董子关于阴阳、五行乃至整个宇宙论系统。
首先,基于该式盘来解读董子关于阴阳运行的说明。在《阴阳位》《阴阳终始》《阴阳义》《阴阳出入上下》《天辨在人》《天道无二》等篇中,董子对阴阳的布位与运行法则的系统说明,主要围绕出入、上下、合别、左右、损益、多少等几组基本概念来展开。
第一,阴阳出入与上下。董子论阴阳出入的话,主要有以下这些:
阳气出于东北,入于西北,发于孟春,毕于孟冬,而物莫不应。(《阴阳尊卑》)
阴,夏入居下,不得任岁事,冬出居上,置之空处也。(《王道通三》)
图14 安徽阜阳淮阴侯墓出土的六壬式盘
阳气始出东北而南行,就其位也,西转而北入,藏其休也;阴气始出东南而北行,亦就其位也,西转而南入,屏其伏也。是故阳以南方为位,以北方为休;阴以北方为位,以南方为伏。阳至其位而大暑热,阴至其位而大寒冻。阳至其休而入化于地,阴至其伏而避德于下。是故夏出长于上、冬入化于下者,阳也;夏入守虚地于下,冬出守虚位于上者,阴也。阳出实入实,阴出空入空,天之任阳不任阴,好德不好刑,如是也,故阴阳终岁各一出。(《阴阳位》)
冬至之后,阴俛而西入,阳仰而东出。(《阴阳终始》)
春出阳而入阴,秋出阴而入阳。……阴出则阳入,阳出则阴入。……冬月尽,而阴阳俱南还,阳南还出于寅,阴南还入于戌,此阴阳所始出地入地之见处也。……夏月尽,而阴阳俱北还。阳北还而入于申,阴北还而出于辰,此阴阳之所始出地入地之见处也。(《阴阳出入上下》)
阴与阳,相反之物也,故或出或入。……天之道,有一出一入。(《天道无二》)
出入、上下、左右、前后,平行而不止,未尝有所稽留滞郁也。……明阳阴入出、实虚之处,所以观天之志。(《如天之为》)
论阴阳之出,非常明确,阳于孟春始出于东北寅位,阴于孟秋始出于东南辰位。论阴阳之入,则需要分别始入地与尽入地。“阴南还入于戌”“冬至之后,阴俛而西入”“春出阳而入阴”“阳出则阴入”,此皆为阴孟春始入地;“阳北还而入于申”“秋出阴而入阳”“阴出则阳入”,此皆为阳孟秋始入地。“入于西北”“西转而北入”“阳至其休而入化于地”“冬入化于下”“出实入实”等,此皆为阳孟冬尽入地;“夏入居下”“西转而南入”“夏入守虚地于下”“阴出空入空”,此皆为阴孟夏尽入地。“或出或入”,此兼阴、阳之始入而言。“有一出一入”“明阳阴入出”,此兼阴阳之始入、尽入而言。
弄清了阴阳出入以后,阴阳上下就好理解了。阳孟冬尽入地,孟春始出地,故阳冬三月居下。阴孟夏尽入地,孟秋始出地,故阴夏三月居下。值得注意的是,与阴阳始入地、尽入地的分别相应的,董子应该还有阴阳始出地和尽出地的分别,阳于孟春始出于东北,随着阳日益而鸿大,入夏时,阳就尽出于地;阴于孟秋始出于东南,随着阴日益而鸿大,入冬时,阴就尽出于地。这样,夏季时阳尽在上而阴尽在下,冬季时阴尽在上而阳尽在下,都是阴阳隔绝的状态。
结合阴阳的上下,即可见阴阳的俯仰之别。由于冬季阴在上,阳在下,故冬至合而相别之后,阴由至盛开始逐步衰减,至孟春始入地,这正有“俯”而入之势;同时,阳由极弱开始逐步复苏,至孟春始出地,这正有“仰”而出之势。故董子说:“冬至之后,阴俛而西入,阳仰而东出。”(《阴阳终始》)反之,夏至之后,阴仰而东出,阳俯而西入。
第二,阴阳合别与左右。冬季阳在地下、阴在地上。阳左行,由亥至子,阳继续衰减至极弱,由子至丑,一阳来复,阳在地下渐形,至寅始出地;阴右行,由丑至子,阴继续增强至极盛,由子至亥,阴盛极而衰,至戌始入地。盛阴与微阳合于子,而后阳继续左行,阴继续右行,相别而去。整个冬季,阳在下、顺行、适左,阴在上、逆行、适右,此即“冬右阴而左阳”“逆气右上,顺气左下”③该句原文作“逆气左上,顺气右下”。钟肇鹏云:“‘逆气’谓阴气,‘顺气’谓阳气。上文云:‘阴适右,阳适左’,是逆气右上,顺气左下。阴气在上故寒,阳气在下故暖,所以说‘故下暖而上寒’,则此句当作‘逆气右上,顺气左下’。旧本左、右二字误倒,应乙正。”(《春秋繁露校释》第772页)其说可从。,右、左皆动词,即适右、适左之意。夏季阳在地上、阴在地下。阳右行,由巳至午,阳继续增强至极盛,由午至未,阳盛极而衰,至申始入地;阴左行,由未至午,阴继续衰减至极弱,由午至巳,一阴复起,阴在地下渐形,至巳始出地。微阴与盛阳合于午,而后阳继续右行,阴继续左行,相别而去。整个夏季,阳在上、顺行、适右,阴在下、逆行、适左。此即“夏右阳而左阴”“适左由下,适右由上”。
在冬夏的合别、左右之后,可以继续来了解春秋时阴阳运行的路线。孟春之月,阳始出于寅,顺行经卯、辰而向南,阴始入于戌,逆行经酉、申而向南,此即“春出阳而入阴”,“春俱南”“而不同道”。春分日,阳至正东卯、阴至正西酉而阴阳均衡相半;从孟春至春分,阴强于阳;从春分至季春,阳渐强于阴。孟秋之月,阴始出巳,逆行经卯、寅而向北,阳始入于申,顺行经酉、戌而向北,此即“秋出阴而入阳”,“秋俱北”“而不同道”。秋分日,阴至正东卯、阳至正西酉而阴阳均衡相半;从孟秋至秋分,阳强于阴;从秋分至季秋,阴渐强于阳。
需要说明的是,“阳南还出于寅,阴南还入于戌”,有的解释认为“董仲舒以十二支表示阴阳出入的位置”[12],有的解释则认为“董仲舒以十二支来表示阴阳之气出入的时间。寅时为凌晨三点至五点,戌时为晚上七点至九点”[13],还有的解释综合两说,认为“寅、戌、申、辰,都是时辰,又是方位”[4]57。其实,以位置言阴阳,董子明确说:“冬至之后,阴俛而西入,阳仰而东出。”(《阴阳终始》)又说:“阳气始出东北而南行,就其位也,西转而北入,藏其休也;阴气始出东南而北行,亦就其位也,西转而南入,屏其伏也。”(《阴阳位》)可见十二支在宇宙论图式中虽可以作为节点来描述阴阳运行的变化过程,但董子并未将它们与位置概念混杂。至于把十二支看作一日之内的时间,此说可能本于纬书,《春秋繁露校释》在该句注释中引《尚书考灵曜》云:“仲夏日出于寅,入于戌。”[9]772在这条引文中,“日”既是“出于寅”的主语,也是“入于戌”的主语,这与董子分言阳出于寅、阴入于戌是不相应的,而且这条引文还将日出于寅、入于戌明确限定在“仲夏”,而董子所言是在冬至之后,可见这里根据日出日入时间来解释,也难以成立。在上文的分析中,本文把十二支理解为与十二月相应的时间,因为根据《淮南子·时则训》“孟春之月,招摇指寅”“季秋之月,招摇指戌”,十二支是斗建法则中每月的招摇所指,它本身是与十二月相匹配的。只不过,董子言“春出阳而入阴”(《阴阳出入上下》),“出阳”即“阳南还出于寅”,“入阴”即“阴南还入于戌”,而统以一个“春”字,可见“阳南还出于寅”“阴南还入于戌”都是就孟春之月而言的。同理,“阳北还而入于申,阴北还而出于辰”(《阴阳出入上下》)即“秋出阴而入阳”,都是就孟秋之月而言的。因而,确切点说,寅、申是指月的时间,戌、辰是表示在同一时间的不同方位。
第三,阴阳损益与多少。阴阳的损益与多少,是更具体描述阴阳相推变化之量的特征的,其原则是“以出入相损益,以多少相溉济也”(《阴阳终始》),由此可见,阳多则阴少,阳损则阴益,阳出则阴入,阴阳始终处于一种互相推动的变化过程之中。然而,从整体上来看,阴阳相推只是一气之变而已。这有两种不同的描述方法:其一,《淮南子·天文训》云:“北斗之神有雌雄,十一月始建于子,月从一辰,雄左行,雌右行,五月合午谋刑,十一月合子谋德。”这样的说法,结合以上式盘的要素来看比较容易理解,北斗居中,统合着雌雄二神的相推变化。其二,董子云:“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五行相生》)董子的表述更理论化,但与上引《淮南子·天文训》可谓异曲同工。
至于四时、五行以及与之相匹配的诸多要素,如本文第一部分图7至图12所示,是完全可以兼容于式盘图式的,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它们是潜在于式盘宇宙论图式中的。因而,董子的“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五行相生》),是对式盘宇宙论基本条理的一种精炼概括。结合以上所论,再来看《吕氏春秋·大乐》篇的一段话:
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反,莫不咸当;日月星辰,或疾或徐,日月不同,以尽其行,四时代兴,或暑或寒,或短或长,或柔或刚。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
不难发现,《吕氏春秋·大乐》篇精要地以上下、离合等概念所描述的阴阳变化之理,结合式盘的图式,在董子详尽的说明中,可以得到较为清晰的理解。从宇宙论的统一性而言,汝阴侯墓式盘统于居中的北辰,《吕氏春秋》统于太一,董子则统于“天地之气,合而为一”的元气。
总体而言,该式盘是战国中晚期逐步成熟的盖天说宇宙论的基本图式,它起于何时目前难以遽断,而它在秦汉之际已经相当成熟,《吕氏春秋》《淮南子》《春秋繁露》等都熟练地运用了这种图式来展开不同的思想系统,董子关于其中阴阳布位和运行法则,以及五行原理的说明,都弥足珍贵,可以说,没有董子的这些说明,今人无法系统、准确地理解盖天说的宇宙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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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g Zhongshu’s Cosmological Pattern
XIA Shihua
(School of Philosophy, Zhongnan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Law, Wuhan, Hubei 430073, China)
Dong Zhongshu’s systematic and detailed explanations of the arrangement and operating rules of yin and yang is crucial to understanding the cosmology of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 And to grasp Dong Zhongshu’s cosmological pattern is rudimentary for understanding the theory of yin and yang as well as the cosmological thought. The patterns of the former sages not only need to be discussed, but also fail to fully cover the elements of the cosmology discussed by Dong Zi. The pattern of liu-ren shipan (a tool for picking an auspicious day and practising divination in ancient China),which was unearthed in the Ruyinhou Tomb of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at M1 Shuanggudui, Fuyang, Anhui in 1977, can be used as a cosmological pattern to understand Dong Zi’s theory of yin and yang, which helps to more systematically grasp Dong Zi’s cosmological thought in which yin and yang as well as the five elements is its core.
Dong Zhongshu; yin and yang; the five elements; cosmology;; shipan
10.3969/j.issn.1673-2065.2021.06.007
夏世华(1977-),男,湖北武汉人,副教授,哲学博士。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19BZX053)
B234.5
A
1673-2065(2021)06-0055-08
2020-09-07
(责任编校:卫立冬 英文校对:吴秀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