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与儒学研究》专栏特约主持人按语
2021-12-17余治平
《董仲舒与儒学研究》专栏特约主持人按语
近代以来,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问题一直引起热议,甚至已经在我所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课题《董仲舒传世文献考辨与历代注疏研究》中列为一大公案。本栏先后发表过邓红、吴光、秦进才、丁四新等教授的相关论述。董金裕教授强调“董仲舒思想实已融汇诸子百家,岂有罢黜其学之理”,汉武帝立五经博士,并不等于“独尊儒术”,仍准许诸子百家公开讲习,由其传承不断。依罢、尊的语意判断,立则两立,破则两破。评议“罢尊公案”,必须区分帝国主导意识形态与一般学术存在,前者只能定于一家,占学宫,立博士,成经学,作为官方指定的权威话语体系则不可挑战;后者则作为正常的学术形式,任其在民间社会生成、流行和发展,并不受到来自经学的欺凌和威胁,官方甚至也可以为其提供必要的实质性资助。作者始终以“杂有”一词描述董子对阴阳家之说的吸收、改造和消化,则尤为刺眼,既低估了董子开辟新儒家的博大思想情怀及其所依赖的深厚资源基础,又不得董子在“轴心时代”为中华文化构建天道宇宙观之深刻蕴涵。
儒家的学术内容不只有“道气心性”的面向,更有“礼乐刑政”的维度。方朝晖教授以其丰厚的中西学养而富有创新性地探讨“儒家治道”,显然是对心性之儒研究范式的一次重要突破。文章虽仍不脱框架性、纲领式气息,但也很有学术价值和启发意义。把不是建立在强力而是建立在道义基础上的社会当作儒家治道的最高理想,并上升到“文明原理”的高度。“力术止,仁道行”,反对以力服人,主张以道义治天下,则是儒家文明原理的最高原则。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篇“什一而税,教以爱,使以忠,敬长老,亲亲而尊尊,不夺民时”的主张,恰是基于公平、公正,特别是保护弱者,而构建理想社会。董仲舒阐释《春秋》的“正始”之道,主张天下安定系于“元”或“一”的“大一统”思想则体现出儒家治道鲜明的“统合主义”精神。文明理想可以超越国族主义,而在全天下建立理想世界。这些都是董仲舒儒学研究难得的真知灼见,值得引起董学界同仁的重视。
董仲舒传世文献的真伪,历来都有争议。邓红教授归纳出以宋代程大昌、清代程延祚、当代戴君仁、日本庆松光雄为代表的“推论派”,以日本田中麻纱巳、近藤则之为代表、以思想内容判断文献真伪的“唯理派”和江新、程苏东的“文献互见派”,三者于方法上都存在问题。仅凭《汉书·董仲舒传》或《汉书·五行志》没有五行说就否定整个《繁露》,在逻辑上说不过去,因为其反证亦伪,只要指出《繁露》与《汉书》的重合,便可说明其可信性。按照“推论派”寻找伪篇的方法,《繁露》至少有七个方面内容的篇章都是“董仲舒真篇”,故借助义理解说而代替文献考证,大有掉进“循环证明”的风险。“文献互见派”则相对谨慎,回到文献考证领域,值得肯定。但说《繁露》五行篇出自刘向,其滑稽则无异于判董仲舒抄袭刘向。只对五行诸篇做文献互见式的真伪检查犯了成见在前的错误,不免也会掉进“推论派”的陷阱,重蹈其覆辙。不能获得新出土文献的支撑,没有决定性论据,三派结论则都是推论,不能令人信服。用现代学术标准去审视两千多年前的历史文献,就会发现几乎所有的中国古代经典都存在真伪问题,董仲舒的文献缺陷和《繁露》的硬伤破绽还算是比较轻微的。“是等把所有的董仲舒的生平事迹疑窦和《春秋繁露》的文献问题都解决清楚了,才去研究董仲舒的学术和思想呢,还是对那些疑窦视而不见呢?”最后的这种发问则非常有力,值得董学界深思。
公羊家之“异外内”,包括夷夏内外、鲁与诸夏两个面向,既有“内诸夏而外夷狄”,也有“内其国而外诸夏”,所要凸显的是“素王”孔子之治世,由内而外,由近而远,先正京师,后正鲁国,然后诸夏中国,然后夷狄,王化礼教逐级放射,以至于天下和洽。但于“三世”,其辞法、书法皆有所异,须予以分别阐述。董、何皆尊此法。郭晓东教授敢于率先标榜并坚守经学路线,助推春秋学的当代精进。作者基于清人苏舆的发明而在董、何之间仔细辨析,找出异同。通过“别外”以“尊内”而“王鲁”,由夷夏之辨而进退褒贬,董、何相一致。对“善稻之会”中“不殊卫”的解释,董仲舒却以吴为鲁之同姓,而非何休的分疏夷夏内外。至于“黄池之会”,何休以为诸夏背天子事夷狄,有大耻故用讳辞、微辞,吴以中国之礼大会天下而被进称子,但董子则称不以为外以近内,毋宁“变而反道乃爵不殊”。实际上这只是董、何解释视角是站在诸夏、还是吴国的不同,并不构成观点对冲和义理矛盾,更无从说“董子之说或别有师说传承”或“可能是董仲舒传《谷梁》家言”。董子是公羊大家,长于义理发挥,解决的是现实时政的天下大课题,不能用何休章句之儒的学术“系统性”标准予以比拟和束缚。因为文献阙如而“通过何休理解董仲舒”,但起码还须剔除东汉所盛行的忠孝一体、君天等齐的奴性和谶纬穿凿的气息。“张三世”内容丰富,饱含小国、夷狄之君的爵位、卒葬、月日、大夫有无等书法内容,不可单把“异外内”看作是它的“一体之两面”。《春秋繁露校释》(校补本)之《奉本》《观德》篇皆由于首奎先生所执笔,而非主编钟肇鹏。
古代中国,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天子则有天下。儒学致力于“得君行道”,故其施教对象首先应该是天子。张丰乾教授致力于为董仲舒“天下观”寻找学理脉络和思想根基,其学术方向值得肯定。他在“天下”视域中概括出董仲舒的“《春秋》十指”,基于“天之大经”而强调“正天端”与“治天下之端”的必要性、“天下如视诸掌上”的可能性,凸显“人最为天下贵”的主体性。虽然主张“一统于天下”,但也要求不能靠威武压覆民众。这些都是非常通透的哲学识见,十分难得。
吸收阴阳五行说而重新诠释儒家、发展儒家,是董仲舒新儒家的一大亮点。王文涛教授对董仲舒五行观的《管子》来源做出了富有成效的探索,认真分析了《繁露》五行篇对先秦以来五行说、四时教令说的融摄,极大地推进了董学五行说的深入研究。《管子》之《四时》《幼官》篇将一年分为四季,在夏、秋之间加中央之土。董仲舒把五行在四时中难以安排的土德列为五行之主,给予最尊崇的地位。将五季分别与人事相匹配,创立了帝国政制和天人学说。《管子·五行》与《春秋繁露·五行之义》都把五行与一年360日相联系,每一行统治72日。木、火、土、金、水五行依次当事,导致五季的天文、地象各有不同,人类活动也相应变化,以顺五行之理。董仲舒吸收《管子》违时生祸的思想,将其改造为五行违逆生祸,并主张五行有变,国君当施之以德,大力解救。这些见解都很有学术价值,启发良多。
战国末期至秦汉时代是中国人宇宙观、世界观形成的关键时期,董仲舒宇宙图式的产生和确立具有标志性意义。夏世华副教授利用1977年安徽阜阳双古堆M1西汉汝阴侯墓出土的六壬式盘重新诠释董仲舒阴阳学说的宇宙论图式,更为清晰、也更为系统地阐发了董子以阴阳、五行为内核的宇宙论思想,富有新意。作者提出,应该恢复古代中国地图阅读上南下北、左东右西的方位。董子虽没有完整地列举二十八宿之名以及相应的斗建法则,但他关于三正、三统的论述,应该基于秦汉之际较为流行的二十八宿图式以及斗建法则。汝阴侯墓六壬式盘是战国中晚期逐步成熟的盖天说宇宙论的基本图式,可作为理解董仲舒宇宙论相关论述的现成图式。
中华孔子学会董仲舒研究委员会会长
上海交通大学长聘教授、博士生导师
董仲舒国际儒学研究院院长 余治平 博士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
董子学院、董仲舒国际研究院、董子讲坛首席专家
B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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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065(2021)06-0001-02
2021-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