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目
2021-12-16章宪法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程老头就是个砌窗户的。
方圆数里的砖匠活,数程老头的窗户砌得最好。那时盖房没有图纸,力学与美学只凭经验。程老头的眉目一斜一竖,砖头在手心跳上跳下。咔嚓咔嚓,不长不宽,不凸不凹,这窗户怎么看就怎么顺眼。
程老头的绝活是手工修砖。这是一个技术活,无须机械切割,砖刀或轻或重地砍在砖头上,一阵火花,一阵噪鸣,修好的砖头拼在一起,行云流水般地凸在窗户的上方。这叫窗眉,一面墙就此画龙点睛。
徒工也想学学师傅的手艺,但要么砖头砍断,要么留下狗啃似的齿痕。砌出来的窗户,总有点莫名其妙的丑。
黄金分割生根于生活,所有的美学理论,也都隐藏在生活之中,成于工夫与技巧。
程老頭的老婆公认很标致,每每走在街头,年轻人都不住地朝其脸上看。看了以后都说好,并且一致认为,程老太的美,美在眉目之间。
程老太确实是个很在意眉目的人。有一天我路过她家门口,满院亮堂,程老太正坐在矮凳上,前面的高凳上放面镜子,她手捏一个眉毛夹,憋着气,一下一下地拽睫毛,任由镜子闪动弧光。
回来我跟我娘说起这个事。我娘说:她眼睛长倒毛,再痛也要拔掉呀!
倒睫是非常麻烦的事,睫毛长进眼内,触及角膜,离瞎也就不远了。每隔几天,程老太都要端出凳子,在门口将倒睫拽个干净。大约几十年,程老太总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我对程老太的倒睫是模糊的,只记住她的蛾眉美目和满脸苦楚。生命的主题非常复杂,美只是比较显眼的部分。
以眉目论命运通常被视为荒诞,但眉目与命运似乎又有着某种联系。旅行中,站台或登机口的女性急急如风,或如我见过的程老太,或如我遐想的程老太,她们的眉目与色泽,似乎全都遵从美学原理,无限美妙,恰如其分地曲折或延伸。如果相面真的科学,她们应该有着体面的职业、如意的夫君。但失望总是不期而至,她们的眉目或文眉或绣眉,或挥之不去的柳叶刀痕迹,极少归于天然。
苛刻地对待眉目,是努力地靠近期待,柔软地与命运抗争。
有一次看电视,许戈辉采访撒哈拉沙漠里的贝都因人,当地有个风俗,选妻子主要是看女方的眼睛,最好的值25匹骆驼,最少的只值2只羊。许戈辉问一个当地人:你觉得我可以换多少头骆驼?那人一开始只是笑,最后终于回答:你要是出嫁,可能要赔上几头骆驼。
许戈辉的眉目是亮丽的,但同样充满一刀一笔的修饰。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不一定要遭遇刀砍斧剁,但打拼总会留下斑痕。人生只要有一点眉目,那都不会是与生俱来的。
章宪法:作家,明史学者。著有《明朝大败局》《明朝大博弈》《海上大明》《文状元》等。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