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
2021-12-16
村里穷。穷得有点奇怪。
男女老幼没一个偷懒,每双手都不闲着。冬天种小麦,暮春插秧,夏天栽瓜,秋天摘棉花,但土里刨的食只能填饱肚子,要想有活钱,得有会冒烟的工厂,来钱快。
没人会办厂,有能耐的年轻人都到远处打工了。
一天,来了位靖江老板,要在村里开镀锌厂。村里人实诚,一高兴,就把最好的一块地给他砌了厂房。
十多年过去,厂子越办越红火。
直到前年,村里的人才意识到,这厂是个祸害,烟囱冒出的黑灰落在稻穗上,落在蚕吃的桑叶上,落在屋顶上、河面上,有毒,连空气都有臭味。
村里的人找到厂里,希望他们搬走。厂里说签了五十年的合同,才下来一半,早着呢。
有人给邓明打电话,高中毕业的邓明有学问,这是公认的,他做事有章法,早几年跑到陕西做水电工,见过世面。一接到电话,邓明立即请假回来,先到县上确认厂子是否有环评证;再悄无声息地摸到厂里的污水排水管道口,采集水样送到县里检测;把村民们拉进微信群,从初中的化学课本讲起,告诉大家锌是什么,镀锌厂在生产过程中产生的污染会对人造成什么伤害。
人群很快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镀锌厂搬走,一派同情镀锌厂。确实,这些年下来,镀锌厂帮着村里修路,借钱给村里人到城里看病。每到年三十,厂长父子俩挨家挨户送年礼,两斤五花肉、两斤红糖、一箱芦柑、一箱苹果,说提前给您拜年啦。礼数周到得很。
邓明启发大家,说,镀锌厂不搬,继续放毒,我们是出门打工了,父母还留在村里,谁忍心!还有我们的孩子,要不要给他们留条后路?照这个情景,他们还会想着要回来?
第二天,人们堵住厂门,不让开工。这天厂里的烟囱没冒烟。镇长来了,拉电,下令不解决问题不送电。第三天,菜田里没有黑灰再落下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毕竟居民点上还有十几个人是镀锌厂的工人,一天不做一天没钱拿,他们坐不住了。
晚上,微信群里又吵起了架。闹得不可开交,有人说话了。是裁缝王秀兰。秀兰农忙时种田,农闲时给外贸上缝点靠垫、被套贴补家用。
秀兰说,刚从外头家来,从田埂上走,头顶上有亮子照着,我闻到了田里稻子抽穗扬花的香味,好多年都闻不到了,真是好香啊,这就是电视上唱的稻花香吧?秀兰发的语音里,还间杂着她踩缝纫机的笃笃笃声。
原先吵闹的群安静了,过了几分钟,才有人接上话茬,先是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说秀兰,你个农村妇女,还学人家城里的学生,作诗哈。
秀兰说,什么诗不诗的,我不懂,就晓得那稻花香真好闻啊,你们就没闻到过吗?不信的话,现在出门去闻闻啊,跟我们小时候闻到的一个样。
有人逗秀兰,说秀兰,你不会作诗那就唱首歌听听吧。
秀蘭说,倒不必瞒着你们,说真话,我闻到稻子的香味时,是想唱歌的,那味道让人心里可舒畅啦,可是,明明高兴着,却想哭,是不是人一高兴了,反而眼泪水抢在前面跑了?
秀兰的话,显然引起人们开始对自己内心和周围环境的反省,那一晚,群里没有人再吵架了,人们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忆起从前,忆起河水清涟、绿叶青翠的往事。
秀兰说她不会作诗,其实很多人都不会作诗,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活得很有诗意,正是这种超越物质的诗性,才把人引向更美好的境地。
那个晚上,远在他乡的我听到秀兰这样说时,不禁走到阳台上,头顶上有轮明晃晃的月亮,我似乎也闻到了稻花香。
一个星期后,镀锌厂决定迁到化工园。
《莫愁》总编 丽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