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与平衡
2021-12-16钱伟
钱伟
从政治层面来看,文字改革是出于构建新的国家认同的需要,或是为了向先进文明靠拢。文字选择可以发挥“重申身份”及“标明新联盟”的功能。这两种政治需要有时候互相依存、互为因果。另外,跨国界或跨民族的文字改革则很可能是基于和谐或合作的考虑。因此,纵观历史,不论任何时候、任何国家,文字改革都有政治因素和政治倾向在起作用。文字系统或字母形式不仅仅是记录语言的符号工具,往往还是民族认同、国家认同、政治认同或文化认同的标记。但是一种书写传统一旦形成,延续其规范的动力便日益强大,所以,文字改革的推行通常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大多会经历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
2020年2月27日,为表达对中国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支持,蒙古国宣布向中国捐赠3万只羊。值得注意的是,此事件在相关官方文书上只用了传统的回鹘体蒙古文(即传统蒙文),而非现行的西里尔蒙文,这释放出该国文字改革的强烈信号。果然不久后,3月18日,蒙古国政府通过了《蒙古文字国家大纲》,决定从2025年起在国家公务中同时使用西里尔蒙文和回鹘体蒙文,为接下来全面恢复传统蒙文做准备。
毋庸置疑,蒙古国这一举措是继承历史传统、弘扬民族文化的选择,反映了国民认同的转向,透露出欲和中国内蒙古亲近并与中国交好的愿望。事实上,蒙古国早在2010年就已开始扩大使用传统蒙文,但进展缓慢,效果不彰,故而政府现在又采取了进一步措施,积极推进传统蒙文的复兴。由此可见,蒙古国恢复传统蒙文态度坚定,决心十足;也可见,做出这一决定绝非突然之举,而是酝酿已久的计划。
蒙古国文字改革由来已久,历史上更迭频繁。1924年,蒙古国建国,次年政府即提出文字改革,当时的“改革”的目的仅是为了对回鹘文字进行修补和完善,以期更好地发挥其语言工具的作用,更好地服务于人民大众。1930年11月,蒙古国领导人决定推行拉丁化蒙文方案,20世纪30年代中期开始逐步培训拉丁蒙文师资并尝试在出版物中使用拉丁蒙文。这次文字改革基本上与苏联的拉丁化改革同步进行,但由于苏联在1936年宣布放弃拉丁化,蒙古国随即也停止了改革的脚步,半途而废。政策的不稳定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文字使用的混乱。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蒙古国出版的书籍中,有回鹘蒙文、拉丁蒙文、西里尔蒙文三文并存的现象。
由于深受苏联大力推广西里尔字母的影响,1946年起,被称为“苏联编外加盟共和国”的蒙古人民共和国正式废弃回鹘蒙文,开始使用以斯拉夫字母为基础创制的新蒙文,即西里尔蒙文。这种文字的创制和使用给蒙古国社会各领域带来深远的影响。西里尔文字的推广使用加速了苏联对蒙古国社会文化的改造和思想的渗透,使其迅速融入斯拉夫文化圈,在语言文化方面割裂了与东方国家的联系,达到了“去东方化”的目的。西里尔文字的推广堪称蒙古国文字改革历史上政治性最强、实施最彻底、效果最明显的一次,它使蒙古国一跃成为世界上国民识字率最高的国家之一,由建国之初的不足1%上升至90%以上。但是,这次改革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副作用就是直接导致其与中国内蒙古在文字上分隔为两个世界。
20世纪90年代初,东欧剧变,苏联解体,冷战结束,世界格局发生重大变化。受当时国际环境的影响,蒙古国政治上实行多党制,经济上实行市场经济,思想上掀起了恢复民族文化的浪潮。在此背景下,民众恢复使用回鹘蒙文的呼声高涨。1990年,蒙古国部长会议通过了《关于组织全民学习传统文字的活动》的决议。紧接着,从1991年开始,蒙古国的中学一直单独设课,向学生教授传统蒙文。1992年,蒙古国国家大呼拉尔(议会)做出了政府部门逐步恢复使用回鹘蒙文的决定,但由于资金、师资、印刷技术等诸多原因,此项工作进展缓慢,收效甚微。尽管如此,由于自20世纪90年代初到21世纪初,俄罗斯的经济实力和国际地位不断衰退,从侧面推动了蒙古国文字改革的步伐。
这一时期,伴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互联网和数字通讯技术开始渗入到蒙古国的各个领域,西里尔蒙文的局限性逐渐显露。鉴于此,蒙古国开始起用国际通用的拉丁字母作为替代文字来转写西里尔蒙文。2003年,蒙古国大呼拉尔通过了决议,公布了“拉丁字母国家计划”并制定了拉丁字母转写西里尔蒙文的标准,自 2004年起执行。
当前,蒙古国再度强势恢复回鹘蒙文的政策,似乎是历史的轮回。对此,社会各界褒贬不一,但其客观上对中蒙两国文化互相借鉴,合作共赢无疑是有利的。
近百年來,蒙古国已历经数次文字改革,目前在事实上已形成三种文字并存杂处的局面,然而它们各自地位不同,作用无法互相取代。如2011年该国政府就出台了规定,政府官员与国际机构或外国官方机构进行交流时须使用回鹘蒙文;蒙古国公民的出生及结婚证明、教育机构颁发的受教育证书等官方证件上以回鹘蒙文和西里尔蒙文并排书写。总体而言,西里尔蒙文仍是当前蒙古国几乎所有领域使用的正式文字,包括学校教育、官方文件、书籍报刊、互联网等等;回鹘蒙文作为民族文化的象征发挥着特定的作用,主要用于公章、牌匾和一些表现民族文化的装饰性物品如标语等;拉丁蒙文则只在通讯及网络上使用,如手机短信、电子邮件以及网络言论等。
在文字的选用上,蒙古国政府一直踟蹰徘徊、举棋不定,是因为这三种选择各有利弊,各有拥趸。
第一种选择是主张重新起用回鹘蒙文。对此,支持者认为,回鹘蒙文记载着蒙古族近千年的传统文化,受到居住在世界各地的蒙古族的广泛认同;且能记录各地方言,具有包容性;如得以恢复,可保持民族传统文化的延续性。但反对者认为,传统的回鹘蒙文也有难以克服的缺点,比如,书面语与口语脱离,不利学习;再如,借用外语词汇不便,且不易缩写;又如,由上往下竖向的书写方式给出版印刷带来困难等。
第二种选择是沿用西里尔蒙文。这一派认为:西里尔蒙文是在占蒙古国总人口近80%的喀尔喀方言基础上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具有深厚的群众基础,受到广泛认可;它解决了传统回鹘蒙文书面语与口语相脱离的问题,较易掌握;便于直接从俄语中借用现代名词术语,且易于缩写;还解决了排版印刷难题。但在反对者看来,蒙古国已从斯拉夫文化圈回归到东方文化圈,急需弘扬本国和本民族的特色文化,而西里尔蒙文无论从形式上还是在心理上都与近千年的传统文化相脱节。另外,西里尔蒙文在计算机使用上也存在一定的局限。
第三种选择是转用拉丁蒙文。这一派认为,在计算机时代,蒙古国为了与国际社会同步前进必须选择拉丁文字,其理由是:拉丁字母是国际通用的文字,简单易学、方便使用;有利于学习并借助英语这个全球性的语言工具了解世界,掌握全方位的、最先进的知识信息;另外,苏联的加盟共和国大多都已改用拉丁文字。反对者则担心,蒙古文西里尔化已经造成蒙古国人民在精神上与传统文化的割裂,如果再将文字拉丁化,那么势必又出现一次文化断层。
蒙古国文字史与政治史常常交织在一起,每次文字改革的背后都是政治因素在发挥决定性的作用。各种蒙文的传播都离不开政治势力的介入与支持,如今回鹘蒙文的回归也是如此。近百年来,蒙古国文字改革的历程,既艰难又曲折,文字问题始终是该国政界和学界争论不休的焦点。在西里尔蒙文、回鹘蒙文和拉丁蒙文三种选择上一波三折、摇摆不定、进退两难,既说明文字选择与其社會环境、政治取向密不可分,也凸显了其在文化认同上的困惑与分裂。
在蒙古国政治精英眼中,西里尔蒙文代表着斯拉夫文明和俄罗斯化;回鹘蒙文象征着蒙古国自身文化的传承;拉丁蒙文则代表着欧美文明和国际化。蒙古国对某一种文字的取舍,不仅是在现代与传统之间做出抉择,更是其某一时期内政外交的晴雨表,通过这个晴雨表往往可以看出其国际国内社会政治生活的变迁。蒙古国近100 年的文字改革,都是在其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变化频繁活跃的时期发生的,虽然改革动机和效果不尽相同,但每次都产生了重大的社会影响。
根据现状与发展情况来看,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蒙古国依然会坚守民族传统的阵地。恢复回鹘蒙文的政策客观上有助于推动中蒙两国文化交流和文化事业的合作,促进中蒙两国人民的文化认同,有助于加强两国人民的人文交流,巩固民间交往,促进“一带一路”建设,消除彼此之间的疑虑,增进两国人民的信任,从而为促进中蒙关系健康发展助力。但另一方面,也应认识到,蒙古国亲西方的主流政治取向不大可能在短时期内突然转变。因此,我们可预测,蒙古国文字改革之路将会是艰难而漫长的,甚至有可能是曲折的。在这个过程中,停滞与发展,前进与倒退都有可能出现,一语三文的现象将长期持续,而持续时间的长短将取决于各种势力博弈与平衡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