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论犹太人问题》中夏洛克的幽灵
2021-12-16邵泽鹏
邵泽鹏
1843年,渴望解放的“德国的犹太人”中的杰出代表卡尔·马克思(1818—1883),为驳斥德国哲学家、青年黑格尔派分子布鲁诺·鲍威尔(1809—1882)的《犹太人问题》《现代犹太人和基督徒获得自由的能力》,撰写了《论犹太人问题》一文,并发表于1844年《德法年鉴》上。与马克思这一时期的其他文章一样,《论犹太人问题》表明了他完成了从唯心主义向唯物主义的转变。大量阅读文学作品让青年时期的马克思迅速而深刻地认识了世界各国的过去与当下,也为其《资本论》等鸿篇巨制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和有力的依据。《论犹太人问题》也从文学作品中汲取了大量的养分,这既表现在其对法国作家古斯塔夫·德·博蒙(1802—1866)的小说《玛丽或美国的奴隶制》等文学作品的直接引用上,也表现在“犹太人”背后那若隐若现、四处徘徊的夏洛克的幽灵上。
1865年,马克思一家做问答游戏时,女儿们问马克思最喜爱的诗人是谁,马克思给出了三个名字:莎士比亚、埃斯库罗斯、歌德。众所周知,马克思一家对于英国作家莎士比亚的痴迷与热爱达到了几乎每日必读的程度。马克思经常大段地朗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在其笔下不断出现莎士比亚的语言,直接引用或者间接提及的莎士比亚作品就至少有《威尼斯商人》《雅典的泰门》《爱的徒劳》《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理查三世》《亨利四世》《亨利八世》《皆大欢喜》《仲夏夜之梦》《李尔王》《奥赛罗》《哈姆雷特》……孔子曾对自己的儿子孔鲤说“不学诗,无以言”,对于马克思来说,则是不学莎士比亚,无以言。正如英国牛津大学教授希·萨·柏拉威尔在《马克思与世界文学》一书中所言,“马克思认为莎士比亚的独创性的词句是用以向读者表达自己对当代事物观感的最理想的手段。”
不只是语言词句,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些人物角色,也为马克思所熟知。可以说正是福斯塔夫等人物,与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德国作家歌德笔下的靡菲斯特等角色一道,构建了马克思的典型人物观。这些典型人物形象中,就包括莎士比亚喜剧《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在与《论犹太人问题》创作于同期的许多作品中,马克思多次提到“夏洛克”这个名字。其中《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写于1842年10月)一文中提了三次,一次是“夏洛克就曾经教训过:‘谁不想消灭自己憎恨的东西呢?”另外两次则是直接引用《威尼斯商人》原文时提到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写于1843年末— 1844年1月)中再次提到这个名字,“这个夏洛克,奴仆式的夏洛克,发誓要凭他的期票、历史的期票、基督教德意志的期票来索取从人民心上剜下来的每一磅肉。”在阅读英国经济学家詹姆斯·穆勒(1773—1836)的作品时,马克思所做笔记中有这样一句话,“我们不要管这种‘信任的内容,即一个人贷款给另一个人,相信那位同胞不是个‘流氓而是个‘好人——他给以最优厚的条件,不要利钱,也就是说他不是一个高利贷者。这位表示这种信任的人等于——犹如夏洛克!——是个‘好人,在跟另一个付得起钱的人打交道。”马克思对于夏洛克的熟稔由此可见一斑。
柏拉威尔认为:“从特征的角度来看,夏洛克并非在马克思讨论到他那种令人误解地称之为‘犹太精神的过程中出场的,而是在讨论黑格尔和德国法律时露面的。”可在《论犹太人问题》这篇讨论“犹太精神”的文章中,夏洛克真的没出场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夏洛克就像是哈姆雷特的亡父之幽灵一样,于《论犹太人问题》中徘徊游荡。“现在我们来观察一下现实的世俗犹太人,但不是像鲍威尔那样,观察安息日的犹太人,而是观察日常的犹太人。”夏洛克就是马克思所谓的“日常的犹太人”的典型与代表。贪婪、吝啬是别人贴在夏洛克这个“日常的猶太人”身上的最大标签,他的前仆人朗斯洛特向父亲诉苦:“我替他做事情,把身体都饿瘦了。”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的朋友葛莱西安诺这样说夏洛克,“你的性情正像豺狼一样残暴贪婪。”而马克思于《论犹太人问题》中讨论的令人误解的“犹太精神”指的正是夏洛克的特性“财迷”(Geldmensch)。“犹太人的想象中的民族是商人的民族,一般地说,是财迷的民族。”“犹太教的世俗基础是什么呢?实际需要,自私自利。犹太人的世俗礼拜是什么呢?做生意。他们的世俗的神是什么呢?金钱。”
“我恨他因为他是个基督徒……他憎恶我们神圣的民族……”“忍受迫害本来是我们民族的特色。”“他侮蔑我的民族”。从剧中夏洛克的自述可以看出他是一名有着强烈的民族观念、宗教观念的犹太人。他的特性“财迷”,与其民族观念、宗教观念也密不可分。经过马克思从个别到一般,从特殊性到普遍性的推导,“财迷”成为 “犹太精神”,进而成为从犹太民族推广到全人类的特性。“犹太人的神世俗化了,它成了世界的神。”1843年,马克思在写给德国政论家、青年黑格尔派分子卢格(1802—1880)的一封信中这样说道:“犹太人的信仰令我厌恶。”他所厌恶的“犹太人的信仰”指的正是犹太人世俗化的神——金钱。从以上可以看出,《论犹太人问题》中的“财迷”与《资本论》中提及的“高利贷者”“剥削者”一脉相承,都是夏洛克的幽灵。
“犹太人的解放,就其终极意义来说,就是人类从犹太精神中得到解放。”“犹太人的社会解放就是社会从犹太精神中获得解放。”正如马克思于《论犹太人问题》中所论证的那样,渴望解放的“德国的犹太人”,他们的解放,首先是将自己从夏洛克,从犹太人对金钱中的信仰中解放出来,而这也是全人类寻求解放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