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赛宁诗歌中的自然、女性与精神危机
2021-12-16刘佩文
刘佩文
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叶赛宁(1895—1925)是俄罗斯伟大的民族诗人,对前苏联诗歌尤其是抒情诗产生承前启后的影响。诗人热情地描写和讴歌大自然,揭示了他与女性那亲密而又疏远的关系,诗歌中彰显了他内心的冲突、复杂的矛盾、精神的苦痛与悲剧的根源。
诗歌中的自然书写
叶赛宁自小生长于俄罗斯的乡村,由于父母感情不和,不到三岁就寄养在外祖父家中。叶赛宁在生活方面得到了外祖父母无微不至的照料,在教育上则是没有受到太多约束,在两个成年的舅舅带领下在乡间随意玩耍。诗人曾对乡村的一草一木都有着浓厚的情感,大自然的景物也成为诗人日后的创作源泉以及精神家园。
在诗人早期创作中,有一首描绘夜晚的短诗《夜》,它勾画出一幅幽静的月夜村野图:溶溶的月色,静静的原野,潺潺的溪水,闪闪的波光,营造出一个给心灵以慰藉、给想象以翅膀的梦幻般的世界。
河水悄悄入梦乡了
幽暗的松林失去喧响。
夜莺的歌声沉寂了
长脚秧鸡不再欢嚷。
夜来了,寂静笼盖周围
只听得溪水轻轻地歌唱。
明月洒下它的光辉,
给四下的一切披上银装。
......
夜来了,寂静笼盖周围,
大自然沉浸在梦乡。
明月洒下它的光辉,
给四下的一切披上银装。
叶赛宁对动植物给予同等的重视,在他看来,动物是自然世界的延伸,并将它们视为一个整體。在他的诗歌中,对狗、母牛和狐狸等动物都给予了诗意的关注,这表明了他对自然界统一观念的深度认识。如:《狗之歌》
清早,在堆放黑麦的小库房
在一排金灿灿的蒲席上头
一条母狗下了七只狗崽——
七只都是棕黄色的小狗。
……
母狗沿一个个雪堆奔跑
紧紧跟踪在主人的身后
那尚未结冰的平静的河面,
就这样久久、久久地颤抖。
……
恰似人戏弄它投去石头,
母狗却当做施舍物接受,
两行狗泪朝雪面默默滚落,
仿佛从天陨落金色的星斗。
在《狗之歌》中,诗人生动、形象地描写了母狗在一天之内的情绪变化:得子之喜,失子之怒,丧子之哀以及寻子无门的懊恼;将母爱通过寓意与象征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像所有失去子女的母亲一样默默流泪,泪水蕴含着无尽的思念。结尾尤其深刻,冷漠的人类向它扔石头,母狗的反应却反衬出母爱的伟大。
叶赛宁早期创作中有许多描绘大自然中动植物的诗歌,将大自然进行诗意描画,探索人与自然的关系,成为诗人的创作源泉。在诗人笔下,没有人与自然的界限,诗歌充满了无限的想象力与创造力。这个阶段,诗人与大自然就像是密不可分的整体,但当他从教会师范学校毕业后,诗人选择离开家乡,只身来到莫斯科,随着时光流逝,诗人不再是当年在乡间奔跑的大男孩了,已然成长为在城市生活的人。他深知大自然带给他无限的快乐与美好,可是那确是他只可远观却无法拥抱的回忆。如:
蓝蓝的迷雾,茫茫的雪原,
一派疏淡的柠檬色月光。
心儿总喜欢带一点隐痛,
把往昔岁月的事儿怀想。
……
我再度回到了我的故乡。
谁还认得我?谁把我遗忘?
我,这所茅屋的老主人
像一个逐客正站着悲伤。
……
不管你此生努力不努力,
都已在安息,都会去光临。
因此我才倾心于人们,
因此我爱人爱得深沉。
即使多年以后,再次回到故乡,却已是物是人非,心境不再,徒留怀念的感伤。“蓝蓝的迷雾,茫茫的雪原”等都是诗人对往昔的回忆,对少年时光的怀念,脑海中故乡的记忆,这一切都不会再现,身在故乡的诗人陡然生出了逐客的悲伤。但诗人依旧发出了“爱得深沉”这样的感叹,这声叹息更是显示出诗人那矛盾的内心。此刻,他是一个被依恋与疏远包裹,无处遁逃的人。
诗歌中的女性形象
叶赛宁笔下的女性形象,有母亲,有妻子,有秘书,通过观察诗人对这些女性的描写,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的情感走向与创作倾向。
叶赛宁自幼被寄养在外祖父母家,与母亲聚少离多,长大之后,母亲更是对他的新世界一无所知,他们就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在《给母亲的信》中:
你无恙吧,我的老妈妈?
我也平安。祝福你安康!
愿你的小屋上空常漾起
妙不可言的黄昏的光亮。
常接来信说你揣着不安
为着我而深深地忧伤,
还说你常穿破旧的短袄,
走到大路上去翘首怅望。
……
我依旧是温柔如当年,
心里只怀着一个愿望:
尽快从我不安的惦念,
回到我们低矮的小房。
不用教我祈祷。不必了!
早无法重返往昔的时光。
唯有你是我的救星和慰藉,
才是我妙不可言的光亮。
……
诗人,一个在外漂泊的游子,只能用诗句遥寄思念,这份对母爱的依恋缓缓流淌,更是生出了一丝相思之苦,这里面既有悲伤、遗憾,又有自责。叶赛宁想要试图化解这份矛盾,但是他却无能为力。
1917年春,叶赛宁与吉娜伊达·拉伊赫一见钟情。婚后,他们在彼得格勒的生活相对来说比较安定和有规律,这个阶段是叶赛宁一生中仅有的幸福时期。第二年他们迁居莫斯科,之后由于经常两地分居、生活不安定以及被一些玩世不恭的人影响,1920年初分居并最终分手。1921年秋,吉娜伊达·拉伊赫重新组建幸福家庭。叶赛宁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本该珍惜的一切,再也无法挽回。后来写下诗歌诉说自己的愧疚、思念和祝愿。如《给一个女人的来信》:
您记得吧
您当然什么都记得,
记得我曾经
身靠墙壁站着,
您激动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还朝着我的脸
投去厉声的斥责。
……
亲爱的!
您当时不爱我呀,
您不知我在那一大群人中
是一匹由大胆的骑手驾驭的
被驱赶得大汗淋漓的马。
……
叶赛宁怀着对爱情的美好憧憬,在经历了短暂的幸福背后,诗人体会的是更多的遗憾、痛心、怨恨,现实让他从睡梦中醒来……他写道,他就像一匹“被驱赶得大汗淋漓的马”,万般不由己。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思绪,是诗人思想的真实写照。
1921年,一位来自美国的天才的舞蹈家,再一次拨动了诗人的心弦,两人一见倾心。邓肯第一次见到叶赛宁,她看到了这个忧郁诗人的眼睛里迸发出的热情。叶赛宁则看到了邓肯成熟女性的风韵,她的一举一动间却不乏少女气息。他们之间虽然语言不通、年龄悬殊,但这完全没有阻挡两人相识相知的步伐。邓肯甚至打破了自己早年绝不结婚的誓言,与诗人办理了结婚登记,并于1922年5月一同去欧洲巡回演出。可是好景不长,由于出身、教育、年龄、性格、语言等方面的原因,他们还约定好:回到俄罗斯后以“朋友”的身份相處。
加琳娜·别尼斯拉夫斯卡娅是叶赛宁一生的得力助手,并且时刻追随着他。她总是在叶赛宁最无助的时候,默默地照料他的生活。作为一个有着很高文学素养和独特艺术见解的知识女性,她将全部精力花在整理、编辑和出版叶赛宁的作品上。
《致卡恰洛夫家的小狗》是叶赛宁于1925年写给演员卡恰洛夫家的小狗吉姆的作品,同时它更是献给加琳娜·别尼斯拉夫斯卡娅的诗。诗人自己心中的内疚和负罪感在诗句中得到了充分的表达,由于这份太过珍贵、沉重的感情,诗人选择刻意与其保持着忽远忽近的距离。
吉姆,伸过爪子来祝我走运,
这样的爪子我生来从没见过。
让我跟你在月下合吠一阵,
盼来个好天宁静而无风波。
吉姆,伸过爪子来祝我走运。
……
我敢担保,她一定还会再来,
我不在时你就盯住她的双眼,
替我温柔地舔一舔她的纤手。
为我有和没有过的错道歉。
通过上述描述,我们看到一只活泼机灵、可爱乖巧的小狗。诗人种种愁绪涌上心头,只有面对吉姆,他才能敞开心扉。此时的吉姆不只是一只小狗,而是诗人可以倾诉的对象。诗人通过对狗的独白,吐露了内心深处的想法,写出了对别尼斯拉夫斯卡娅的内疚。叶赛宁一生与很多人从相爱走到分离,只有别尼斯拉夫斯卡娅时刻守护着他。在那里,诗人总可以让自己疲惫不堪的心得以修整。
诗歌中展现的精神危机
叶赛宁是一个悲剧诗人,他的抒情诗都是忧伤的基调。他多么不愿意自己年迈的老母亲因为对他的思念而时常穿着破旧的大衣在马路上徘徊,而他却无法使她得到慰藉。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先后使拉伊赫、别尼斯拉夫斯卡娅等伤心,更不该与她们分离。可是他却一次次使自己陷入了这样的矛盾与痛苦之中,难以自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叶赛宁都被称为“颓废诗人”。其中最主要原因是,一是他在诗歌中赞颂了“无赖汉”;二是他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诗人写了自己化身无赖汉、酒鬼的经历,他将自己复杂的内心活动、最隐秘的角落展露在诗篇之中,它们真实地记录了诗人心的波动。诗人借这类作品给读者讲述了自己感情上的变化、人生道路上的坎坷,这是叶赛宁的呐喊或者说是“精神危机”。如《我不再欺骗自己》:
焦虑袭进迷惘的心里。
我为何有招摇撞骗的丑闻?
我为何有斗殴闹事的名气?
诗人发出疑问,似是呐喊,他深知自己被丑闻包围,却无能为力,焦虑笼罩心头。
我是莫斯科一个浪子。
在那整个维特尔市区,
街头巷尾的每一条狗
都熟悉我轻捷的步履。
每一匹又累又脏的马
都会对我点头相迎。
我是动物的好朋友呵,
每首诗都能治它的心灵。
诗人不再呐喊,不再迷茫,他找到了答案。他深知大家都厌弃这样的自己,因为自己的浪子行为就是一个十足的无赖。
高尔基一针见血指出诗人是怎样被腐蚀和吞噬,“我认为,他之所以耍无赖,是出于绝望,出于对毁灭的预感,同时也是出于对城市的报复”。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我非常非常地痛苦。
这痛苦从何而来我也不清楚。
这几句是《黑影人》的开头诗句,这仿佛是诗人对自己一生的无情诉说,他无力去改变。“黑影人”不仅是他个人的仇敌,更是一切美好象征的敌人,蕴含着腐蚀人们心灵的黑暗能量。诗人揭开“黑影人”的阴暗面纱,想要勇敢地与“黑影人”搏斗,每位读者都可以看到这场激烈的斗争场面。
然而,这一切终究是场梦,现实之光还是打破了每个人的想象……
1925年,叶赛宁心中一直萦绕着一个念头——自杀。同年夏天,他去了高加索,在返回莫斯科之前,他隐忍着内心深处的不安,在诗中与朋友诀别。如《别了,巴库……》:
别了,巴库,我不会再见到你!
此刻心中是悲哀,此刻心中是惊惧。
手按着的心此刻更疼也更近,
我深感到“朋友”这个普通词儿的意义。
诗人在离世前三个月里,以俄罗斯冬天为题材写了12首诗,将他内心的凄凉都表露无遗:
茫茫的雪原,苍白的月亮,
殓衣盖住了我们这块大地。
穿孝的白桦哭遍了树林。
这儿谁死了?谁?莫不是我自己?
诗人为大自然歌唱,而大自然似乎也为他的离去而悲伤,叶赛宁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离开这个世界的……
1925年,年仅30岁的叶赛宁在一个旅馆中仅仅用一根细绳就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了句号。死前,他划破手指用鲜血写下:
再见吧,我的朋友,再见吧。
你永远铭记于我的心中,我亲爱的朋友。
即将来临的永远
意味着我们来世的聚首。
再见吧,我的朋友,不必話别也勿须握手,
别难过,别悲戚,——
在我们的生活中死不算新奇,
可是活着,当然,并非奇迹。
在情感的远近夹缝中,他无法喘息,因为那是一片没有丝毫生机的荒原。
通过诗歌,诗人传递着对于大自然的眷恋,对乡村生活的怀念,伴着无法再回到故乡的痛苦,他与诸多的女性的情深与别离,可以清楚地看到诗人的内心所经历的矛盾和挣扎。尽管他曾努力调和自身的思想矛盾,但还是走向了毁灭,这是诗人精神危机的必然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