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工厂”三星堆上大人在考古
2021-12-16谢雨馨
谢雨馨
“哇!你们是大宝坑!”
“这青铜器太漂亮了!”
“你们有红烧土?我们也有红烧土!”
在三星堆3号祭祀坑的考古发掘现场,14.1平方米的长方形坑边人头攒动。有人拍照,有人记录,有人取样。两位裹着连体防护服的发掘者趴在升降台上作业,后背贴着上海大学的校徽,头顶的探照灯打亮了土里的青铜器和象牙。隔壁祭祀坑的发掘人员围在坑边赞叹。
在占地近2000平方米的考古大棚内,搭了4个考古发掘舱,罩住6个祭祀坑,温度稳定在20℃~25℃。
由于這些玻璃房子充满了科幻感,上海大学博物馆馆长李明斌称之为“考古梦工厂”——考古人在这里追寻考古梦。从成都博物馆调任上大博物馆后,李明斌一直想建立“长江头”和“长江尾”的连接。在他的牵头下,2020年12月初,上海大学历史系和文化遗产保护基础科学研究院的10位师生赴三星堆参与考古发掘,负责3号祭祀坑的部分发掘工作。
3号坑出土的大铜面具提取 余嘉/摄
“明星产品薄荷醇”
收到导师“去三星堆”的通知,上海大学文物与博物馆专业研一的沈科妗惊喜极了。室友也知道参与三星堆发掘对考古人来说是难得的机会,都为她高兴。
去之前,沈科妗和团队多次开会讨论文物保护方案,并细心准备保护材料。12月9日,他们乘上了上海虹桥飞往成都双流国际机场的航班。之后的3个多月里,她大半的时间都泡在了三星堆。她每日包裹着防护服,身边的人只能靠防护服上用小篆体写的“阿妗”或“沈科妗”来辨认她。
2021年1月9日,3号坑正式开始发掘。现场分为发掘组、记录组、摄影组、摄像组、测绘组、采样组和文保组等,协同配合。
沈科妗的工作包括样品的采集、微痕物检测分析和脆弱文物的提取。其中最主要的是将临时固型材料薄荷醇施加到文物上,再将它与土或其他文物分离、提取。纱布、竹签、小刷子、平头铲、特制钢板、保鲜膜,这些提取工具轮番上阵之后,文物与它的专属标签一起,安全地躺进了低温保湿箱。
薄荷醇提取及保护技术,是沈科妗的导师罗宏杰教授团队研发的,这次成为脆弱文物提取的秘密武器,可使其固型无损、无污染和可逆。
薄荷醇作为新型的考古发掘现场保护材料,主要功能是脆弱文物的临时固型提取,其操作简洁,加热后便可成为流动的透明液体,施加至脆弱文物便可渗透并固化,为文物提供强度,便于提取转移至实验室。它的最大特点是作为天然制剂,不仅绿色安全,还能够实现固型完成后自行挥发,完全无残留,对文物无影响。此外,它还具备阻氧阻水抑菌的特点。
作为上海大学研制的新材料,薄荷醇已在江西海昏侯墓、秦始皇兵马俑、陕西省咸阳机场等多个考古工地应用,提取陶器、铜器、竹木漆器等不同类型的文物,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可谓考古工地的明星产品。
这项成果在2020年还曾获得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二等奖,奖杯就摆在文保实验室的柜子里。沈科妗把奖杯拿出来展示时,眉眼一直带着笑。
巨大新鲜感冲淡一切疲劳
“8:00到12:00,14:00到18:00,发掘人员每天工作8小时,半个月休息一天”,这是发掘工作的作息时间。不过,1月11日晚上,沈科妗就作为文保组轮值人员陪同考古组加了第一次班。为了不让脆弱的象牙和青铜器在坑里留得太久,发生化学或物理变化,她和伙伴们轮流上场,加紧工作。“不像其他工地,下雨停电都可以休息,三星堆有大棚,还有发电站,所以刮风下雨我们都可以加班。”她打趣道。
自发掘工作开启,团队的所有人都绷着一根弦。为了3月下旬的那场大型直播,3月份之后,加班变得常态化。
3号坑负责人徐斐宏是文学院的青年讲师,31岁,参与此次考古后他几乎就没离开过三星堆,难得回趟上海是为了打新冠疫苗。沈科妗的工作也是上海、四川两头跑。3月5日,她把器物带回上海做周边土样的可溶盐含量检测,与3号坑暂别两周,等回到三星堆一看,满坑的青铜器和象牙,都露了头。“特别震撼!”她伸出两条手臂比划道,“很长的象牙,密密麻麻的。”
从前期的考古调查、钻探,到划分探方、刮面、发掘、保护,以及之后的整理资料,撰写考古发掘报告。考古是一个系统的、长期的工作,需要无比的耐心。不过,看到“大宝坑”里的文物不断露头,巨大的新鲜感冲淡一切疲劳。
由于象牙和青铜器交叠,有些象牙还沁上了青铜的颜色。沈科妗把象牙上的泥土冲干净后,发现带有光泽的象牙上,印上了青铜器的青绿色。“像有人特意给它装饰的一样,非常好看。”
为什么先人会用那么多象牙来祭祀和随葬?反映了先人怎样的信仰?三星堆的青铜器为什么器型那么大?“有的青铜器重量相当于三个我。”沈科妗说。古老的文明吸引着年轻的她和伙伴们。
“每天都是醍醐灌顶”
三星堆的考古人,都不是新兵上阵。沈科妗第一次“挖土”是在西北民族大学读大二的时候。那时她热血澎湃,想大干一番考古事业,便跟着学姐学长去了河南一个城址实习。和三星堆发掘舱的恒温恒湿、无风无雨相比,那次实习的条件差远了。早上6点她们就开始干活,工地的温度计时常无情地稳定在40℃。一个夏天沈科妗瘦了12斤。
最难的还是把课本知识付诸实践。第一次用手铲划分灰坑(古代的垃圾坑)的地层线,她往下一直刨,却怎么也看不出土壤颜色的差别。最后反倒是拿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才找到边缘线。
在那个城址还有一些陶窑,埋藏了很多废弃的陶制残片,她以为不是很重要,就直接随着土一起把几片陶片翻上去了,被老师一通批评。老师告诉她,所有陶片都要收集起来,详细记录它在哪个地层?在地层的哪个方位?什么时候发现的?本来就为了划分地层焦头烂额的她,觉得让老师失望了,委屈得流眼泪。
现在回想起那个夏天,沈科妗印象深刻的除了骄阳似火的天气、手臂上练出来的肱二头肌,还有满满的知识,“每天都是醍醐灌顶的感觉”。这些“肌肉记忆”都成了她宝贵的经验。
徐斐宏第一次实习是在北京大学念考古专业时,因为要完成田野考古实习的学分,他大三下学期一整个学期都在陕西岐山周公庙遗址的工地上。从本科到博士毕业,大大小小的工地他去了不少,如洛阳龙门香山寺、青海都兰的血渭吐蕃墓等。
“学习你不犯错,你神仙吗?”徐斐宏谈到实习时笑道,尤其是在考古这个极其重视经验的学科。比如,遗址分析错了,导致地层挖穿了,造成一些研究上的混乱,这都是挺常见的情况。
研究生时,他去重庆涪陵挖一个小墓。当时没什么经验,下午大热天,他和同学把一些陶罐清理完后,打算第二天再提取出来。回去后才看天气预报,发现晚上要下暴雨,可能会把陶罐冲坏。于是大半夜,他和几个同学一起冲出去捞陶罐,被当地的小毒虫“苗苗”叮了一腿的包,有人半年都没消掉。“但三星堆是不可能让你来练手的,你要在三星堆犯错就完蛋了。”他说。
“和自然衰亡作斗争”
有机质文物象牙,在提取这一步就远比金器、青铜器难得多。在土里3000多年,露头的象牙一旦失水,便会立刻断裂,甚至化成灰。沈科妗和伙伴们要及时将它们清理,并用薄荷醇提取出来,加上封护材料,裹上保鲜膜,并放进冰箱低温保存,以延缓薄荷醇的挥发。
与此同时,在上海大学文化遗产保护基础科学研究院的实验室里,年轻的教授马啸正带着学生加紧研制相关文物的保护材料。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材料科学与工程系就读博士时,马啸另辟蹊径,没选热门的新能源、纳米材料,而选了考古材料方向,因为“通过科技手段和古人对话,这令人很着迷”。
三星堆考古發掘舱 李明斌/摄
此后,马啸一直做着专业对口的工作,在美国时,他在盖蒂文保研究所、美国国家艺术馆等机构工作过,2020年他回国,到了上海大学文化遗产保护基础科学研究院,继续从事文物保护研究。
这是一份与时间对抗的工作。马啸发现,有的文物,就像生命即将结束的人一样,器官已然衰竭,文保工作者只能尽可能地延长它的生命,和它自然的衰亡作斗争。很多油画和雕塑看起来稳定,但用科技手段一分析,发现它经历了长期的化学反应和盐类活动,存在各种病变。他曾修过达·芬奇的师傅韦罗基奥15世纪雕塑的丘比特、圣母和圣婴等。
正因如此,文保工作也充满未知的困难。有一种说法,“一个好的修复师,同时是一个好的科学家,加上一个好的艺术家”。工作者要同时兼顾文物的科技价值、历史价值和美学价值,必须付出更多的学习成本。
面对文物踌躇不前是常有的事。马啸常担心自己所做的保护会不会对文物造成负面影响,所以往往要花很长时间做科技检测与研发,选择最恰当的方法加以保护。“可能一个文物后面就是一段文明。文物失去的话,这段文明就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了。”马啸说。
沈科妗也在不断思考如何做一个好的“文物医生”。当初选专业时,她觉得自己的性格比较慢条斯理、细心,很适合文物修复这种动手的工作,加上家乡的文保行业很缺人,她想“给家乡的文物事业贡献点小力量”。于是考到了西北民族大学读文物保护。她那一届有25个人,本科四年他们学习历史、博物馆和考古的课程,还有化学和文物保护材料的知识。毕业后,有的同学直接去了文物保护单位工作,她听说过不少趣闻,比如一个同学去了一家岩画保护所,由于岩画所在的崖壁环绕着江水,所以上班要“泛个小舟”。沈科妗则出于对材料的兴趣,加入了继续深造的队伍,考研到上海大学。她说,材料学的魅力在于,如果研制出新材料,就可以用在很多文物的保护上,而不用“一个一个治”。
要学的还有很多。由于本科阶段学得不深,读研后沈科妗上慕课偷偷补习,“又get了新技能”。面对一实验室的仪器,一开始她也不会用,但师哥师姐会耐心地教她。学知识让她觉得“好幸福”。她梦想去上海博物馆继续增进文保知识和技术,因为上博主办的期刊《文物保护与考古科学》是国内最前沿的。她想“治很多文物”。
“渴望着,平凡着”
沈科妗的三星堆之行还有意外之喜,她第一次上了电视,她和朋友们坐在大棚外的草坪上合唱《平凡之路》:“绝望着,渴望着,也笑也平凡着。”最后她祝福道:“希望我们未来的考古之路越来越好。”
第一次采访进行到一半时,沈科妗的导师来喊她干活了,第二天她们就奔赴西安一座汉墓做文物保护。再联系时她说,她正和伙伴一起修复断腿的彩绘陶小马。“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她在电话里说,“但我天天都很快乐,想在这里学学技术、学学经验。”
对公众而言,三星堆发掘或许是走近考古的一个契机,而对年轻的考古人而言,这更是一次学习和研究的重要机遇。谈到三星堆对自己的意义,被学生笑称为“单口相声演员”的徐斐宏脱口而出:“这本身就是可以自豪一辈子的事情对吧。”不过更重要的是,三星堆之行给他提供了一个研究的新方向和新的可能性。原先他的研究领域主要在汉唐时期,之后或许会对三星堆获得的一手资料进行一些研究。
对于上大的考古专业而言,三星堆发掘也是一次重要的发展契机。李明斌馆长相信,即将招收的第一届上大考古本科生中,肯定有许多是被三星堆吸引而来。不过,在大众的狂热和考古人的欣喜之后,李老师也坦言考古的不容易,毕竟我们与三星堆的时代相隔3000年以上,要像侦探一样,透过先民留下的蛛丝马迹去还原他们的想法,是很难的。“我们经常告诫自己,别以为你考古学家好了不起,你永远只能无限接近所谓历史的真相。”
“但还是很好玩。”他补充道。
(林若雨、陈心怡、吴晓涵对本文亦有贡献)
责任编辑:朴添勤
Tips:考古小科普
Q:考古队日常挖土的时候都在使用哪些工具 ?
沈科妗:在遺址发掘之前,我们会运用探地雷达等比较高科技的东西判断底下是否有遗迹。此时,需要用棉线划分探方。发掘过程中,手铲是常用的工具,用以刮土,并寻找土的遗迹线。当地层划分完,遗迹也出土时,考古人员首先要对文物做一个记录,拍照时会用指北针来指明方向,还有比例尺,判定器物大小。还会用到色卡,作为色度的参照。
Q:在考古和文保学习中需要哪些学科背景?
马啸:考古的分类是比较多的,通常地,大的分类就是按照史前考古和历史考古这两种。文物保护中会经常运用科技分析且更需要多学科协作,需要不同方面的知识。比如,在推断古代怎么制作这件器物的时候,要参照相应工艺的记载。总体上来讲,考古需要对科技了解,也需要对历史、美学等的了解,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份工作。
Q:成为一名真正的考古人需要哪些必备素质?
徐斐宏:一个是合作精神和能力。考古不是一个人就能搞定的,必须有团队合作。比如发掘,不可能一个人从头到尾挖,需要当地的工人帮助。发掘、记录、拍照都是有分工的,独来独往,没有合作精神,活是干不好的。考古研究涉及越来越多学科,得跟别人合作,一起发掘,一起写论文,一起做研究,这也涉及一个合作精神的事情。
另外一个是问题意识。面对一堆土,你得能提出问题,可能它就是土,也可能里面会有种子,得先问出问题才能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