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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之邑

2021-12-16文珍

湖南文学 2021年12期

文珍

返京的飞机在雨中延误了很久,随即用更长时间慢慢爬上三万英尺的高空。而我从等候的昏睡中惊醒,看往舷窗外的雨,意识到我正在离开出生的省份。那些已被说滥了但依旧有某种力量的语词:家乡、故园。还有那些永远牵动乡愁的特别气息:紫苏、山胡椒油、红姜。毫不脸红地说,米粉和臭豆腐就是我的莼鲈之思。

也像这些天在大巴车上总无数次被间杂欢笑的乡音惊醒一样,同行人员多来自湖南各地,总让我在某刻想起长沙的大伯,娄底的堂哥,以及湘乡和新化各自庞大的父族和母族谱系。他们也似乎在说外婆的话,爷爷的话。或者只因为是邻县听上去就全不相干的话。湖南是丘陵地区——所谓丘陵,就是彼此被看上去不大但连绵千里的山头隔开,“十里不同音”。那些时,注视大巴窗外郁郁葱葱重重叠叠的绿色,也会意识到自己正穿行在从未造访却依旧亲切的林中之城中。

最后一晚,和两位深谙生活秘奥与丰饶的前辈女作家结束临别之夕的长谈,睡前关窗,发现十楼的酒店外隔了一条马路,就是黑压压的大山和密林,也仿佛隐藏了无数秘密和野兽。“此地野猪成灾。”白天本地文联主席王琼华走在前面,突然回头说。

这也是郴州。

此行还有无数细小而动人的瞬间。

两个在阳山古村见到游客便如小鹿一般逃开的初中女生,原本正在屋墙上用粉笔快速写着名字:两个宋亚轩。两个马嘉琪。两个李飞。两个张真源。一个丁程鑫。两个贺峻霖。

回去看照片,发现这些名字上下左右交替出现,毫无规律,仔细辨认,唯独丁程鑫有且只有一个。他会不会是两个中某个暗恋的男同学?如果这样我遗憾被暗恋的不是“贺峻霖”——那天一直在下湘南深秋特有的牛毛细雨,我们又刚从郴州乡下的崇山峻岭中穿行而来,这名字是多么应景啊,男孩的家里人一定也有点文化,才会起出如此贴合本地地理气候特征的名字。而且也遗憾再也无法知道了,就像无从了解羞怯的她们到底是在乡上还是镇里读书一样(那天刚好是周日)。而她们的爸爸妈妈此刻又在什么地方呢?

另一天,在小埠村。一路还在下着绵绵冷雨。我看到一个老人背着婴儿走在雨里,所有参观者都躲在安全的伞下,但这一老一小却非常坦然地停顿在本乡的小雨里,孩子不哭,老人不走。我对身边的易清华老师说,“他们在淋雨。”易老师笑道:“农村人都这样,我小时候也不打伞。”到现在我依然记得那灰绿色梦一般的光线,也不知道是雨水的绿,还是村落周遭植被的绿。村落清洁有序,犹如社会主义新农村样板,只是少见行人。老人和孩子在雨中好奇而静默地看着自己村子里甚至就是自家的什么,也许是只迷路的鸭子,或者蛋下错地方的母鸡,也许是其他。时间在此变得缓慢,潮湿,如梦似幻,像塔科夫司基的《镜中》,被关在隔壁房间的“我”知道母亲正在低声向邻居借钱,感到难堪,又仿佛事不关己,只好奇地打量镜中年幼的自己。而此刻的老人和孩子又分别会怎样看待不期而至的这群人呢?天空正在降落无根之水。将来有一天,这个老人背上的孩子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回忆儿时的村庄,包括这些不时蜂拥而至又一哄而散的外地人。他们任意使用村民每日走过的道路,对准自家的屋舍肆意按动相机快门,毫无顾忌地大声喧哗,又买得不多,是一些未必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三只鸭子摇摇摆摆地在村头的小卖部前站成一排,煞是好看。它们似乎也懒得多看我们,又转而背对所有人。旁边有个纸壳子做的广告牌,上面用粗笔写着几行大字:

小埠超市今日供应

冰西瓜

冰凉粉

冰哈密瓜

三个冰字,是夏日悠长的余韵。听说此地一度曾挤满了来消夏的广东游客,附近的崇圣书院也曾书声琅琅。现在只剩下雨水中骨朵未开的桂花,大门紧闭只能从墙外仰望的并不高的崇圣塔。

“崇圣书院:一个让我们收获健康、快乐、智慧与财富的地方。”墙上有福慧人生必修系列课程之一,之二,之三。“本人及入此学堂者当心存感激,至于此间所受之误解与恶骂已不足挂齿。”建塔方志署名者叫邓辅唐,刻于二零零九年九月,距今已有十二年之久——也可以说方才。听说这位邓先生先拿到了生态学博士,后来再从事房地产开发。挣了十几个亿之后,决意改造故土,斥巨资将小埠村建成如今模样,又手创了崇圣书院,当然村民中一直都有另一种声音。现在他人在国外,而四季游客仍络绎不绝。还有三十六洞的高尔夫球场,比标准十八洞还翻了一倍,接轨国际高标准,只是不知时间是否同样翻倍,需打足八个小时以上。

“我们这里号称打造粤港澳后花园。”另一位本地导游自豪地介绍,“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十二年前生态学博士的规划布局,今日似乎适逢其时。

小埠村外,就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别墅群,据说买主大多也来自粤北。郴雅国际学校和长沙雅礼合办中学,还有一个远恒佳高级国际学校也是今年才创办的,现已面向郴州市招了一千多名学生。从山顶看進校墙内,我见到了此行最多的人,大人和小学生,正三三两两在里面做某种布朗运动。公路边停满了汽车——国际学校学费不菲,那么,更多本地孩子在哪里读书?行程太匆匆了,我们没有看到。

记忆在连续数日的赶路中不断被打断,模糊,又以崭新的方式奇异地嫁接和串联起来。比如在九龙山贡茶园见到的没打农药而见虫洞的茶树。汝城沙洲村民摆摊售卖的奇异的,我所不认得的山中佳果:一种很像释迦也像放大版树莓的红色水果,后来才知道是著名的南五味子,木兰科,又名黑老虎、冷饭团,吃起来口感也似释迦,剥开来每颗光滑的籽外都包裹着薄薄一层透明果肉,不怎么甜。还有两种八月瓜、有本地名字却迅速被遗忘的玫瑰茄。只有桂花人人都认识,一路随着各县气温气候不同而盛放程度迥异。有的仍在雨水中骨朵紧闭,有的早已在烈日下无所顾忌地散发蜜香——这么多桂花,怪不得仰天湖景区的助农市集里有养蜂人卖野桂花蜜。

在任何可以购物的地方,都挤满了好奇的城里人。汝城是著名的半床被子故事发生地——亲切的,几近于家常的传说,更是最佳购物之地。连日阴雨终于放晴,村民纷纷搬出家当在自家门口摆摊:桃胶、白果、虾干。

而我则注意到屋上的门当十分精美。这样的人家当年经历了什么,才会需要战时红军的半张被褥?

汝城离井冈山甚近。午餐便将三省通衢混血菜系的复杂显露无疑。同行者被讲解员的说明催出热泪,历史隐藏某种真实的、确凿的热情。到处红旗屹立。九龙山国家森林公园的玻璃栈桥上,村头广场。甚至九十年代后期早已半废弃状态的宝山,像极了新疆可可托海三号矿坑和吐鲁番坎儿井的有机结合,矿山深处也有一面红旗。

对矿山印象最深的,则是越往里走越稀薄的空气。四通八达的矿道。面容疲惫的矿工塑像。已装上地砖却仍举步维艰的登龙梯之道。隋唐遗址。多重时空在此荟萃。

在里面拍摄了很多照片。人工溶洞加洞里五颜六色的灯,有科幻電影感。戴着矿工的黄安全帽,很沉。想起《平凡的世界》。每个喜欢这本书的读者都理应下到此地,深入了解孙少平成为矿工后的生活。

矿产丰富是因为这里远古就是森林吗?据说“郴”这个字,就是林中之邑的意思。全国用且只用于此地。

多少人是为了那句“郴江幸自绕郴山”来的啊,包括我在内。来后才发现郴州如此丰富,那条不要理由却偏要流下潇湘去的河流反倒成了配角。那也没什么。它心平气和,一径浩浩汤汤流下去。流下去。

最后说仰天湖。去那日不赶巧,山下无雨,到了山上雨点渐渐密起来,雨之外还有雾。雾大到一个程度,一匹近在咫尺的白马我甚至并未认出是雕塑,来来回回反复拍了好多张才发现。仰天湖在雾中缩成烟雾缭绕的温泉,小成农家的池塘。这也许是湖南省境内唯一的高山草甸,不好和西南西北一带的空中草原比,但也雄浑壮阔,汽车需在山路上盘旋近一个小时才能上到山顶。

主办方开始发雨衣,怕雨的可以挡雨,怕冷的可以御寒。而我一再婉拒,也许是不喜欢身上有窸窣声,也许只是反感那么一大片无法自然降解之物披挂在自己身上,将来不知会祸害多少生灵。拒绝的结果是冰冷的雨水毫无保留地倾注到风衣上,帽子上,相机镜头里。整个草原沐在细细的霖霈和惆怅里。又想起峻霖这个名字。

也正是在此地的室内市集买了野桂花蜜。五味子蜜。枇杷蜜。养蜂的夫妇俩长得很像,都有一张容易受惊吓的黝黑的圆脸,圆眼睛。我问了一个白痴问题:同一群蜜蜂采的蜜,怎样区分都来自什么花呢?男人瞬间因为我的无知放松下来:我们会跟着不同蜜源转场采蜜,而每个季节盛放的花都不一样。旁边的本地工作人员试图阻止我:没花的时候,他们喂蜜蜂吃糖!

眼前出现一幅奇妙图景:许多毛茸茸的蜜蜂,在洁白的砂糖上大快朵颐,再将之转化成蜜。当地假蜂蜜不过假到如此!我笑说“蜜蜂吃糖不打紧的”,买了四大瓶送一小瓶,本来想回来再买,被摊主催着付了钱。因一桩小事再回头,蜂农夫妻正在桌前吃盒饭,见我这个“老主顾”便慌忙起身让座,又屡次请我吃多的一份盒饭:这样的淳朴,简直像乡里人情。我相信他们的蜜蜂从来没有吃过白糖,吃的统统都是花蜜。

想到自己用极少代价就换得人家一年四季追蜂赶蜜的劳作,几乎是内疚的。还不算额外附赠:夫妇俩足以驱散寒冷的天真笑容。

“将来旅游发展起来了,游客就多了。”

“有个大老板在仰天湖景点投了好多钱。政府也蛮支持,经常搞这种集市。”

“不过你放心,我绝对没有卖贵。”

交谈不外如是。他们随即目送我在雨里提着蜂蜜走向假蒙古包,吃颇地道的涮羊肉,用的就是本地的黑山羊。不知投资者是谁,但显然用了最便易的方式,一次性满足南方三省游客的草原梦,是门好生意。

还可以写什么呢?村头巷尾那些很像外婆乡党的老人们。囿于口音,见生人总羞涩地微笑着。年轻人都到城里住楼房了。一个老人佝偻着走出自家堂屋,问他“绣娘屋”在哪,回话近于西南官话:“那边。”更多本地人则操口音严重的塑普。在外人听来都一样,只有本地人才能分辨出何镇,何乡,哪个村。

以及乡间柏油路面宽阔。四通八达。许多村子里都有自己的公共汽车。总归在发展,在进步。

更宝贵的是那些散落在旅途中的言语,接待方的热情和显见的自豪:“让更多人知道我们。”而走马观花不过几日便提笔,深知这些文字并不比婉转的鸟鸣说出更多。更多秘密隐在山林中。但此地实在是极美的。

只此青绿。何日君再来?

再来时,整个城市或许已被更葳蕤的植被隐藏起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也很像神话里的城。但只要记得来过,惊叹过,流连过,就永远找得到通往林中之邑的小径。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