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入房
2021-12-16李冰洁
李冰洁
一缕缕的烟雾,仿佛从山里长出来的,慢慢升腾,继而蔓延开来,如凌波仙子在山顶微步。晨曦纤纤袅袅伸入密密的树林,切割明暗。鸟儿伸了个懒腰,巡睃完四围,便啾啾几声。山塘翠微流水,爬过缺口,铺一涧银光通向山下的村庄。石蛙时而一声脆脆的鸣叫,时而四腿猛蹬,摇曳得露珠飞溅。父亲缓缓从山中走出,轻飘飘的,来到我家,先在我的阳台菜园里忙了一会儿,稍后,用沾满泥土的手轻轻抚摸我的额头。
猛地,我睁开眼睛——原来是一场梦。我穿好衣服,打开卧室,径直走向客厅窗户。
一大坨褐色泥土,突兀进入我的眼帘,它们躺在窗户下浅蓝色的地板上,周边溅满细碎的泥,醒目又刺眼。
莫不是父亲真的来过?泥土是父亲打理阳台菜园而掉落地上的?我的心掀起一浪一浪波澜。
父亲四岁时从一个山旯旮里过继给山外同族的爷爷奶奶,十岁就开始学耕田。父亲的身子几乎是半吊在犁柄上,不及犁高的两手像捉鱼,紧紧地抓住犁柄,又像新兵初端枪杆,身子有些许颤抖。父亲用身体,准确地说是用上半胸和喉部抵着犁把,向犁把下方钢尖处发力,闪闪的犁尖带着阳光的温暖斜插入泥里。老水牛回头用混浊的眼看了看熟悉的田与不熟悉的童子,仿佛知道已经换了主人。
时光用特殊的方式见证父亲由一个孩子向庄稼汉转型:父亲鞭子一扬,再扬,同时吆喝两声,被鞭的老牛猛地向前,犁头被牛拖得飞快,父亲脚步顿时错乱,一个跌跄,身子瞬间向前一摔,牛鞭向外一飞,没有疑问,父亲扎实地扑进田地,犁头仍在向前忽左忽右跑,只是没有舵手的犁很快也倒向一侧,老水牛终于停下,扭头找寻先前的陌生人。时间仿佛静止。父亲没有呻吟。半晌,他抬起头,双手半撑着地面,双腿半缩,活脱脱像一只青蛙,一只把青蛙家族背部的花纹刻到了脸上的青蛙。新割的禾桩,不遗余力在父亲脸上戮刺着印记,半紫半红半渗血,沾着泥土,比青蛙的图案更多样。呜呜,父亲还是扯开了嗓子,几行刺痕纵横在他脸上,完全是一只聒噪的青蛙在表演喉音。终于,父亲站了起来,眼泪鼻涕呛得他直吐唾液,还有渣屑。头顶的阳光冷静地看着地面的热闹,还不忘反射着父亲斑驳的面孔。父亲用衣襟轻轻擦拭完眼睛,走向犁头,重新架好犁,一切都回到原样,只是没有捡回牛鞭。父亲仍旧吆喝着水牛,捉住犁柄。当泥土从父亲的第一犁犁头下翻身,仰面,释放出特有的气息,父亲笑了,虎牙露出,那晶莹的白,一瞬间将阳光击碎,点点光芒溅落犁尖,闪出熠熠辉光。当一坨坨新泥被父亲稚嫩的犁头一一翻开,父亲便打开了宝藏,收获了泥土所有的蘊藉。略带腥味的清香,弥漫开来,父亲忘记了所有不快,沉醉了,有什么气息能赛过拥抱大地的泥土芬芳呢?
父亲一生没有离开过泥土。
“满伢子,加伢子,带一只桶,我抄田,嗯哩在后底捡泥鳅。”父亲又要侍候泥土了。前面是将军般的水牛,牛绳象征性牵在父亲手里,两个跟屁虫如两只撒欢的小狗,总能让父亲脸上盛开菊花。田畈是忙碌的,天是蓝的,云是闲的,鸟儿和风儿是热闹的。泛着银光的泥土在父亲的犁下不深不浅不宽不窄地侧翻过身,一块泥土亮一个相,舒一口气,吐一缕幽香,打半个滚。跟屁虫喜欢看父亲表演,父亲扶犁稳而平,一犁就是一垄,流畅如歌,分明八仙,挥舞神器,一排排浪花分开,银色海水让路。偶有调皮的泥土懒得翻身,父亲就用右脚蜻蜓点水般顺势踢正,轻轻的却恰好。“又有泥巴不听话!”“好,给它一脚!”又一个蜻蜓点水,一叫一应,直搅得泥土痒痒的,服服帖帖。一个农活好把式,一切刚刚好,搭档水牛像知心朋友,父亲一声吼,水牛知道开工了,一个带绳的手势,水牛知道是该转弯,一声哇,水牛就知道要停下,或者是换犁,或者是需要倒退重耕。父亲和水牛,把泥土的韵味散发于天地间,满畈便飘溢着新泥的芳香。泥土香还诱惑着泥鳅,诱惑着我和小弟。我俩一人一个桶子,父亲犁过泥翻,“快,捡泥鳅。”泥鳅的美梦陡然被打碎,并且无处藏身,胖胖的泥鳅扭曲着,翻滚着,或者半插泥土,恰似野鸡顾头不顾尾。“咯哩一条,那咧好多!”我和小弟忙开来,捡泥鳅,分离泥鳅和泥土,满手满脚的泥土,湿湿的,软软的,酥酥的,如母亲的亲吻,如父亲的抚摸,满心的喜悦,满满的收获,我俩也喜欢上有魔法的泥土。
耕一方田,侍一隅园,唤醒太阳,邀来月亮,水牛已换了两头,父亲也感伤了无数次:“那条水牛真好用,通人性咧。”父亲忙完田畈山头庄稼作物,便是菜园。父亲对泥土似乎有点泥成金之术,只要是泥土,只要撒下种子,便会在父亲手中花开灿烂,果长圆润,籽结饱满,变着法子为父亲换来大小钞票。于是,一到我们交学费,父亲的口头禅“莫怕,嗯哩只管读书,读到何处,爷把嗯哩送到何处”,让我们把心放回肚子里。
记得每次父亲吃酒席回家,还在门口就有粗嗓门传来:“满伢子,加伢子,出来哟。”没等我和小弟绕到父亲身后,他一只手一晃:“变变变,变——”糖粒子、花生、豌豆、麻花根、饼干,已经让我俩四眼生光,尘土乱飞。“嗯哩两个去分吧,爷做事去哒。”父亲把宝贝放在门槛上,我和小弟你一样我一粒轮流挑选,圆睁眼睛。屋檐的雀子知道没有它们的事,四处跑开,只有阳光一圈一圈地晕开红霞,风又跟在父亲身后。
父亲有时也有蛮倔,山坡上一块块的地,都是庄稼人垦荒出来的,斜斜地挂在坡腰上,只有山脚的地才四平八稳的。一茬庄稼收获后,在下一轮播栽之前,泥土必须全部用大角锄松动一遍。村里人都是从一块地的下面向上面挖土锄松,这样省时省力,父亲带着我们却是从上面开始动工。于是大小角锄,高矮几人,都是面向下坡,斜挂在山坡,土是保住了,但锄地时必须要刻意稳住脚力,否则感觉像随时都要栽下去,很吃力。我们矮,用力小,还好点,不知道一米七八的父亲,一锄一锄地用力锄土,还立得稳稳的,有什么窍门。
同样一高度的坡地,两年左右就见分晓了。我家地里的上至磡边下到坡沿的泥土厚度一致,因为极力不让它们流失,才始终厚厚的,庄稼一如先前长得繁茂,而周边邻家的地,上面一尺多几乎没有了泥土,整块地的泥土比初垦时薄了,农作物长得如同癞子的头发,疏密不一。村里人又改说法了:“还是高齐叔厉害,坡地越种越肥,真恰得起亏!”事后,有效仿父亲的,有还是图方便,种了几年后只能放弃坡地的。父亲拿坡地告诫我们:“不管做么子事,都要想前因后果,莫敷哄怯骗,嗯懒,就莫想有收成,嗯有诚心哒,自然有好果子哒。”原来父亲的逆向耕种,保证了泥土的效益最大化,流的汗多,收获的也多。父亲的种坡地心得,至今指引着我们人生的拓荒前行。
不知何时,突然发现时光偷去了父亲的岁华。那天,我正坐在堂屋门前看书,当父亲肩扛两把大锄头踏进堂屋后,只听母亲唠叨:“快把锄头放下来,上面有好多泥巴!还有,嗯鞋底粘哒好多泥巴,不在外面稍微弄干净些!以前你进屋总会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哦哦,是咯,是咯,我忘记哒在外面先弄干净。”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放下书进来,堂屋里,父亲走过之处,泥迹斑斑。父亲正弯着腰,用手剥锄头上的泥巴,底下接着一个旧盆子,父亲脚底也满是泥,有的半落未落。一砣砣,一点点,深褐的,浅黄的,被踩扁的,端正的,泥土进入堂屋,地面有些狼藉。我正想打趣一边唏嘘的父亲,突然,我的目光牵住嘴,一同滞住了。一张憔悴的脸,刻满岁月风霜,那道道深皱里绽出的笑,像朵蔫巴的菊花,随嘴角的翕动,菊瓣轻微挤压或舒张,一上一下,那么别扭;脸膛古铜色,准确说是猪肝色,整张面部,甚是难看。蓦地一阵陌生感袭来,我颤抖了一下,重新审视正清理泥土的父亲。岁月何时让父亲缩细一圈,矮了,单了,丑了,在我们姊妹一个个变高,长壮,更靓的同时,岁月相反地雕刻着父亲。
父亲被时光之神偷紧紧盯上了,父亲已不再热血沸腾,已不再风风火火,父亲开始动作缓慢,气力不佳,是那条陪伴父亲的老水牛最先知道的。依旧是一年中第二轮农忙完,村里人已经放松了,但父亲却不轻松,在父亲眼里,秋后耕田移栽油菜秧苗同样重要,一垅油菜,就是一家人来年的一锅油啊!父亲扛着犁,牵着老水牛走过田垅,老水牛从身后左右摇摆的脚步中得知老朋友已今非昔比。父亲扶住犁,已不能跟上节奏向前及时挪动脚步,不时险些摔倒。有时,父亲索性停下来,老水牛扭头回望最好的搭档,停住了前行步伐,老水牛第一次看到一幕:父亲正蹲着,用手把犁已经过却因无力压稳犁头以致翻不过身来的泥块,一块一块地扶正。
父亲是倔强的,他固执地认为,泥土只有在犁头下半侧着身,吸纳阳光的温度,披上银光,才会尽情释放它特有的气息,充溢天地间。老牛看着老伙计,眼里竟第一次涌出了泪水。
不久,一场大病缠住了父亲,且一日重似一日,父亲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一日,病榻上,父亲用手势招呼母亲过去:“我要看一哈那块油菜田搞得么哩样子哒。”“嗯莫操心哒,华伢崽在抄田。”母亲劝父亲。“不行,不行,我还是要看哈。”母亲拗不过,最后父亲还是拄着拐杖,半身倚着母亲,一步一喘地走近油菜田。大哥在田那边换犁,抬头望见,连忙跑来,扶住父亲。父亲停下脚步,定睛看着大哥,拍拍大哥的肩膀,说:“我怕是不行哒,我走哒,就全靠嗯哒。泥土有灵,一滴汗,一粒米……”父亲大换了几口气。“来,嗯扶我,到田边坐会儿。”大哥小心翼翼地搀扶父亲,喉咙像卡了东西:“爷,嗯操哒一世心,再好生点歇哈。”大哥把父亲安坐在田埂上,父亲示意大哥坐在身边,母亲也靠着父亲身旁坐下。
父亲望了望田畈,庄稼已经秋收完,田野一片空旷。露头几寸的禾蔸茬仰望着天空,还在回味曾经沉甸甸的稻子、欢笑声、汗渍味。不时,鸟雀一冲一俯,此刻田野是它们的:啄几下谷,踱一会方步,咕咕数声。太阳正往西边走,秋天的日脚很紧,大踏步,把野草的影子越拉越长。父亲收回目光,一手指着跟前大哥已犁过的泥土,慢慢打开了话匣:“我,一世冒白过,全屋场全大队只有我咯田地种得最好。”父亲咧嘴笑了,一手摸了摸脑壳,“华伢崽,嗯抄田还不蛮里手,我再教嗯一哈。”父亲要把所有的农耕技巧传授给大哥,说话时,父亲不时指着脚下的泥土叮嘱。父亲说到泥土,精神好多了,几次,大哥担心父亲身体,劝父亲回家,父亲都示意大哥接着用心听。大哥意识到父亲暂好的状态有哪里不对头,坚决让父亲回家。父亲笑笑:“不碍事咯,等我再坐哈子。”父亲像孩子似的讨价还价。
缓缓的,父亲准备起身,大哥慌忙搀扶,父亲摆摆手,示意不用大哥扶持。
父亲又缓缓蹲下身子,不知是脚力不够,还是一时激动,“扑哧”一声,父亲双膝跪倒在泥土上。父亲抚摸着泥土,像抚摸他娇养长大的儿女,雨线从父亲脸膛淌下来。慢慢地,父亲掬起一捧泥土,已经瘦得只剩下干枯的骨头的十指,指缝间,泥土泻落,如时光沙漏,岁月一帧帧掠过,剪影父亲五十四个春秋。父亲十岁就把自己系在泥土上,泥土也馈赠父亲财富:爷爷奶奶,九个儿女,儿女读书求艺,嫁娶成家,一大家子的生计,是父亲从一寸寸一垄垄的泥土中,一粒粒一担担交换而来的。此刻,父亲已无力劳作,最后只剩掬起一捧泥土的气力。
“吁——”突然父亲用尽力气,长舒一口气,随即声落手扬,整个身子如一撮泥土,跌进尘埃里,泥土飘飞,粒粒尘土,是父亲的悲欢酸甜和倔强。泥土凝聚,凝结一个短暂却永恒的时光,时空肃穆;泥土缓缓而降,饱吸秋阳亲情,覆盖父亲。
父亲面容安详,父亲选了最好的谢幕方式和地方——无垠的田畈,温暖的泥土。
大哥把父亲抱回家,身沾泥土的父亲把泥土最后一次带回了房屋,一线泥土,延伸到安放父亲的地方,延伸到父亲的另一世界。父亲的脸上也满是泥土,泥土和着泪水,紧紧地融洽地给父亲戴上了泥面具,这是最真實的父亲!
父亲走了,还是与泥土为伴,只是姿势发生了变化。从前父亲是俯视泥土的,现在父亲仰躺在泥土的怀抱,父亲用一生赢得了泥土的尊重,泥土上长眠着忠诚的老朋友。
去年清明节,给父母亲扫完墓,我途经曾经熟悉的菜园,原本一片盎然的父亲的菜园,而今只有稀稀拉拉几小撮绿色。早被春雨唤醒的泥土,黝黑沃润,随便撒播种子便可满园葱郁,偏偏被闲置了。耳畔传送来子规的阵阵啼叫,我仿佛听到父亲深深的叹息,看到父亲无数次徘徊在此,不安却无助。我的心莫名紧了紧,眉头骤然聚拢,很不安。突然,另种情愫弥漫心头,我不正好可以把肥沃的泥土带到家里,在阳台上延续父亲的泥土吗?于是,我找来塑料袋,大小装了好几包。临行前我折回父亲坟茔,当告诉父亲自己的想法后,心突然轻松了,想必是父亲支持我的行为。
泥土被我欢喜地带到了家,我买来大盆小盆及泡沫箱,把它们一一分装,放在窗台,然后栽上茄子辣椒西红柿黄瓜苦瓜丝瓜等蔬菜秧苗,三米阳台便成为我心仪的菜园。阳台延伸土地,延伸父亲的最爱,我终于拥有一隅泥土气息,让心中隐隐翻滚的某些情结得以平静。
有了自己的菜园,我如父亲一样精心伺候。每天清晨,松软湿润的泥土,氤氲的空气,遍洒水珠的满眼绿色,灵动与浪漫,让我仿佛回到儿时光景。
“妈妈,你在窗下发呆干吗呢?”女儿见我立在窗前,凝望着地上的泥土,不好意思地说,“哦,妈妈,那些泥巴是我昨晚开窗户时,弄倒了扫把,扫把跌落时弄下来的。”
我一愣,哦,原来是这样!但我还是固执地相信父亲昨晚来过。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