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三线”的朋友
2021-12-16周实
新建
坐在长沙黄花机场宽敞明亮的候机厅里,突然之间,想起新建,想到他这辈子不会再坐飞机了,也不需要坐飞机了。
一九七○年,我们在“三线”,修铁路,湘黔线,有飞机在头上飞过,他对我说:“哪一天,我们也会坐飞机,在这天上飞过吧!”
我笑道:“天晓得!”我是不敢这样想,不会如此奢望的。
从那时,到现在,半个世纪过去了。这期间,新建他,当然是坐过飞机的,但是否从那里飞过,从那小龙门隧道的上空,那就难说了。人生,命运,现在看来,仿佛都是注定的。
再想,不管注不注定,他现在也不会想也不需要坐飞机了。他病了,病得已经不知世事,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病得不会说话了。
什么病?他妻子告诉我,叫什么“皮层基底节变性”。他的病况,在我看来,就和我的妈妈一样,我妈妈得的是阿尔茨海默综合症,也就是人说的“老年痴呆”,曾经“海默”十多年,走的时候,八十八岁,已经过世三年了。然而,他,新建兄,并不老,或者说是不太老,却已病了好多年了。他只比我大一岁,今年刚进六十八。
新建的存在,于我来说,就像我在我的长诗《小石头》的“开头的话”说的那个情形一样(这首诗写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末期,发表于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的初期):
诗句跌落在人的心中,
像露珠降落在青青的草丛;
这首诗从哪里写起好呢,
愿开头像风吹树叶般轻松;
风吹树叶声多么美妙,
美妙得就像上下班哨音。
上班哨音环绕山峦,
东方飘出一缕霞云;
钢钎、镐头、风钻、斧子,
叮玲哐啷,哐啷叮玲;
叮玲哐啷在干什么?
挑顺手的工具呀,我的老兄!
下班哨音回荡幽谷,
西山落下几只雄鹰;
披两肩硝烟,抖一身尘土,
队伍爬坡走向工棚;
走向工棚去干什么?
松一松筋骨呀,我的亲人!
当然,没有这一切并不要紧,
但没有小石头可不行;
小石头——我的主人公呵,
简直是个欢乐的化身;
他喜欢发点机智的议论,
就像孩子喜欢吃冰;
这些议论实在逗人,
就像美酒使人精神。
这就是我要认真写的,
一篇修路人的诗文;
诗里没有神奇的幻梦,
也不在辞令上跳舞抒情;
我只想用纯朴的语言,
触动那些淳朴的心……
新建当然是淳朴的。
记得第一次去挑粮,从五一煤矿回连部,几十里路是有的(那时,修路民工的单位都是以部队来建制的。我们单位的名称就是九二〇一八指挥部民兵一团东区连,什么营,我忘了)。十来个人去,一人两袋米,一袋一百斤。现在我回想,想都不敢想,这是真的吗?我真怀疑我的记忆。那时的我们,十五六七岁,虽不能说小,但也不算大。我稍稍地试了一下,知道自己挑不起,但又没办法,只能咬紧牙,挺腰起了肩。然而,还没走几步,就被压得放下了。这时,新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铁瓢,解开我那两袋米,一连挖了好几瓢倒在他的米袋里,至少有二十多斤吧。其他几个身子壮的,也走过来和他一样,解开其他弱一点的那两袋米挖起来,挖到他们的米袋里。队伍总算能动了。后来,走到山脚下,看著那山坡,我的心里想,今天恐怕回不去了。刚才走平路,一百八十斤,走起来还摇摇晃晃,进山那就更会是想抬脚也抬不起了。事实果真如我所想,每一步都很难很难。最后,我那两袋米几乎是被拖着走了。看着新建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那转弯之处,我们几个腿力弱的,真的只能望山兴叹,一步一步向前挪移。然而,就在我们挪着,心头充满绝望之时,新建他们几个的身影又出现在前方的山路。原来他们又打转身来接我们的担子了。他们就这样一程程地往前挑着自己的担子,然后又再打转回来接过我们肩上的担子,最后一道回到了连部。那天,我还趁着连队没从工地回来之前,提了一桶水,跑到树林中,痛快地冲了一个澡。这是我第一次认识新建。
第二次我认识新建,是个爱抽烟斗的伢子,抽完一斗后,在另一个小伢子的手上吱地摁了一下,那小伢子的皮肤上立即冒起一水泡。新建见了,顿时大怒,马上找到那个伢子,最后虽然没有动手,但却严厉地警告了对方:如有下次,绝不轻饶!他对我说,那个时刻,他的两个拳头箍真的是捏得唧唧叫。
我第三次认识新建就是那次“大战”了。那可真是一场“大战”,锄头扁担四处乱飞,幸亏没有打死人,只是打伤了一些人。起因又是另一个喜欢挑事的伢子,被另一连队的“恶人”一石头打破了脑壳。顿时,就是血直冒。于是,我们都火了,“大战”也就爆发了。打完后,要处分,追查谁是“总指挥”,有人指认是新建,他也没做任何分辩。我还记得那天晚上,连队的几个负责人是如何地轮流训他。还有那油灯,噗噗闪闪的,将他那个沉重的身影印在沉默的墙壁上。当时,我们都觉得,处分他是躲不脱了。结果,却是没有处分。对此,大家感到高兴,但也同时有点奇怪。而我觉得这是因为他实在是太能干了。能干得连干部都舍不得处分他了。
说到新建的能干肯干,那真的是没得说的。木工,篾匠,放炮手,修理斗车校钢圈,样样是高手。他在连队里干的是技术活。他怎么就那么能干?那时他才十七岁!这是我无法想象的。哪怕就是到了今天,你要我做这些事,我也未必做得好,而他却做得那么的漂亮。用斧子劈得那么准。用刨子刨得那么平。破篾破得那么细。校钢圈,这根钢丝拧一下,那根钢丝拧一下,那轮子就是扭成了麻花,也被校得圆正了。后来,分配工作时(修了一年路,建了一年桥,终于给了个正式工作,不再是“民兵”“临时工”了),他被分到汽修厂,也是一流的修理工。什么坏东西到了他手里,三下两下就弄好了。他若没发病,若能在“重要”的岗位上,若能在“合适”的岗位上,必定是人说的“大国工匠”。
看我这样写,你千万莫认为他只是个做工的。我曾见他打篮球,从拍球都不会拍,到跟着人学三步上篮,很快就成为上篮高手。看他学跳舞,交谊舞,连一个舞步都不晓得,很快就成了教舞的老师。还有学唱歌,很快就成了合唱团的领唱者。可惜,他没有写文章。他若是写作,会写成什么样,那真的是不好说。或者,他写了,没有给我看?我甚至还这样想,他若是从政,肯定是个好领导。他的号召力,他的组织力,他的领导力,他的执行力,都是极强的。
可惜,他没有这个命。
可惜,他得了这种病:“皮层基底节变性”!
这病是否与遗传有关?由此,我想到他的妈妈。想到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的某年春节,大雪纷飞,滴水成冰,我从外地出差回家,忽听有人在喊:“甜——酒——!”那么冷的天,那么大的雪,大过年的,还卖甜酒,还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我不由得转头一看,竟是新建的妈妈。我喊了一声伯妈后,说她应该在家歇着,她说闲着也是闲着。我知道,那时候,她还在家里养了几头猪,还到各处收潲水。为了多赚一点钱,无论什么脏活苦活,只要有得做,她都是尽力去做的。而新建,也一样,从小就跟着妈妈做,从小就帮着妈妈做。后来,去“三线”修铁路,也是为了能在城里讨个固定正式的工作,扎扎实实,生活,做人,不想,结果,却又病了。
病了的新建,在我看来,还是幸运幸福的。因为他有一个妻子,一个贤惠能干的妻子,一直精心地照顾着他。所以,他能活到今天,而且面色红润如常。
贵哥
贵哥总是笑眯眯的。
笑眯眯地说着话,笑眯眯地抽着烟,笑眯眯地走拢来,弹出一根烟把你,然后,和你扯起来,东一句,西一句,从天上到地下,从周边到团转,都能接得上,你想扯好久就能扯好久。
我和贵哥结缘于在湘西修湘黔铁路。刚到工地时,同在一个班。贵哥是班长,我是副班长。用政界的话来说,那就是:他是我的老领导了!
老领导贵哥,年纪并不大,大也只大我两三岁,但他个子高。十六七岁时,发育早两年,那情况是不一样的。那完全就是大哥。所以,叫贵哥。
贵哥当班长,当得很潇洒,一般不管什么事。尤其是晚上,进行晚汇报,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汇报一天的工作,他就叫我念语录,要不就是读报纸,他自己则懒洋洋地似睡非睡去“浏阳”了。
贵哥对做事,一般都不急。毛主席这样教导我们:“三线建设要抓紧,就是同帝国主义争时间,同修正主义争时间。”贵哥则是不慌不忙。贵哥说:凡事急不得。急了会坏事。百年大计,质量第一。质量就是最好的时间。
贵哥喜欢吃南瓜(即使不喜欢,也只有南瓜吃,那时只有南瓜吃,要不就是吃萝卜,白萝卜,只有这两样有利于储存)。有次,贵哥去挑饭。一边一只桶。一桶装的是酸菜汤,一桶装的是煮南瓜。走到半路上,他说肚子痛,要挑饭的先走一步,他则就地放下担子,一头栽到南瓜桶里,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不料,却被抓个正着,被跟踪的副连长。副连长在会上说:“他——屁股都翘到天上去了!”全场顿时笑成一团。
还有,我最记得的,是他和国强,在打隧道时,为了和管掘进的铁二局的一位老兄搞好关系,松活一点,拿出李铁梅的剧照,说是国强的姐姐,可以介绍给那位老兄。那老兄是农村来的,没有看过《红灯记》,喜欢得不得了,竟然真的认国强就是他的小舅子了。他们两个自然也自由自在了好一阵。
我还记得那位老兄,在一次扳道岔的时候,被一辆送混凝土的罐车压断手腕的情形。那车,瞬间,冲了过来,我只听得一声惨叫。后来,他就消失了,我也再没见过他。直到今天,我仍祈愿他的手腕被接好了,而且好得完好如初,他是他的那个家里最重要的赚钱人呀!
贵哥是否还记得这件事和这个人?
贵哥是个快活的人,无论身处什么环境,他都快快活活的。
后来,不修铁路的,我们回到了长沙,我和贵哥同分在一家街道工厂打铁。打完铁,下班后,我时常到他家坐坐。他的家在街边上,我们就坐在街边上,看着路人走来走去。临到吃饭了,他妈妈就喊:“贵伢,呷饭哒!”他就回应道:“急么子啰,我正和周实扯事咧!”
我喜欢和贵哥扯事。贵哥晓得的事情很多。无论国内,还是国际,他都能说个一二三。当然,他不是学院派的,只是民间的一点看法,但也不乏真知灼见,令我时觉茅塞顿开。
有次,休息,我和贵哥一起去新建的家里,碰到新建的弟弟新政。新政惊讶地看着他,说:“原来你就是贵哥呀!你还记得那时候,你在路上拦住我,要剪我的军扣啵?”贵哥否认:“你记错哒!哪里会有咯样的事!”我们都笑,那绝对的,新政说的,不会错。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社会上时兴穿军装。有时,军衣的扣子掉了,你想配也很难配齐。于是,也就有了此举,去剪人家军衣的扣子。想来,贵哥也难例外。
贵哥当然有本名,本名章炳炎(从他这个名字看,他是五行缺火的,于是起名时补了三个火)。
我很喜欢章炳炎,喜欢他的无所谓,喜欢他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处在何等环境,只要还有一口气,他都活得快快乐乐,不把什么事当作一回事。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大年
心里一直想写大年,却又不知如何写。因为他所擅长的,都是我不擅长的。比如打牌,打麻将,拉小提琴,弹钢琴,炒股,还有听音乐,等等,我都不擅长。我这里所说的擅长,是说他若不做主业了,也能靠着这些“业余”过好他的日子的。大年很会过日子。大年喜欢优雅的生活。
大年说过一件事,不知是买碟还是买唱片,现在我已说不清了,反正是一个音乐家的,西方音乐家。大年说整个长沙市只进了那一套(一套多少张,大年也说过,我現在也说不清了),价格好几千(这个,我也说不清了)。他砍了一阵价,老板不肯让,只好放弃了。后来,过了好多年,那位“音乐家”还摆在那里,一直没有卖出去,老板还是不肯让。最后,他只好一咬牙,把那位“先生”背了回来。他是如何玩音乐的,由此可见一斑了。
回想多年前,十六七岁时,我和大年在“三线”。有天,下工后,领一瓢热水(每个人只一瓢),洗完脸,洗完脚,站在屋檐下。他摸出了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我。我说我不抽。他说抽抽试试吧。他说抽烟这件事,你可不能小看的。我问为什么?他说抽烟是种方式,是种与人交往的方式。很多时候,一根烟能够拉近人的距离,能够打开一扇门。好多年后,我一直忘不了他这番话,也一直想写写烟对中国人的生活所起到的某种作用,但一直都没写成,只写成了下面两则三百多字的小短文:
他们为什么不让我抽烟?他对自己笑了笑:为了我的健康!那么健康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活更长的时间。如果连烟都不能抽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问自己,他不知道。
我说我也不知道。很多时候,我们都想让自己的生活有意思有意义,但我们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做才是有意义。于是,我们只好抽烟,拼命抽,对着抽,抽得好像一对烟囱。
他说,有时,他还想,人们之所以这么喜欢烟,不是尼古丁真的有力量,而是在某个虚空的时刻,它能轻易地给予你一种活得极有意义的感觉。
我说是。我说我的一个朋友曾经这样对我说过,人们活在这个世上,递烟可能比抽烟似乎更重要。递烟是一种交际行为,是一种沟通上的需要。
他笑我越说越深入了。
我纠正,应该是越说越深刻了。
真正的深刻都是浅出的,他很深刻地对我说,就像真善美很平常一样。美只有在平凡了,日常了,才有可能相对恒久。
于是,我也和他一样,也深刻地对他说,真正的深刻都是随意的,而非有意刻意的。
这则文字写完后,我给它加了个很大的题目《深刻都是随意的》。另一则呢,《一支烟》,题目却是非常小:
天黑了,在街上,正走着,有人拦住我,向我要支烟。
我弹出一支递给他,然后拿出打火机。火光照亮了他的手,黢黑的,尽是皱纹,僵直得似两根木棍,指甲也脏得就像原始人。
你为何不给他一包呢?说起这件事,有人曾问我。
我说我没这样想。
那一瞬间,我确实没有想到是施舍。我觉得他就像多年以前和我一起挑土拖车的某个伙计。歇气时,甩把汗,在衣裤上擦擦手,互相递根烟,平时互相也要烟,一切都是那么简单,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可是,我又为什么注意到了他的手?那么黑,那么脏,是下力人才有的,可能是位农民工,也可能是个拾荒者。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这种手了。点完烟后本来想随便跟他扯几句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我说,我真的,不知为什么,没有给他那包烟。我说,我只是那么本能地给了他一支烟,然后替他点了烟。
话再说回来,回头说大年。大年比我们都幸运(虽然他未必也这样认为)。修完湘江大桥后,他分到了国营单位——湖南省进出口公司,后又到武汉大学读书,学的是德语。大学毕业后,又回“进出口”,一直做贸易。至于改革开放之后,他是如何继续的,他是如何生活的,我就说不清楚了,他也没有对我说过,我也不曾详细问。
大年是有才华的,这是无须我说的。从我前面所说的,他业余的那些事,不聪明,能行吗?想做你也做不好。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每年见面时,聊过一阵后,大家就会坐下来,围着桌子打牌了。
“打牌,打牌,打牌哒,想那么多做么子!”
志国
志国是我的老朋友了,修铁路时结识的。“一颗红心两只手,修了湘黔修支柳”。我们修了“湘黔”后,没有修“支柳”,而是回长沙修了五一路的湘江大桥。桥建好后,我们分到了不同的单位。后来,我做了报社的记者(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的中期),开了个“普通人”的专栏。我开栏的第一篇就想着要写写志国。下面就是我的采访,题目是《我不是草包》:
他是长沙市第一风机厂的装配车间主任,姓于,叫志国,三十二岁。去年由工人转为国家干部,行政二十三级。他一般骑单车上班,从东塘到树木岭。“我喜欢在上班下班的路上,思考工作中碰到的问题。边骑单车边想事,能使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思维的节奏。”
我管的工作是全厂最后一道工序。零散的机壳,叶轮,主轴等部件到我这里,就变成了一个整体。工作弯腰的时候多,有时也有坐的时候。舒服?(笑)坐是坐在电钻的手把上,用屁股压着猛烈颤动的电钻。热天,上部汗淋淋,下部磨脱皮。一天下来,屁股都是木的。
当车间主任最难的,除了技术工作要拿得起放得下,我看还是那句老话:思想工作。这个工作就是要帮人家解决实际问题。解决不了的,要把道理讲清楚。人总是通情达理的。当然,要做好这个工作,非有群众基础不可。
我以为我是有群众基础的。
憑么子?凭进厂十几年,我一直做工,搞了翻砂搞装配,跟伙计们一直相处得不错。他们晓得我做事不是草包,不讨邋遢嫌,他们买我的账。四年前,我接手搞车间工作,如果是坐在办公室里,那我就要犹豫一下,我会担心自己缺乏群众基础,挑不起这副担子。
是的,我并不彻底反对“关系学”,(笑)有时甚至很讲交情。譬如某个人一贯表现不错,偶然出了点小差错,那我就会不闻不问,睁只眼闭只眼,带过去算了。“两全一贯”噻。
作为一个基层干部,对改革我是欢迎的。以前,车间里有三位老兄,要做不做乱弹琴。搞承包,这三个我一个也不要,请他们回去吃。他们请我再看最后一回,我才说要得。以前有一回批评他们,他们只问我要不要脑壳。
原先我并不喜欢当领导。现在喜欢的成分多了些。(笑)可能是习惯成自然了。
我对自己所处的地位基本满意。我不想再往上爬。我觉得冇得那个能力。
我对自己的工作效果不太满意。我总是尽力地干,有些事还是做得不漂亮。要是能把工作做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对前途,我不敢乐观。现在是文凭时代,我冇得文凭,很可能被淘汰。我只想有个脱产的机会读书,进修一下企业管理。这倒不是为了拿文凭。文化不高确实不行。
要是让我从头做起的话,我希望能将接手的第一项工作,从学徒期一直干到退休。真的,不论什么工作。因为如果能这样,再蠢也能精通业务,成为某一个方面的专家。
我喜欢精益求精。
当那种“万金油”式的干部,冇得味。
这就是志国,我的老朋友。无论做什么,他都想做好,他都做得那样认真。于是,我又想起“三线”,他在炊事班里做事,每天到崖磡下去挑水,那么两个硕大的水桶,每担都是拍满的。
萧雅珩
二○○一年的七月份吧,那时,我刚交出《书屋》,她和另外一个朋友冯岁平(曾为书商,在全国做得风生水起)请我吃了一餐饭。我感到很温暖。这之前,也就是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的初期,修完湘黔铁路之后,还有湘江大桥之后,我们已基本没有什么联系了(其间曾经有过两次因为有事找过她麻烦她)。饭桌上,我在给她的信封后面(信封里装有《书屋》杂志)即兴地写了这么几句:
听着你的电话
传来过去的声音
时隐时现的身影
又闪现我的眼睛
你可还曾记得
第一次喊我的姓名
我的那聲答应
一直响到至今
写得虽然有点夸张,但情感是真实的,它真切地表现了我对往日时光的追忆。
饭后,一晃好多年,我们又没联系了。
后来,手机有了微信。我加了她,她也加了我。偶尔,不时(可说很少),也会说上一句两句。
有天,想到那次吃饭,我问她:“还记得我在那个信封背面写给你的那几句吗?”
她说:“有缘相识,无缘相伴,不是错过,是原本无分。”说罢,又说:“一直响到至今,我倒是没有想到。”还说:“我会珍惜老友之情,但更会把握已经的拥有。”
我说:“当然。”我说:“明白。”人都活到这个份上,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即便再愚钝,也会多少明白点的。
她也曾写过我,写过她对我的印象,在她的微信的对话框里:
周实,我是在辰溪修铁路认得他的,我们同在一个排。有天收工回来,一个女同学指着他说,那个周实,这样累,每天晚上还打着手电看《资本论》。我好奇地望了一眼,一个圆圆脸的伢子,靠着墙角坐在地上,满身的疲惫。就这样认得了。毕竟都只有十几岁,再苦再累,晚饭一吃又鲜活起来。排里几个喜欢读书的同学,每天站在村子中间那棵树下紧有话讲,熄灯号吹了还不走。有时,和他同一个居委会的刘厚兰会扯起喉咙喊:“周实哎,睡告(觉)哒咧!”我们才散场。我们聊得很广,没有读过哲学的我,从他嘴里懂得了什么是“抽象”……他知道的东西很多,也很自负。大家争论时,他得理绝不饶人。
有个“领导”,比我们大六七岁,人很阴。我的女友小健争取入团,他天天约她交流思想。小健害怕,我就陪着去交流,弄得“领导”很恼火。
我刚去时没有任何职务,但我近乎疯狂地争取进步,从任班里宣传员开始,到连队会计,连队资料员,团委委员,全“分指”学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等,迅速地越过了“领导”。“领导”恨我,就在出工时整我,挑土时,他指使人把我挑的担子多装土,使劲拍实。我肩上压出了血泡,要强又想争取进步,只得咬着牙关挑。周实站出来帮我讲话,还与他们打架。他个子不高,但很会打架,男同学都佩服会打架的。会讲又会打的周实让那些想整我的人改变了主意。“领导”反被孤立。但这些开始我都不知道。
周实个性强,讲话总有点吵架一样。周实又很自信,硬邦邦从不示弱。不过我见过他弱的样子。那次小龙门隧道塌方,大家迅速往外撤,“领导”却命令他冲进去把工具抢出来。已经被岩石砸伤的他,没有执行命令,被“领导”当众宣布是胆小鬼。可如果进去了,肯定就不能再出来。当时我不在场。他给我讲时,只说一句“今天差点都冇得命哒”就说不下去了。委屈,愤懑,余悸,把脸憋得通红,明显,受了欺负。我知道他不胆小,也知道是“领导”报复他。
第二天,工地广播站播出了以我的名字写的通讯:是革命的英雄主义还是冒险主义?其实是他写的,有理有据地反驳了“领导”。近半个世纪过去了,言犹在耳。
不得不佩服,她真很会写,已经远去的那些场景又鲜活地浮现出来。
我还记得那个春天,一九七一年的春天,隧道塌方,我受了伤,她在工棚里替我疗伤。棚外,桃花开得好艳,似乎永远不会凋谢(那时,推行银针疗法,她学习过扎针技术,大概由此也懂一点简单的医药知识吧)。
那一年,我十七岁。
向小健
想起妈妈,想起向小健,想起她在辰溪的羊马垅的山脚下,站在那条公路旁,拦下一辆“解放牌”,然后跑上去和司机说了说,然后就和我妈妈一起爬上那车的货厢,然后那车又轰的一声,开动了,扬起好大一团灰尘,远去了,不见了(好像还有萧雅珩,我现在的记忆力真的是越来越差了)。
这是她请了假,不知找了个什么由头,送我妈妈去五一煤矿,或者是去辰溪县城,我现在也记不清了,然后,我妈妈就可以自己乘车回长沙了。
这是一九七一年上半年。那年,我进十七岁,她大概也差不多。我妈妈到工地来看我。那时,我们在修铁路,湘黔线,已经修了大半年。说好修了两年路后,可以回长沙,然后分配一个工作。后来,确实,回长沙了,也确实是分了工作,在一家街道工厂打铁。
妈妈之所以来看我,是因为我写信给她,要她给我寄包裹。因为每次领包裹时,人家好像人人有,而我却一个也没有。所以,我写信给她,要她给我也寄一个,要不我太没面子了。
不想,她却自己来了,来看我究竟怎么样。
来不易,要回去,也不易,那里没有公共汽车,只有路过的拉货卡车。
向小健说她去送。
那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翻过一座山,又是一个岭,快到路边时,向小健对我说:你就不要下去了,就站在这山坡上。你去了,司机不会停车的。你就在这树脚下看我们上车就行了!于是,我就那样的,站在那棵树脚下,看着她们上车了。
从那时,到现在,半个世纪过去了,我妈妈也不在了。
原来说修两年路,结果只修了一年,因为要建湘江大桥,就把我们调回来了,又修了一年湘江大桥。大桥修好后,就分配工作了。她分到哪里,我竟说不出,一点记忆都没有。或者,是她先分走了?有些人是先分走的。
后来,听人说,她去香港了,她有亲戚在香港,自然嫁在香港了。
至于我,我当然记得她,记得那天早上的情景,记得她站在那个路边,摇着手,拦下车,然后拉我妈妈上车,然后转身向我摆手,直到车被灰尘淹没。
刘厚兰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应该是八十年代中期,因为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而且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也是,也一样。那天,接到她的电话:
“周实!”
我一听就知道是她。
“明天是你的生日呀!”
是啊,真的就是我的生日。
“我想请你吃餐饭!还有吴金秀……”
吴金秀是她的好友,也是我的修路的同事。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至亲至爱的人,还有谁会记得你来到世上的这一天?
月亮低垂在辰溪的上空。
她喊我,工棚外。我出去。
她塞给我一叠饭票。我不要。
她说她吃不了。我知道这是她省下来的。我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我从来都没见过月亮那么低,就像挂在她的头上,那么亮,那么大。
那是一九七〇年的十一月的一个晚上。那年,我十六。我们在修湘黔铁路。
她为我洗衣。在那山溪里。溪水从那山上流下,漫过大大小小的石头,哗啦,哗啦,冲得直响。我不要她洗,她仍非要洗,好像洗是她的事,不洗就是她的错。她的身体不太好,赤脚站在溪水中,嘴唇不是有点发白,就是显得有点发乌。那时,没有什么口红。那时,若有一管口红,一定稀罕得不得了。
不知她现在活得好不好。
我,很想打个电话给她,却又不知她的电话,而且拿不定应不应该打,打了好不好……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