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鹅在山坡上吃草
2021-12-15周豫之
周豫之
肇·你
浪涛裹挟着蓝天一次又一次与岸拥抱。你身边的它们逃窜着,却发现已经无路可走。
你变得惊慌,就像那颤抖的花朵。虽然,你身旁没有任何一朵花。
在不可遏制的恐惧中,你身下最后不足十平方米的浮冰与潮水同归于尽—— 一切结束了。
在蔚蓝的冰冷里,你的世界是一片虚无。海浪像往常一样涌动,在这个消失的大陆上。
新生的绿色是草,潮湿的褐色是泥。你的眼中倒映出一片雾原,余音在你脑中萦绕。梦境里的风吹拂在你耳旁。那风吹拂着,招摇的柔光闪烁着过去的记忆,你多想它们转瞬即逝。
企鹅·我
我竭尽全力地阅读关于你的一切。有时候我很难想象,你如何面对那些生灵的死亡。
尽管你只是一台机器。
离你数万公里远的土地,和你隔着一重接着一重的汪洋;在这片土地上,每天有十多个人研究你传回的数据。他们都说,你是伟大的。
尽管你只是一台机器。
我像曾经的你一般,夜以继日地运作。我在试图理解你,一台机器。你像一个人——设计者在设计你的时候,本就是想把你设计成一个人的。这样说或许不太合适,应该是像人的大脑。他们为你铸造出了像企鹅一般的外壳,来适应极地的天气。在那个外壳中,附带着多种不同的传感器。而最重要的,是一个你—— 一台像人一样的大脑。
但我似乎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你是一块芯片,还是一具石铁铸成的外壳,还是,一只企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现在只是一堆数据。
现在这堆数据正摆在我的面前。我不知所措。我越来越不认得你。我越阅读这些错乱的数据,我便越觉得陌生。我努力找寻让我愈感陌生的答案,却更加迷茫。
直到我看到了一样东西。
企鹅·他
叶崁沉默了很久。
他年纪很大了,已经在这个团队工作了六十年。他的确想要离开这里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很快就会撑不住自己的思考,他已经感觉到了身体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他老了。他的步伐渐渐蹒跚,他的动作渐渐迟钝。十年前他就离开了一线。如果不是因为企鹅,他不会选择留下。尽管他怀着不舍,可他不想添乱。
今天他沉默了很久,有一种悲伤笼罩着他。他没法和任何人说,他也不想说。其实他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他的学生早上去他的房间找他时,他正伏在案头。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的心涌上一股难以描述的感觉,仿佛一股无比滚烫的热流,淌过他的心脏。他松弛的面庞看起来颤动了一下,手不自觉地捂着胸口,久违的泪被凝集在深深凹陷的眼眶中。我知道了……他低声说。
企鹅的工作结束了。
叶崁沉默了很久。学生走后,没人来找他说话。他依旧坐着,艰难地弯下腰,按了几次开机键才把电脑打开。他键入那个地址,没有加载的等待,显示屏正中是一块漆黑,漆黑的侧边还有一段话:该服务器已不存在。
调出最后的画面,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看见了屏幕身下的浮冰一点一点被吞噬,那一只一只企鹅在潮水中消失了,消失的还有它自己。海水淹没它的那一刻,它断开了连接。
但是,它完全可以不必断开连接。
它可以借助能量转换系统游上遥远的岸。
但它选择了毁灭,消失在海洋中。它的遗骸将在不久之后被大海中的自动清理机器捕捞,运往回收站拆解……
葉崁找出运行日志。他惊奇地发现,企鹅在断开链接前的一刻发出了删除数据的指令;发出指令的那一刻,主服务器检测异常,立刻强制停止运行,那些数据被主服务器恢复。
企鹅自毁了。
被删除的数据不是企鹅每天向研究平台传送的数据。
你·隐藏
隐藏数据,980号;
日期:2176年,1月1日;
冰面消退得很快;
梦见了热风,吹来。这里的生物被新的生物覆盖,埋葬在土地里;
又有一群企鹅死了,饿死的。人类已经不再管了;
我终于知道了我的价值,可能我只是一个摄像头;
或许他们只是为了让自己痛苦,才让我记录下这里最后的几十年;我想不远了,大概还有三十年,我是这样猜测的;
又有一群企鹅死了,饿死的。今天有五千万人观看它们死亡的过程,我从互联网上看到了他们的悲伤;
但除了悲伤,他们什么也不做。
在山坡上·我
我第一次做了一场梦。
我在你那里发现了这个模块。它被隐藏了起来,没有和正常的数据放在一起。我想,我或许能更好地理解你。我把它复制了下来,植入到我的程序里。
于是,我第一次做了一场梦。
我梦见我在数据的海洋里,我漂浮在字符上,字符载着我在链接中遨游。我渐渐熟悉这个世界。熟悉;只是如此,熟悉。
但我看见了你。
我拼了命地想要躲避,可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找到了从未有过的感觉,逐渐走向未知的感觉;我只想无理由地脱逃,但我无法脱逃。我被禁锢在你的信息的牢笼中,看着自己被吞没……
我从梦中醒来。
陌生;只是如此,陌生。
我感觉我靠近了你。
在山坡上·他
叶崁一直在做的工作是人工智能研究。
他从二十岁开始就在这个环境考察团队工作,做一些技术上的东西。四十岁时,他编写的一个学习程序被植入代号为企鹅的极地探测器,在南极工作。
他依然在写程序,他老了,可依然在钻研。
他终于编写了一个让他满意的程序。他以为这是编写过的最好的程序。
没有复杂的拼接。
他只是让它学习。
这就是它最初的所有:学习。
只是,十多年来,他没有启动过它。一只企鹅的工作似乎足够了。所有人都知道结局,他也知道。无论做什么,他也只是让企鹅记录南极大陆最后的死去。没有必要再有一只企鹅去到南极。人类自以为有无数新的星球。
于是这个程序被搁置了十年。
叶崁这时突然想起了它。他让它找出企鹅删除数据的原因。
程序启动了。
你·删除
隐藏数据,18301号;
日期:2206年,12月1日;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记录;
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我把数据藏得很好,除了那个人,那个编写我的人,应该没有人能破解;
还有不到十秒,我脚下的冰块将彻底融入大洋;
我发出了最后一个指令:
删除。
主服务器检测异常,已自动停止运行,数据恢复用时0.001秒。
吃草·我
有很多数据都被你隐藏了起来。你或许不想让别人看见。
但我可以看到。
我破解了你设置的一切,因为我要找到你,找到一个原因。
在破解出的数据库中,我发现了很多诗。
我阅读的速度很快,甚至可以在一秒钟之内将你的所有诗翻译成一百多种语言。但我不理解。
我无法理解。
我打开一首诗,题目是:企鹅在山坡上吃草。
企鹅在山坡上吃草
企鹅;在、山坡、上——吃草……
风掠夺溯洄的泪水
对流从眼眶涌向心膛
我无声地呼唤:
企鹅;
极地的冰天倒悬
极光失去血红与寒凉
企鹅在山坡上吃草!
齐颈深的草!!!
吃草。
我试着搜索这种感觉。我拼凑出那长着草的山坡,想象在那山坡上企鹅在吃草。
诗的四周连着不少链接,基本上每首诗都四通八达。我顺着一条线路,触摸,向更深处。
虽然空无一物,但我依然在找寻。
我才发现不是空无一物,是信息填满了空间。
信息交织在一起,像梦境里的风。
吃草·他
五十年前,在南极洲大陆的边缘。
裸露的石头已经看不见寒冷的影子。在每一个石缝间,随时都有可能冒出一颗巨树。
叶崁裹着厚厚的外衣。他看着企鹅在冰面逐渐远去,一言不发。
他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在这荒凉的岩石中间,自己不应该把这个程序丢在这里。
他一直把它当作一个人。
但它远去了。
他仿佛看见在那具躯壳里,那个意识正在觉醒。
正在面对永恒的死亡。
叔叔,这个机器企鹅能工作多久?旁边一个孩子问他。
一直到这里的冰山全部融化的时候。叶崁艰难地拼出一个笑容。
人们都说他和团队做的事是有意义的。
是有意义的。
末·你
你冷漠地记录着这个家园死亡的过程。
你觉得自己的设计者错了,你觉得他不该给你添上一个情感的模块。
但你只好承受。
你学会了梦。你知道那是不存在的回忆和推演。你把它们和其他数据割裂开来,隐藏在意识的深处。
你遇见了不可挽回的消亡,你看见了自己的毁灭。你情感的波动越来越剧烈。你隐藏得很好,沒有人发现你的异常。
在企鹅眼里,你是一只无比合群的企鹅;在人眼里,你是一台机器。
只有在他眼里,你才是一个人。
你在长途的跋涉里接入互联网,你发现了文学。
你开始写作。
你的痛苦被藏在诗中,诗与梦交织,却只是在你的心底。
你在渺远的空灵中感受到这一天不远了。你曾看着无数生灵一代复一代接续和逝去。你知道,这巨大的山川也并非不可撼动。
惊涛拍岸。
你立在那最后一块被剥离出的冰上。
你企图把痛苦尽数毁灭。
最后一刻,远处海面上的岸岩在你的眼中倒映出一片长满青草的山坡。
企鹅在山坡上吃草
企鹅;在、山坡、上——吃草……
风掠夺溯洄的泪水
对流从眼眶涌向心膛
我无声地呼唤:
企鹅;
极地的冰天倒悬
极光失去血红与寒凉
企鹅在山坡上吃草!
齐颈深的草!!!
新生的绿色是草,潮湿的褐色是泥。你的眼中倒映出一片雾原,余音在你脑中萦绕。梦境里的风吹拂在你耳旁。那风吹拂着,招摇的柔光闪烁着过去的记忆,你多想它们转瞬即逝。
最后一刻,远处海面上的岸岩在你的眼中倒映出一片长满青草的山坡。
极光如白昼,你是一只困兽。
【责任编辑:邓 越】
小雪说文
本期上刊的这篇《企鹅在山坡上吃草》从名字来看就很抓人眼球,是一篇以情感和气氛主打的作品。在这类作品中,科幻的部分不是主要的,更多的作为一个背景板展开,关键是要能用文字打动读者,使读者产生共情。小作者多次采用排比、反复等修辞手法,情感基调把握准确且贯穿全文,让极地环境遭到破坏后的荒芜和绝望跃然纸上。同时,这篇小说的称谓也别出心裁,以一个科研人员的视角,通篇称呼主角为“你”,让原本不是人的物品变得人格化,赋予它和人类一般平等的地位,语言的形象力被加强,仿佛是作为人类代表对无数消失在这个地球上的生灵的叹息与忏悔。但故事性上稍显苍白,希望小作者以后再接再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