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系投稿指南
2021-12-15王诺诺
主持人说:
在著名的《银河系漫游指南》里,有一种极具杀伤力的酷刑,就是沃贡人的诗歌,以至于欣赏诗歌时,听众会细致周到地被皮带绑住……
据“史料”记载,沃贡人是一种基本上不懂幻想的物种——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创作的诗歌这么让人厌恶。他们写作的最初尝试是某种自我强迫症的一部分——他们必须被接纳为一个充分进化、有文化的种族,现在维持写作的唯一动力则是其嗜血的残忍心理。
像沃贡人这样不懂幻想的物种显然是少数的,不然这个宇宙也太没意思了。我们相信,这个神秘、瑰丽而梦幻的宇宙里如果诞生文明,大部分应该是热爱幻想的。
那么问题来了——
脑洞时间:
如果外星人也写科幻小说,他们的作品会是什么样子的?
嘉宾介绍:
王诺诺,女,青年科幻作家,荣获第二十九届银河奖“最佳新人奖”。
在夏天要结束的时候,《科幻宇宙》还是停电了。在一个闷热的午后,编辑提议打开空调,就在遥控器按下的那个瞬间,满负荷运转的服务器供电系统终于崩溃了。
停电的原因,就是《科幻宇宙》每个月都会收到的来自银河系各个方向共计几兆次的投稿。如果将它们都翻译成5号汉字,每个字首尾排列起来,那么将比银河系的半径还要长。
如果把它们换成字节,压垮服务器也不是什么新闻了。
“如果稿件再这样多下去,迟早有一天,整个成都会被我们弄得断电!”
“上次开会的时候提到过,冥王星那边愿意给一些政策,干脆我们把总部搬到太阳系边缘吧,那里的环境对服务器来说,降温比较容易……”
“但冥王星上的川菜馆太不正宗了!”
“当务之急,是得梳理一下我们的来稿要求,以便提前筛选分流那些奇奇怪怪的作品!”
编辑老师们对此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于是就有了以下这篇《银河系投稿指南》……
有生之年……最怕的稿件?
什么是编辑们最怕的稿件?如果投票的话,排名第一的必然是绶绶星的“流水稿”!没有之一!至于原因嘛……化用一句俗套的话说,审别家的稿子最多累病,审他家的稿子绝对要命!以至于编辑部里流傳着一句名言:“铁打的编辑也抵不住流水的稿。”
当然,绶绶星的“流水稿”,指的并不是那种如同流水账般乏味的稿子,而是绶绶星人以生命筑起的流水之诗。
这颗星球上的人平均寿命只有几个地球年,但他们对科幻故事的热情却跨越了时间。绶绶星人出生后,读的第一篇科幻小说就会点燃他们写作的火焰,从那以后,刻在基因里的强大行动力会让他们提起笔便无法放下。
他们日复一日地写,不知疲倦地写,想在时间用尽前,将自己的巧思寄于纸上。但天不遂人愿,生命赐予绶绶星人的动笔时间太少了,他们的故事长度往往大于他们的生命。于是绶绶星人发明出了一个写作技巧,叫作“流水笔法”。爷爷一辈将开头和故事构架搭好,父亲铺设情感,制造转折,等到孙子辈有了写作能力,再一一将祖父和父亲埋下的悬念解开,将故事收尾。几代人完成一个长篇故事,就像古时候的流水席,故事不变,菜肴也不变,几拨人来来去去,热热闹闹地动筷,吃的是同一个味道。
但这也苦了审稿的编辑,当承载着几代绶绶星人生命的大长篇发至邮箱时,往往要消耗电脑几个小时下载,更别提它们造成的痛苦阅读体验了。常常是读了几个小时,文章还在铺垫当天的气温和每一朵花的颜色,不仅主角没有出场,连主角的妈妈都没有诞生!
“怎么办呢?人家费了那么大的心力写,我们又不好说‘实在看不下去。也不能只看开头就放弃——万一读了几十亿万字后,故事变精彩了怎么办?错过了好文章那就太可惜了!只能硬着头皮看!只要我能活得足够久……”
“那么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些建议呢?比如,第一次写科幻小说,故事短一些会更好驾驭?”
“我们提过的,但他们又会写几万字来论述短篇无法展现他们宏伟的构思,只有长篇才能承载极致的思想,所以……还不如直接把故事看完了方便。”编辑痛苦地说道,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只要看到绶绶星的邮箱IP和后缀,就会感到一阵生理性的眩晕。
哪稿种件最不可过能稿?
形形色色的星球造就了不同的文明,各异的生存环境让每个种族都拥有独特的沟通方式和对宇宙的认识。多样性让我们的宇宙充满魅力,但对于科幻编辑来说,这也让日常工作充满挑战。
太阳系的第三颗星球上的人类眼里,因果律是理解万事万物最基本的路径。因果律就是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连刚刚出生的婴儿都知道母亲的出现与食物的入口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打人就会挨打,吃糖会感到甜——因果律对于我们来说,自然得像空气和水一样。
但不是每个文明都遵循因果律。比如簌簌星人,对于它们来说,世上的因和果是共生的,没有谁导致了谁的说法,时间的进程也不遵循线性,而是如同“闭环”一般,开头和结尾同时发生。
这是一种人类尚无法理解的高维思考模式,簌簌星人的一生,从出生就经历了自己所有的命运。罗曼·罗兰曾经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说得或许就是他们,簌簌星人沉稳、平和,拥有先进科技但从不将它们运用至战争。
“簌簌星人千好万好,就是不要投稿。”这是科幻宇宙编辑室的一句谚语。这又是为什么呢——当你理解世界的方式不是因果律,那么写小说确实就不是最适合你的表达方式。
看簌簌星人的小说,就如同打开一本天书。虽然这个高级文明在发文前,会将他们的小说用机器翻译成标准汉语,但也是无济于事。理解的鸿沟并不来自语义,而是思维模式。通观整篇稿件,每一个字编辑都认识,但是每一个字之间似乎都没有直观联系。
几乎就是复杂术语的堆砌,勉强能从其中找出几个经常出现的单词,几个编辑在评稿会上推测,那可能是簌簌星人安插在“故事”中的主要“人物”,用来推动所谓“剧情”。句与句之间没有关联,段与段之间毫不沾边,可能这一环节还在描述主角的装备如何高级,下一个标点符号后就在说反派今天吃了一顿怎样难以入口的晚宴。没有主线,叙事稀碎,更不用提情感、人物弧光这些为小说增彩的元素。
有一次,编辑老师实在没有忍住,鼓起勇气问了一个簌簌星人,他的小说到底试图在表达什么。
“故事一生你。理论万物的的宇宙。”
说实话,编辑老师当时没有听懂。后来他遵循着簌簌文明的逻辑想了很久,最终恍然大悟,那是:“你一生的故事,宇宙万物的理论。”
他皱眉,这个主题实在太宏大了,困顿于因果思维和线性时间的人类编辑和人类读者,恐怕永远无福领略其中的文学美感了。
故事越写越俗套……竟然是逆熵?
“思维共同体”是每个文明进化的目标之一。对于整个种群整体来说,如果能做到思维透明,个体之间共享思考与经验,确实能减少内耗,在残酷的宇宙生存环境中赢得不少优势。
但就目前的趋势来看,获得了“思维共同体”这一技能的文明鲜少出现优秀的科幻作家。
塔塔星人和他们的云上大脑就是一个例子。塔塔星人在阅读时,会将文本同步至云端大脑,这篇小说的内容就成了塔塔星的精神共同体的一部分,永远地影响著星球上每一个人的思维方式。所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恐怕说的就是塔塔星人的写作方式了。
由于云端的精神共同体储存着海量文本,所有个体冒出的新鲜创意,都会受到过去记忆的影响,无一幸免,落入窠臼。
科幻宇宙编辑部有一种打趣的说法:“人工智能觉醒后企图干掉主人”“大企业的赛博奴役”和“反乌托邦”,堪称科幻小说里的车祸、白血病和失散多年的兄妹。
遇到这种套路化严重的稿子,不出意外,编辑读了首段大致就能猜到谁是坏人,最后谁会死掉,死前会说句什么话。
而统计数据里,近年塔塔星人来稿最多的一个主题就是:“大企业用机器人奴隶建立起娱乐至死的乌托邦”。
“那么这篇和那篇有什么区别呢?”编辑愁眉苦脸地说道。
“主角穿的服装还是不一样的,还有这篇的主角是个女的。”
当编辑说“你的稿子我们在审”时,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银河系当然是很大的了。在这个直径长达十数万光年的巨大“圆盘”里,要筛选出代表各个文明兴趣爱好的稿件,不是一件容易事。人工去细细审核每一个来稿,是编辑们既快乐而愁苦的事。
快乐的是当一篇稿子闪闪发亮从众稿中脱颖而出,愁苦的是当他们刚刚清完邮箱里的稿子,睡了个安稳觉后的第二天上班——就会发现一夜时间又多了几百份未读邮件。
不是没想过用人工智能审稿——比如给电脑输入某种程序,让它对稿件进行初筛,比如语言使用里有特定毛病或者叙事结构明显有缺陷的文章。但这是很难的,在《诗云》中,超级文明用穷举法作诗,却没有发明出可以拥有审美能力的算法,得以将最伟大的诗筛选出来。科幻宇宙编辑部也遇到同样的难题,一篇好的文章,它的闪光点如同雨后初霁时的彩虹,是薄弱又精巧的,需要用人审美力去捕捉,人工智能永远无法跨越这道沟壑。
所以回到这个问题:当编辑回复“你的稿子我们在审”时,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他们就真的在审稿。在阅读中获得痛苦与快乐,在咖啡中获得能量与黑眼圈。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读到精彩来稿,最大的恐惧就是错过它们。
所以,来自银河各处的热爱科幻的你,不管你所在文明的宇宙想象和科幻小说是什么样子,都祝你写作愉快,过稿顺利。
【责任编辑 :衣 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