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跃松花江
2021-12-15齐然
齐然
1.
邓宝琳是我姑姑,也就是我爸爸的妹妹。
爸爸说,姑姑打小就是个漂亮姑娘,她明眸善睐、腰肢纤细;高兴时粉面含春,忧伤时像扶风细柳。我能想象得到少年时姑姑的美,就像志异小说里那些妖狐狸一样的女人,眸子像星子一样忽闪,杨柳腰轻轻扭下,就会轻易地勾走你的魂。
然而姑姑又是那样的拒人千里之外。每个男孩见到当年的邓宝琳都会魂不守舍,却又退避三舍。在遇到姑父前,邓宝琳一连抓花了十三个男孩子的脸。她是个带刺的美人,总之和我眼前这位歪在沙发里嗑瓜子抠脚趾头看电视机的胖大妇女怎样也对不上号。我问姑姑:
“姑,听说你以前很好看?”
邓宝琳斜了我一眼,吐掉嘴边的瓜子仁,她说:“今天你爸不在家,我揍你沒人管。”
爸爸和我讲过姑姑的故事,那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年松花江的水很大。我的小姑姑宝琳站在江边,看到春柳嫩绿十分多情,心里也怀着少女的感伤。她决定跳进江里了结掉自己的命。姑姑受了委屈,而且这委屈不是一年半载一点半点。姑姑的同学林赛飞是个坏姑娘,那天她拉着一帮同样坏的姐姐妹妹扯烂了姑姑的书,摔坏了她的铅笔盒。邓宝琳哭得妆都花了,没错,我的姑姑长到十三岁那年已经开始化妆了。林赛飞恶声恶气地喊道:“保龄球,你个小婊子化妆给谁看?”
保龄球是林赛飞为我姑姑起的外号,不要误会,我老姑那时候是有点儿丰满,可远远称不上胖,如此一来这个外号就稍显有些恶意了。其实林赛飞长得并不丑,甚至也有点儿美,可是她和宝琳站在一起总觉得自惭形秽。也许是因为我的姑姑性子和脸蛋都早熟,智力才发育得迟缓;她的成绩很差,一直是班里的垫底,平素又是一副没嘴没牙的样子,谁叫都不搭理,这就让人格外地恨,恨得牙根痒痒,让人特别想欺负一下。
那天姑姑是一路提着书包回家的,她的书包带被剪断了,她走了一路书本就撒了一路。姑姑的头发散开了,脸也哭花了,路上人见了都指指点点的。我的爷爷下岗后当了出租车司机,那天他正拉着两个外国客人去机场,这一趟至少可以赚两百元。他并不知道他的小闺女此刻涕泪涟涟地站在江畔,随时小脚一迈就会滑入冰凉刺骨的江水里,留他自个儿悔痛终身。
那天的风也很好,水也很好,可是江边的人并不多,所以并没有人能救我的姑姑。江上有一艘黑色的渡船,一只白色的水鸟掠过黑色的船和黑色的天空,姑姑却猜它是江里曾经溺死的人。
“林赛飞,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姑姑在心里下了一个诅咒,白鸟就飞走不见了。
救了姑姑的是我的老姑父张帆,他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像猫儿扑住一只小鸟一样扑倒了我的姑姑。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姑姑彪悍地在姑父张帆的脸上抓了一把又一把,抓得他一脸血印子。张帆比我的姑姑小一岁,力气完全不是对手,他被邓宝琳打翻在地,就像撂倒一个小鸡仔。这是那天这场戏剧的尾声,姑姑也许从此刻起就变得泼辣起来,她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浑身是土的小男孩张帆,这就是他俩的第一次见面。松花江边无风也无浪,这里不久会冻成一大条冰的长廊,我长大一些的姑父会搂着我姑姑的腰在这里滑冰。不消我说,这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2.
张帆后来成了一位物理学家,我讨厌物理学,所以我也不喜欢我的姑父,可他是姑姑的骄傲,哪怕离婚之后也是。我的姑父张帆在美国一个名字很长的大学里当教授,在姑姑的十五年婚姻里,有八年姑父是在遥远的北京独自度过的。从我记事起姑父就在上学,一直上到他俩离婚,一直从中国北京上到美利坚北卡罗来纳去。北京,我们的伟大首都,姑父就在那里一个人研究他伟大的物理。
姑姑和我的大表妹小表弟依旧生活在这座时常弥漫冰冷雾霾的北方城市里,生活在松花江边上,在那里她第一次遇到了张帆,不可否认,张帆拯救了姑姑的青春。
可是我爹说:“那个张帆就是个王八蛋,他耽误了你姑姑一辈子。”
我问姑姑:“你恨姑父吗?”
姑姑放下手里的麻将,掐了我的大腿一下,我的大腿就火辣辣的痛,姑姑说:
“马上就点炮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东扯西扯有用吗?”
姑父出事的消息是在一个冬日的早上突然传来的。在这个英雄稀缺的年代,他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就像三十年前一样,以一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回到了姑姑的视野里。姑父一开始是个物理学家,后来又成了宇航员;他是一架叫作希望号的宇航飞盘的随行技术官。早在三年前我的姑父张帆就随着希望号向太阳系的尽头前进了,他们要去奥尔特云看一看。出发前夕,姑父在电视里讲话,他剽窃了不知道谁的名言,他说: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伟大航程的第一步。
我在电视上见过希望号,一个青色的光滑圆盘,和科幻电影里的UFO的形象差不离儿。我的前姑父张帆负责调试这架飞盘上的反重力引擎,这是他一辈子的杰作,据说可以把这架飞盘最高加速到光速的20%。我的乖乖,我知道这是个吓死人的速度。
电视和报纸上的专家们也都说,有了这种引擎,人类才终于有了星际远航的能力,终于可以跳出太阳系这个小水洼,终于可以飞向那浩瀚的星海了。
“你姑父是个了不起的人,”姑姑说,她推麻将牌就像推倒一面玉白的城墙,“他终于飞到天上了。”
“人家飞上枝头了,结果把您老人家甩了。”我说。
客厅打开的电视里正在播放午间新闻,现在情况不太好,我的姑父张帆所在的希望号在地球远地卫星轨道上变轨飞行超过地上一周的时间了,它无法降落也无法前进,它的身后跟着一个不速之客:一颗瓦蓝色的小陨石。这是颗奇怪的流星,它就像跗骨之疽一样紧紧跟着希望号,希望号不敢减速,上面的人类明白,被这颗追踪他们半年的“陨石”砸中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这颗蓝色的小家伙绝对不只是陨石这么简单,张帆他们在遥远的柯伊伯带遇到了它,这是载人飞船第一次到达如此远的地方。可是姑父的目标本来就更远大,他还没有冲出太阳系的范围,没想到就这样子铩羽而归了。
“现在这是个猜想,在太阳系尽头的柯伊伯带里,也许埋着一大片‘地雷,很不幸,希望号踩中了其中一颗,就像一战时候同盟国士兵们的遭遇那样。”国家航天局的专家在节目里说道,“这是我们之前从没想到的。”
主持人发出了疑问:“可是1976年旅行者号飞出太阳系外时并没有遇到这些地雷。”
后来有专家给我解释道,这颗奇怪的陨石只会对拥有生命的系统做出反应,非生命的无人飞船不会激活启动它。它就像武侠小说里那种定点杀人的暗器,十分的专一。
对这个问题,我的姑姑现在就能回答,她用勺子舀起一勺糖加到粥里,今天煮的是百合莲子粥,有点儿苦。姑姑说:
“因为现在那上边坐着你姑父——这个世界最聪明的人。它不想让他飞出去。”
“您是否真的認为这和希望号载人飞行有关呢?”主持人孜孜不倦地询问。
“这不废话吗?”我姑姑喝了一口粥。
“这是否证明着系外文明的存在呢?”
“也许的确有人不希望人类走出太阳系。”专家说。
3.
我姑姑给了林赛飞一个嘴巴子,抽出了一道工整的烂红色的掌印。林赛飞的眼睛瞪大,她没料到我姑姑今天这么泼辣。她扑上来想揪我姑姑的头发,我姑姑就拿出了一只圆规,圆规的尖反射出一片银子一样的光芒,这银光震慑了林赛飞,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那天很晴朗,学校挨着天主堂,透过窗子传来信徒们的弥撒声。信徒的祈祷整齐而富有韵味,就像一首隽永的歌谣,我的姑姑放下圆规,把披散的头发细细地扎起来,把推开的书桌拉回原地,她面无表情,林赛飞却红着脸眼泛泪花。你还在装可怜,你这是怕了吗?姑姑心想。姑姑突然心境开朗,她从心里感谢那个把她从水边推走的傻小子。和松花江的江水比起来,死又算什么?弥撒的歌声委婉而动听,那一瞬间,姑父模糊的脸在我姑姑的心里有了圣洁的意味。
东北的棚户区房檐低矮,铁皮屋顶滴落绿色的雨水,脏水蓄在房檐围成的巷子里,我的姑姑就是在这里被几个头发染成橙黄橙红的辍学少年缠上的。为首的一个高个子红毛小伙说:
“就是你打了林赛飞吗?”
“你是哪个?”
“我是他的男朋友。你长得还挺好看,不如也做我女朋友吧。”
北方种了许多杨树,它们春天时飘絮,秋天时落黄叶,十分令人生厌。这天就有好多黄叶子飘到了姑姑的身上,预示了姑姑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小流氓开始撕扯姑姑的裙子,那一瞬间姑姑又想到了死,不,是同归于尽。我的姑姑虽然那些年外表成熟美丽,但是智力却不够,所以到头来落在了张帆这个臭小子的手里,这是爸爸的总结。
如我所说,张帆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登场的,他一身皮夹克,穿得像个飞行员,脑袋上戴着护目镜,脚下穿着一双又大又厚不合脚的靴子,肩膀上插着塑料薄膜搭成的假翅膀。张帆像一只奇怪的鸟一样站在铁皮屋顶上,地下的人都愕然地呆在当场。姑姑认出了姑父的脸,她就狠狠地抓了一下林赛飞男朋友的脸。
张帆往坏小子的身上扔砖头,红砖又硬又重,他的手法又疾又准,砸得辍学少年们一头包却没碰到我姑姑一下。我姑姑就在漫天飞舞的砖头雨中爱上了我的姑父。
“我要去救你姑父。”姑姑对我说。我吓得把碗摔在了饭桌子上,“老姑你疯啦?张帆在太空,你怎么上去?还有,那不是我姑父,你俩已经离婚了。”
但是我知道姑姑是认真的,她还死心不改地爱着张帆,不单说他曾经救过我姑两次,张帆是个飞在星星上的男人,这也是足够姑姑去爱他的地方。
电视新闻又开始播报了,姑父的事情这两天占据了所有新闻的头条,他的飞盘屁股后面跟着一颗外星来的“制导导弹”,一枚埋藏在太阳系边缘的地雷,这颗神秘奇怪的陨石造成了不小的恐慌。它对从地面发射的诱捕弹视而不见,而它把希望号咬得又太死了,NASA不敢动用热武器去轰击它。在地面指挥部想尽办法的这段时间里,姑父他们已经绕到了地球的另一面了,我们猜得不错,这颗奇怪的星星武器也许只对生命感兴趣。NASA禁止姑父靠近空间站,那里现在生活着二百七十人。希望号一切可行的补给也只能依靠无人飞船来进行。
姑姑的确是泼辣而隐忍的,离婚时张帆拒绝抚养我的大表妹和小表弟,他的理由是照顾孩子会耽误他的研究,姑姑就也同意了。我的一对表弟表妹后来都跟了我的姑姑。那天她抓起水杯泼了她的前夫一脑袋水,“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把孩子给你。”姑姑说。他的确不适合抚养孩子,姑姑也是这么想的。张帆从来不是合格的父亲,也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但他的确变成了一个在事业上出类拔萃的人。为了让珍贵的引进人才张帆安心研究,美国的那所学校居然在长岛为他安置了一间大房子,据说那栋房子比我爷爷曾经工作的工厂车间还要大,自然也要比张帆之前的三十六年人生里住过的任何一间房子还大。当然这房子没有我姑姑和爷爷的份儿。
曾经的穷小子张帆终于一飞冲天了。爷爷都傻眼了,他老人家有点儿接受不了自己这个女婿的变化——他变成了一个飞在天上的人,再也不是那个蹲在小平房的铁皮屋顶上借着日光读书的可怜小孩了。
我的姑姑则用了好久才平静下来,终于接受了自己地面的生活。
在张帆决定前往美国时,我的姑姑特意赶到了北京去给他送行,张帆自然没时间招待我的姑姑,姑姑就一个人在北京大学旁的小宾馆待了三天。她每天看着那些模样青涩的学生情侣进进出出,竟然有了点儿羡慕的心情,终于在第四天晚上,我的姑父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宾馆,他进门就对我的姑姑说:
“宝琳对不起呀,没商量一下我要去美国了。还有呀,我只能待在这里十五分钟,我的学生还在等着我。对了,能给我喝口水吗,我好渴啊。”
我的姑姑就递给张帆一个水杯,里面漂浮着一层碧绿的茶叶——都是姑姑特意带来的,也是张帆喜欢的。张帆就喝了一大口温茶水,然后长舒一口气,他说:
“最后和你说件事,我这一趟去美国真的不知道要多久,”他又瞅了瞅手表,计算着和我姑姑交谈的时间,“实在对不起,我真的快没有时间了。我想说的是,如果我五年后也回不来,咱俩就离婚吧。”
“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让你等太久了。”
我的姑姑就哭了,我的姑姑邓宝琳告诉我,这是她这辈子倒数第二次哭,最后一次自然是我爷爷去世。然后又过了五年,他们两人就终于离婚了。
最终决定离婚时,我的姑父终于抽空从美国回来办妥手续,其实如果政策允许,他本来打算找人代办的,他的研究又到了关键一步,他总是抽不开身。当姑父时隔五年再次踏上祖国的大地时,首都机场崭新漂亮而又陌生的T3航站楼让他有些迷茫——他抽不出时间来探望我的爷爷,来看望他的孩子,他却能在离婚的间隙临时决定参加一场在北京召开的学术会议。
可他几乎认不出北京来了,也许是在实验室待得太久的缘故吧,他一时间竟接受不了天上那轮更明朗的太阳。然后终于又一周后,我阔别已久的姑父张帆回到了他远在中国东北边陲的家乡。
既然离婚了,姑父就约姑姑去江边走一走。松花江——这座小城最著名的地方——他已经十多年没来过这里了,这是两人分手前的最后一次约会。结婚的头两年姑父还没去北京时,两个人几乎周周都来江边散散步,天还热树还绿的时候坐着渡轮去江心岛的公园踏青,天冷起来了就望着渐渐冰硬转青的江水发呆。这几乎成了一个仪式,最后一次完成这个仪式,让姑姑的婚姻显得有始有终。十五年过去了,松花江还是一刻不停地流向俄罗斯的大地,美丽的俄罗斯,不属于我们熟知的任何一块地域,它广袤又神秘,那里有伏尔加和毛发旺盛的姑娘。
姑父拎了两瓶啤酒过来,他起开盖子,敬了我姑姑一瓶酒。太阳消失不见了,远方是漆黑的夜空和暗淡星星。“我的故乡在那里。”姑父指着天边说,他已经喝醉了。
“光帆飞船,反重力飞碟,核动力飞机,你不懂这些。”他说,“我会离开这里,离开北京,离开美国,直到去另一个谁也想象不了的新世界。”
“我是哥伦布,我是伽利略,我是张帆。”
姑姑喝多了酒,那时候她的脸皮还很薄,带着细小的绒毛,酒液给她的脸染上了一层细腻的红色。邓宝琳的心里就涌起了无限的委屈,我还没老呢,我还这样年轻漂亮呢,你就不要我了。
“等你走了,飞去天的那边了,我第二天就找个更好的。”
姑父就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想摸一摸姑姑的头发,可是姑姑躲开了。姑夫把手里的那瓶酒抵住喉咙,他咕嘟咕嘟地咽酒,转眼间就吹掉一瓶酒,“不论我在哪儿,”他说,“我永远是孩子们的爸爸。”
4.
想来我还曾见过那艘尚在建造中的宇航飞盘希望号。那时张帆刚来美国不到一年,他安顿好了自己,竟不知道从哪里又挤出了时间,就邀请我们一家作为家属去美国做客。这是我姑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国。我的爷爷那时候还在世,他本打算一口回绝张帆的邀请,可他老人家后来又对我们说:
“我实在不稀罕美国人的东西,也不想见那个无情无义的张帆。不过宝儿倒是应该带着孩子去见他们的父亲,不然他们就要忘记爸爸的样子了。”
我的爷爷做了二十年出租车司机,他本来是电轮机厂的工人,后来自谋出路,用积蓄攒了一辆车。我们家条件确实一般,但一直也在温饱线之上。张帆就惨多了,他爸爸下岗后又染上了酒瘾,一家人都没有什么收入,然而张帆极聪明,他居然真的考上了北京大学。
“张帆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姑姑说。那年她落榜了,我的爸爸则去当了兵,我爷爷准备的学费一时间无处可去,姑姑劝我爷爷把钱交给张帆资助他上学。我记得很清楚,每年六千,要准备一共二万四千块钱。姑姑说:
“爸爸你相信我,他应该飞在天上的,他不应该被困在这里。他以后一定要做大事的。”
爷爷决定去见见张帆,他摸清了张帆的地址,准备亲自上门和张帆的爹谈谈两个孩子的事情。那年很奇怪,九月天就开始变冷了,后来又有人贪了下岗工人们的包烧费①,那个冬天大家过得很苦。爷爷说张帆家那间小屋子冷极了,张帆的妈裹着一层厚棉被躺在床上睡觉,张帆的爹拎着一筐蜂窝煤进来了,大多都是那种极细极碎的煤砟子。
这是爷爷第一次见到张帆。张帆那时又高又瘦的,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夹着一本书,躺在他家的铁皮房顶上读。铁皮屋顶上架着一架模型飞机,爷爷注视了这架飞机五分钟,他分明看到这架飞机“吱吱”响着,就真的飞了起来。也许张帆的书后藏着一个破电视机改装的遥控器,天晓得他是怎么做到的。
张帆的爹走了过来,他被机器伤到过大腿,左腿比右腿短了半截——医生告诉他,他这一辈子只能有张帆一个儿子了。他用手指夹起一颗煤砟子,掷中了张帆的书——这意思是催他下来吃晚饭——父子俩已经三年没说过话了。
“老邓,咱们晚上一定喝两盅。”他爹拍着我爷爷的肩膀说道。
爷爷观察了一会儿他们家,真可谓家徒四壁。张帆他爹歪戴着一顶皮帽子,脸上光滑得像一块肥皂,爷爷就摆了摆手,他婉拒了张帆爹的邀请。爷爷拉住他爹的手,塞给他一个厚信封,里面装着六千元钱,爷爷说:
“这是第一年的学费,明年暑假你让张帆回家来,我给他第二年的学费,等到毕业的前一年让张帆和我家闺女结婚,这就是第三年,你明白吗?”
张帆他爹还想说点儿啥,可是张帆他妈就一屁股爬起来了,“就这么定了。”她说。
我姑姑和姑父的亲事就这么定了。
去往美国要坐六个小时的飞机,这种新式飞机的动力也是张帆设计的反重力装置——他研究这个装置小十年了——和普通飞机不同,只要它的电磁驱动引力场核心还完整,它就不可能坠毁。我和姑姑都知道,张帆有这个天赋,他可以把一切匍匐在地上的东西折腾在空中。
我的爷爷当了一辈子出租车司机,拉了无数次到机场的活儿,可他老人家就从没有坐过一次飞机。他是在姑父邀请我们全家去美国的两年后去世的,去世前他紧紧握住姑姑的手,他对我姑姑囑咐着:
“宝儿,往后日子再怎么难也不要被人看低了,人只要活着就都很难,那个张帆的执念太重了,他其实并不见得很快乐吧。”
张帆快不快乐我不知道,现在我的姑姑的确很伤心。NASA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张帆的告别录像正在电视上播出。“厄运星”——专家们为那颗“星际炸弹”命名了——还追在他们屁股后面跑,的确是厄运,希望号又尝试了加速,它短暂地脱离了地球的轨道,可是厄运星居然也同时加速了。NASA的技术官感叹道,这是一种无聊的戏耍,可是却着实有效,船上即将出现的十三名牺牲者警醒了我们,我们还不足以获得接触广袤和未知的宇宙的实力与觉悟。从此人类不敢轻易飞出我们的星系了。
星海的另一边不仅有探索与自由,还有未知的危险与悲怆的牺牲。
这是一场全球直播:前面的人告别离开了充当直播间的船舱,后面轮到张帆了。张帆流了眼泪,他的右手托起宇航服的头盔,左手捂住胸口,他在随着音乐轻声哼唱美国国歌,星条旗缓缓地在他背后升起。我的姑姑也跟着流出眼泪,真的是一场厄运,它将永远夺走姑姑的孩子们的爸爸,夺走姑姑的爱人。然后张帆开始做告别演说,他说着流利的英语,和三十年前那个穿着灰色毛衣躺在屋顶看书的高瘦青年判若两人,字幕告诉我们,张帆在感谢他的祖国中国,感谢美国,感谢他的老师和学生们,感谢NASA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和经费去做他想做的事情,他以自己的一生为豪,最后,他希望全球合力破解厄运星的谜团,不要因为眼前的小小挫折就放弃了无垠的星河,他大声地呼吁各国继续投放经费,支持他未竟的事业——伟大的宇宙物理学。
总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张帆只字未提他的家人,也没提我姑姑邓宝琳和他的一儿一女。
5.
有天早上,姑姑和我说她梦见张帆了。我说姑,咱别折腾了,我联系不上美国那边,张帆已经离开咱们了。姑姑说,不,他不能丢下我,是你爷爷供他上的大学,他应该爱我的。我说,姑,你也说了,他属于天上,不属于这里,忘了他吧。
针对厄运星的分析结果是在昨天早上出来的,街头巷尾都在讨论这个事情。
我的姑父张帆在临时为他额外增加的一通电视讲话里说:
“厄运星的远距X光扫射结果显示,它真的就是一颗普普通通的小行星,只不过不断辐射着中子波,是不是可以排除了外来文明的恶作剧这一可能呢?我认为还不能,我屁股后面这块天体也许是自然形成的,起码在人类的语境里是这样的—— 一块天生奇石,就像中国神话里的孙悟空一样。然而不要忘记了,我的朋友们,地球生命目前不也是可以被认为是宇宙自发生成的某种奇妙石头吗。我们是碳做的,它是硅做的,仅此而已。
“没人知道躲在奇妙宇宙背后的真相是什么。与其说这是宇宙对人类的惩罚,我更情愿认为这是种人类从来未遇到过的奇特天文现象。”
张帆的最后一通电视讲话突然结束了,之后转接直播黑屏了好久。主持人解释说那是NASA方面在针对姑父的发言进行讨论,又一段长长的时间后直播终于恢复了,NASA终于为这颗厄运星盖棺定论:没人知道是谁把厄运星扔进柯伊伯带的,也没人知道那里还有过多少厄运星存在,我们知道的只是它十分危险。除了张帆的看法,那些专家们还是提供了其他几个猜想:
(一)这颗星星是超远古时代星际海战的遗存,一种隐秘使用的杀伤性武器。
(二)这是古代的太阳系生物为了防卫我们的家园投放的,这是一个警告,外面很危险,不要随便乱跑,我们所有人都待在家里就好了。
也许厄运星的确代表了对未知的天外世界的恐惧,这是一条太阳系的先驱们营造的看不见的界河,以此为界,它隔绝了江水的南岸和北岸——就是让别人进不来,我们也出不去。因为怕毁灭,怕掉进河里,所以我们不敢迈出那一步。
这座东北城市衰退得很快,三十年前的它和现在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为我的家乡而伤悲。不像北京,不像上海,不像华盛顿,它们吞噬着最有活力最富创造力的年轻人,把他们变为自身的血肉,然后变得越来越庞大,越来越健壮,胃口越来越大。我家乡的历史也像极了我的生活,一切都是按照我父亲一般的循环往复,一切都如往昔一样难以期待。今年我恋上了一个家在吉林的姑娘,她在银行工作,她有着娇嫩的笑容,是东北女孩令人欢喜的笑容,我打算全心全意地爱她,这是我为自己找到的归宿。等我毕业之后,我俩就准备回到我家那边工作,因为那里房价更便宜。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这就是陷入时间陷阱的包括我的这座城市居民的一生。
我还记得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希望号的情景,我受张帆的邀请来它的面前,那时它还是一座半成的工艺品,银灰色的钢筋龙骨十分辉煌,它的钢铁骨骼中间有一颗灶黑色的圆球,是飞机上反重力装置的放大版本。
想来那是我最后一次当面见到活着的张帆。他右手搂着他一对中国儿女,左手搂着我的姑姑,古典的亚洲美人假装欣赏着周围的环境,没人知道她在丈夫的怀抱里想着什么。那么后来是什么让姑姑同意放弃了和张帆的婚姻呢?也许和我的理由相同,选择那种生活太苦了,飞上天的代价只有张帆才能忍受,这也是我佩服他并且愿意继续称呼他为姑父的原因。
多年后我最终选择结束北漂的生活,我带着女友回到了家乡,无比安分地向生活举旗投降。
生活和爱情一样难以琢磨,现在生活让姑父遇到了苦难,不,也许只是延续他幼时的苦难。未来的张帆只能永远绕着地球加速,无法降落,也无法远离,他以为离开东北这座小城就可以在天上自由自在地翱翔,可是他错了。他现在后悔也晚了。
张帆向我们一家介绍说:希望号上将来会搭载三个小小的逃生飞艇,这是一道安全保险,是七起载人航天事故的反思。在姑父讲解的时候,我趁着他们不注意爬进了飞碟里,反重力球没有运转,未来这里激发的特种电磁场会逆向转化成拥有负性引力波的反重力场,这是张帆一辈子的成果,张帆控制了人间的引力,他让我们都避免下坠。重力球黑黝黝的,流转着玻璃一样的质感和光芒,我只是好奇地看了它两眼,我另有一个宏图要实现,我顺着飞碟的龙骨攀爬而上,小脚丫蹬着或突出或下垂的卡扣和小横截面。一个工人发现了我,他并没有揭发我,他笑了笑抱起了我。蓝眼睛的美国工人抱着我登上了一台悬挂在飞碟旁的单人电梯上,我嘿嘿嘿地笑了。我看到我的爸爸驚讶地看着登上希望顶端的我,那里是一个未造好的金属平台。工人生着金色汗毛的胳膊把我举起,这里就是范登堡空军基地装配大楼的最高点。
我的爸爸,还有我的姑父和他的妻子孩子们,他们就都变得像小蚂蚁一样。爬高的心愿实现让我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这一天,我们作为张帆的亲人和家属受邀从万里之外的古老中国来到这里。托张帆的福,一群最普通不过的中国老百姓得以在这个陌生而神秘的异国世界短暂地逗留,不是军方代表也不是什么大领导,这在范登堡基地尚是首次。那些天,我们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看得眼睛都花了,他们就一齐期待我们把所见所闻带回中国,记者随时都能准备好,我们会告诉大家:他,张帆,终于飞跃了那条江,终于飞在天上了!
6.
“这是一场伟大的牺牲。”NASA为张帆的无私举动盖棺定论。
姑姑呆呆地坐在电视前,NASA刚刚宣布了张帆的结局。为了保全同行的其他十二人的生命,希望号随行科学技术官张帆决定弹射出仓,他将尝试通过救生小艇引开“厄运星”。
这绝不是自杀,张帆会把反重力引擎维持在一个相对合理的消耗,靠恒星的辐射就能补充消散的能量,而且依旧能够利用路过行星的引力不断加速。他将携带他认为足够的物资出发,就算不冬眠的话,张帆也有时间有能力有希望到达真正的太阳系外,踏入真正的银河。
NASA再三确认了张帆的提议,他们经过一周的会议后同意了張帆的请求。不光是美国民众们议论纷纷,全世界都沸腾了,张帆用他盖世无双的壮举为希望号的危机画上了一个句号。
“他是一位伟大的英雄,他无愧于太空先驱者的名号。”NASA的一名官员哽咽着说道。
“我要去柯伊伯带之外看看,‘厄运将追随我而去,我一辈子都与之相伴,唯一的好运就是遇到了你,宝琳。”
这是姑姑对我说的,她说她原样复述了张帆的遗言。邓宝琳说张帆最后给她打了电话。我当然认为这是姑姑的妄想,我嗤笑了一下,“没听说在太空还能打电话的。”
姑姑不理我,她继续说:“你姑父说他服下了冷冻胶囊,其实服不服也没有什么区别,他并不打算活那么久,那艘逃生艇的速度特别快。”姑姑边说边挥舞手臂,似乎要用胳臂给这“快”做一个形象的描述,“不到三个月,他将亲眼看到本星系外的景象,他说他要见识见识太阳系的那条界河的外面到底是什么,是另一片璀璨的宇宙还是一片死寂的虚无呢?不管是什么,那都是真正的天那边的景象。那时候再多的‘厄运星跟着他也无所谓了。”
可最后姑姑还是哭了。她错了,这才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哭泣。姑姑说:
“我打电话只是想问他,当年为什么要去美国,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然而这答案显而易见,其实根本不用张帆回答。
在电话里的姑父说:
“宝琳,我走了,无论如何好好活下去,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可是我真的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就是他对我的姑姑说的最后一句话。
而无论如何,这就是这个短小故事的尾声了。
邓宝琳说得煞有介事,她嘴里不断冒出我陌生的航天术语,我不知道她是昏了头还是难过疯了。我也十分难过,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就这样了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姑父同事们的命保住了,姑姑获得了最好的鼓励,这个世界平安无虞,继续马不停蹄地运转着,我的姑父也终于如愿以偿,不管支付了怎样的代价,他获得了前往天尽头的能力。
有那么一瞬间,我相信了姑姑所说的。
因为这一切总在我的梦里出现,在这座城市的孩子们的梦里出现:
那是一位戴着护目镜穿着飞行员皮夹克的男孩子。他的身后披着两扇老式喷气式飞机的假翅膀。松花江的江水滔滔向前,一望无际,流向未知的天空的领域。他就开始助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然后他腾空跃起,屁股后面冒出突突突的白色尾气,接着他就开始飞跃松花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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