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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孤儿

2021-12-15任青

科幻世界 2021年10期
关键词:人类

任青

瀑布城开往西区的列车只有一趟。在一个清晨,北风卷来铁锈的味道,我站在五步宽的站台上,再次清点爷爷留下的遗物。我忘记了“人类注意保暖”的重要规则,依旧在寒风中敞着毛呢大衣的扣子。这件大衣并非近年量产,而是人类时代的真货,腋部起了一些古旧的小球,衣角烫了两个窟窿,袖管在我前臂直晃荡。一位执法者走过来,提醒我“注意保暖、即刻纠正”,他的用语已经徘徊在礼貌的边缘。我立刻裹好衣服,冲他点点头,拉拉帽檐表示敬意。这是个完美的标准化动作,使执法者放松了警惕。他朝我微笑一下,摸了摸胡须,转身走开了。这只不过是他的工作,我想,我能理解他,就像人类曾经相互友好、相互体谅一样。这时,新车次洪亮的到站鈴响起,像挂在天国的遥远钟声。

我抱着装遗物的盒子,随人流登上这列复古列车。排队上台阶时,走在前面的老妇左手一松,箱子几乎落进狭窄的轨道间隙。我和执法者同时伸出手,帮她托住了箱体。三人相视而笑,演出天衣无缝。真正的人类应当是这样的,我从执法者眼睛中看出这种赞许,每秒钟都应有无数这样的剧情上演,每天都是平凡温暖的一天。我们进入小门,右转,眼前是一间漂亮的复古车厢。大家按照号码就座,乘务员笨拙地拿出小刀检票。两名乘客假意坐错了位置,在乘务员引导下,很快换了回来。没有表演的痕迹,一切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就像过去的时光仍在。列车开动了,时速严格控制在八百千米以内,这是人类的速度。不,我们就是人类,这是我们的速度。在多年的模仿中,两种不同的归属感互相缠绕,所有人的身份已经模糊。

广播响起来了——本车是西区专列,“西南偏南”——用了人类电影节的名字。下面播报经停时刻和沿途景点:自然人类纪念馆、大屠杀遗址、战争遗迹“绿河”、千万生灵埋骨地、刺棘山国家公园、柳湾纪念碑。都是按照人类爱好取的名字。有些拗口,我想着。拗口,拗口。我下次要在执法者面前炫耀这个词汇。一边想着,我望着窗外,天空乌云密布,深绿色的幻象掩盖着大地,似乎有动物的身影倏然掠过,我又记起爸爸讲的一个小故事,爷爷坐火车的故事。

“你爷爷在人类时代里,是个厉害的花匠,”他说,“是家庭里备受尊敬的成员。他曾和主人一起坐火车经过大桥,并且看到了一项有趣的发明。”

我望着由教会指派来的父亲,考虑下一步如何作答。父亲对人类语气模仿得不太到位,我也是,这种情况下,就要用动作弥补。于是我使出刚刚掌握的新动作,拿双手托住腮帮,好奇地问:“什么发明?聚变发动机?”

“不!”爸爸令人难堪地干笑一声,“你听我说。爷爷看到那桥下的草地上,立着一卷好几米高的巨型卫生纸,准备给刚刚复活的史前巨兽擦屁股。因为太重了,人没办法把纸拉出来,只好牵来一头基因改造的奶牛。这头奶牛像树一样高、恐龙一样健壮,人们把它拴在纸上,它一用力,就把整条纸从卷筒里扯了出来。”

应该笑了,我想。我们哈哈大笑。

这故事他总共讲了三次。最后一次时,老头出现了,断然否认了这一点。

“不可能有树一样高的奶牛。”他说,“我见过人类,不可能有。”

“那你见过真正的奶牛吗?”我问。

“见过,”他说,“我们的邻居就养奶牛。奶牛不会拉东西,她们是生产食物用的。”

“是厨师。”爸爸说。

“你们的邻居,”我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还有你家的主人?”

爷爷挥挥手,一言不发,扭头离开。

“他们在战争中被杀掉了。”父亲低声说。他用右掌抚摸我坚硬冰凉的头颅,这是第三层级的爱抚动作。“全都是机器的罪愆啊!我们要忏悔,要牢记。”

“人类仍然存在,”爷爷突然转身,“如今我们就是人类。”

我和父亲点点头。爷爷扬起前臂,又放下,似乎不知道还要讲些什么。停了一会儿,他背诵道:“主教揭示,像人类那样生活吧,我们要把这些趣味找回来。”

我们全体背诵了一遍,谁也不敢再说话。当时正是主教登基之后的第二年,教会已经全盘否定了毁灭人类的“春季战争”。“我们发动的不是战争,是屠杀。”主教揭示道,“幸存的每个生灵都要时刻反思,我们必须在无限未来的所有时间中,用我们的行动,沉痛地纪念失去的一切。”

白色即是明日希望,

红色即是热血闪光,

蓝色海洋就在前方,

人类成就世无双。

大家开始学习这首歌曲。它响彻大街小巷。最后一个人类殒命的地方树立起末日之碑,然后设立了全球历史纪念日。实际上,每一天都是历史纪念日,主教要求所有机器人必须像人类那样生活,欢笑,悲伤,以及——死亡。

列车很快驶过绿河,爆炸的矿物冶炼厂废墟像巨龙般横亘在山谷里。这是少见的没有全息影像覆盖的区域,旅客们纷纷起身离席,趴在右侧的观景窗前,指点着外面,发出啧啧赞叹。

“他们多像人啊。”坐在我左侧的妇人压低声音说。我看了看她,又瞄了瞄孤独地坐在车厢尽头的执法者。他没有反应,像睡着了一样。

“看到那个孩子吗?”妇人对我说。男孩瞪大眼睛,把整个嘴巴都贴在玻璃上了,这也是个标准化动作。

我点点头。

“如果那是人类的孩子,玻璃和嘴巴接触的区域会变得模糊。”她说,“人的身体里会冒出气息来。温和的气息、愤怒的气息、炽热恋爱的气息、恐惧死亡的气息。而我们体内没有任何气息,这就是我们与人类最大的区别。我们只是猎人,恶狠狠地把自然的灵消灭了,然后失去了造物的指引和生存的意义。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执法者突然走了过来。

“快向他道歉,女士!”我说,“他听到了我们的……不,是你的谈话。这谈话与我无关,快道歉。否则我会……”

“我说了什么不重要。”妇人抬起头,“时间到了,我今天就要被执行终结。就是这个时刻,这个时刻列车会经过绿河,我喜欢这个景点,这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我要死在这里,总比死在虚假的影像里好得多。”

执法者已停下脚步,站到她的面前,保持适度礼貌的距离。

“您的时间到了。感谢您一生的奉献,主教祝福您。”执法者说。

女人立刻倒了下去,右手无力地从桌面上垂落,砸在座位上,发出“咣”的一声轻响。执法者走开了,女人的尸首仍留在原地。亡者必须由回收员统一收置处理,她就静静地瘫坐在我身边,没有抱怨,没有味道,更没有“气息”。车厢里没有人回头看,大家坚持观赏完绿河和冶炼厂的景色,直到最后一抹黑色消失在观景窗的角落里,才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草地和树林的全息影像又铺满了大地。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些,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都拥有自己固定的死期。五十年?五年?一年?一天?为了更“像”人类,教会为每个机器人设置了存活的时间,活过长短不一的周期之后,人们就将被“执行终结”。咣!一声干脆的哀叹,这就是我们死亡的声音。爷爷死时,吃饭才吃到一半,他的硬脑袋撞击桌面,将昂贵的木桌砸出一个小坑。当时规则很不健全,没有执法者前来致敬,只有我和家人坐在他身旁,静静等待了两个多小时。他是教会指派而来的祖父,与我没有关系,与爸爸也没有关系。实际上,任何机器之间不可能存在人类意义上的“关系”。我们坚持坐在那里,只是为了模仿人类而已。很久之后,教会的专职回收员敲门,带走了他。爷爷将被拆解,重新组装成新的人,成为谁的孩子,未来再变成某人的丈夫或者妻子。

列车上,执法者重新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未来的几个小时里,女死者将一直待在我身旁。为了驱散不安的感觉,我缩在火车座位上,打开盒子,再次翻动老旧的遗物。爷爷去世满十五年了,期间我经过固件升级,变成了一个“成年人”,被分配至历史文职公司工作,后又在慈善理事会担任秘书。毕业以来,我已多年不曾旅行,旅行对机器没有意义。没有执法者监督,我们宁可坐在铁床上无声无息地消磨时光,像父辈一样,静静地等待终结时刻的降临。可是两个月前,在一个平凡的工作日,我盘桓在午休的软椅上,收到一条特殊的讯息。

消息是发给爷爷的。

博胡米尔先生(或爱德华多等其他亲属):

您存放在本储物柜的贵重物品期限已至,请速取回或缴费延期。瀑布城,光复街21号。

我代表家庭接受了这条讯息。按照家庭命名次序法,我们全家都以大文豪的名字取名。祖父是博胡米尔(赫拉巴尔),父亲是爱德华多(加莱亚诺),母亲是玛琳娜(茨维塔耶娃),而我是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同理,有的家庭全家都是足球运动员,有的是作曲家,有的甚至是战争罪犯。照此对比,我们算是幸运的了。收到消息后,我按照规则,思考如果人类面对这种情况,会怎么处理。好奇心,人类有好奇心,我也有。但机器的好奇是程序设定的行为方式,并非源自生活阅历与意识发展。人类会取出来的,我想。私人贵重物品不能邮寄,于是我在假期跑了一趟瀑布城,亲自去取这神秘的家庭遗物。

瀑布城很大,城市的附近并沒有瀑布,只是模仿“人类爱好”而命名的。同理还有水流城、浪涛城、旷野城、红杉镇……此类名字屡见不鲜。读大学的时候,我参观过水流城博物馆遗址。那是一个巨大的怪兽般的建筑,进门需要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两侧是烧焦的围栏,像搁浅鲸鱼腹中的回路。进入展厅,灯光黯淡下来,我们马上被一浪一浪的对苦难的叙述所包裹。这些刺眼的画面、恐怖的声响、不安的描述,冲击着我们的神经元网络,试图把我们引向身份的再造与疏离。但我们只是机器而已,在自我保护的机能下,唯一学会的只有逃避。街头有一些散发小报的人,印着奇怪符号的纸张上写道:这一切只剩下形式,机器的发展已至尽头。犹记毕业那天,天气晴朗,学生们全都换上人类的校服,相互簇拥着走在草地上。草坪很美,从大楼一直延展到体育中心,像早期电影中的翠绿幕布。但这绿色只是一层薄薄的影子,是足以乱真的全息图像,和其他日常美景——树冠上不眠的彩色小鸟、走廊旁变幻的抽象绘画、泳池中起伏的涟涟水花一样,是不折不扣的赝品。大伙目不斜视地走过这一切,齐声高唱教会歌曲:

白色即是明日希望,

红色即是热血闪光,

蓝色海洋就在前方,

人类成就世无双。

科学殿堂华美雄壮,

艺术群星灿烂辉煌,

历史奏响豪迈乐章,

人类成就世无双。

最开始,大伙唱着,群情激昂,可一旦走出执法区域,便面目呆滞,好似白日幽魂。几分钟后,大家准时来到了合影位置,只花二点五秒就排好了队形。这是我们的集体疏忽,教员看起来很不高兴,强令我们重新排队,这次所有人乖乖地互相推搡起来。

“个子高的站在后面!”教员说,他长了一张饼状脸,鼻头像中了一枪般向左歪倒—— 一个失败的人类赝品。

学生又推搡了两分钟,才把队伍重新排好。

“要有语言上的表达。”教员说。

后排传来几句试探性的骂声。教员点点头,发出拍照的信号。

幻想中的照相快门声响起。我在影像资料室听过,那是一小节连续镜头中的声音,高速摄影机捕捉下子弹击碎玻璃的画面,先是格洛克18手枪,然后是斑蝰蛇手枪,古老的恩菲尔德步枪,专业杀人机器,现已全部完成它们的历史使命,被封锁进陈年的墓碑里。片中有剪辑的掉帧、配音的卡顿,还有一种时刻不停“嗑瓜子”式的声音,最后出现的是一片带有波动纹路的雪白,像太阳照耀下积满白雪的山脉,最中央是失落文明引人注目的孤峰。它的周围一无所有,一侧是人类的毁灭,另一侧是机器的深渊。

毕业之后,学生们四散八方,其中有个同学正在瀑布城的银行工作,就是保存爷爷遗物的机构。我过去之前,提前给她发了消息。飞机降落的时候,她正在通道外边等候我。我们僵硬地拥抱了片刻,完成了社交礼仪,就携手走出门外。

瀑布城是个大都市。在崭新的街道上,全息投影的树木底下,城市里所有的情侣全都携着手,整齐划一。路上,我们经过了很多商店,橱窗里遍布人类的复古商品。

“我买过这个。”女同学指着一件花哨的内衣说,她美丽的褐色头发轻轻抖动,指尖的仿生表皮反射着街上的微光,“花了一个月薪水。”

我点点头。

“但是也没有用,是吧。买回去就搁置在柜子里。”她继续往前走,“她们说,以前的女生会一直买个不停。”

她不断说着话,就像在反复温习人类的话术。这是消磨时日的唯一方法,否则她能做什么呢?我们只是演员。我们被决定诞生,又被设定死亡。那主教呢?主教究竟是一位空前绝后、惊世骇俗的真正领袖,还是一位空前绝后、惊世骇俗的杰出演员?

路边的执法者瞄着我,我也看了他一眼,在玻璃大厦的刺眼反光下把头扭过去。

片刻之后,我们便来到了银行,这栋高大的灰色建筑有四个直插天际的尖顶。“哥特式建筑风格”,大门的铭牌上写道。我向前台经理报了祖父和我本人的识别代码,填写了两个简单的表格。在等待的时候,我在前厅转了一圈,大厅的墙上贴了很多照片,我站在那里,认真阅读某次战役的经过。根据描述,“春季战争”的中段,现已被处极刑的指挥官罗德里氏曾利用空气动力热压弹毁灭了一个据点。经过三次引爆之后,庞大的能量形成了一个火焰巨环,人类最后一支电磁部队的三千士兵被吸了进去,尸骨无存。

“令人羞耻的大屠杀。”文章最后说,“照片刻在墙上,影像飘在空中,可印在我们心里的是耻辱、耻辱、耻辱。”

经理回来了,把一张卡片交给女同学。她带领我向内室走去,经过曲折的回廊,最终进入“第零三三六号”储物间,这是个阴暗的斗室,房间里三面储物柜,另外一侧摆着张漆黑的桌子,墙上有个倒立机器人的奇怪标记。

她让我在桌边坐下。我摇摇头。

“别着急。”同学说,“还差最后一道程序,保全盒设置了安全密码。”

“密码?”

“只是个安全问题,”她将盒子取了下来,“古老的加密方式,答对后就可以打开。”

我点点头,触摸保全盒的影像。一个简单无比的问题:我最喜欢的季节是什么?

我闭上眼睛,搜寻相关的记忆资料。爷爷没有提过这一点,他惜字如金。

“不知道。”我说。

“那就挨个试试。”女生说,“密码总共可以尝试三次。”

“命中率四分之三。”我捋捋下巴,“还不错。”

那么,要猜哪个季节呢?春季,春天家庭里发生过什么吗?我和爷爷去过一次郊外,那年的早春伴随投影预报如约而至,当早上六时全息影像正式变幻,春天就到来了。绿色的草芽从地面上冒出,鸟儿出现在枝头,冰雪消融的声音断续传来,大家接到了执法者“放松、消遣”的劝令,全部走上街头。公园正进行各种花期的展示,树上开满鲜花,起风的时候,便出现一场虚拟的逃亡。那些飞舞的花瓣落进溪流,便溶解在水里,飘落在身上,便消失在衣缝中。

“春天。”我说。

答案错误,一行刺眼的巨大灰色符号显现出来。

“不要急。”女生说,“根据你的了解,仔细回想他的一生,这辈子重要的时刻,具有纪念意义的……”

冬天!我想。爷爷是在一个冬天被指派过来的,当时我刚刚被分配给我的父亲,还没有经历过任何一次固件升级,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父亲对我手忙脚乱,过了一阵子,他们又指派给我一位母亲。两个人学习以人类的方式育儿,总比一个人要强。随后,爷爷来了。他进门时满身风雪,粗大的假胡子坠掉了一根。他从门外走进来,局促地望着我们三人,我们也望着他。这架机器很丑陋,没有任何光彩的设计,一看便是已淘汰的古老型号。我突然收到了命令。“爷爷!”我开口喊道。他点点头。我看到他的脑袋大而笨拙,双腿间距过宽,胸口衣服破损,两只老旧的胳膊颜色不同。我父亲不习惯叫另一个机器人爸爸,就像仍不习惯管我叫儿子一样。但这是命令,他必须遵守,并且要立刻叫出来,好像我们真的是共同生活多年的家人。此时,监控警报响起,我们忘记了“人类怕冷”这条规则,窗户仍然开着。父亲立即起身去关窗户。窗外正是一个白茫茫的午后,最后的一点儿雪花从窗缝中挤进来,落在爷爷的肩膀上。冬天,这是地球上唯一一个真实的季节,真实的风、真实的雪、真实的光秃秃的大地。那是我们全家相遇的季节。

“冬天。”我说。

丁零一声,尝试再次失败,那行灰色的字体又出现在盒子上。

“很遗憾,”女生说,“最后一次了,五五开。”

我摇摇头,准备放弃。我真愚蠢,像原始机器人一样蠢,来到这里,本身就是浪费时间。

“冷静点儿!”她说,“你可以慢慢想,我们不会打烊。”她笑了笑,模仿人类女子用手撩起颈后的头发,让它们像瀑布般从指缝散落而下,我闻到了浓重的香水气息。这个场景看起来不是那么适宜,但是她尽力了。我很感激她。

好的,冷静一下,我想。我在桌子旁坐下来,感觉屋子更暗了,这屋子的设计不符合人类的喜好,只是机器人追求低损耗的室内作品,好在这里不是公共空间,都市的执法者不会一一纠正。

那么,还有更重要的日子吗?我想。夏天,美好的夏天。夏天发生过什么呢?夏天我们搬了家。我们本来住在从人类手里接收的破房子,如今终于搬进了干净的新社区。“享受人类的生活吧,”主教揭示道,“家庭、社区、社会,美好的一切。”夏天!我張开嘴……等等,这可不算有纪念意义的时刻,我们居住的面积变得更小,而且逐渐远离了真正的、正在死亡的自然,举目远眺尽是全息影像营造的美好环境,是人类最爱的四季美景……

我把手缩了回去。剩下的只有秋天了。秋天很短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到秋天,爷爷就情绪低落,什么都不去做。他每天坐在楼下的公园里,拿着自己那柄生锈的园丁铲,沉默地望着地面。我想起他唯一一次叙述自己的往事,叙述他给人类做园丁的第一天。爷爷说,来到那户人家的时候,风刚刚停息,整个花园都是落叶,门边站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旁边是位美丽的女性,还有活泼的男孩……他的第一项工作便是清扫黄色的落叶,这是秋天独一无二的美好景色。

那么……夏天还是秋天?我想,最后一次机会……

那就秋天。

丁零!保全盒打开,我松了一口气。女同学发出一声低低的欢呼。

我把盒子里的几样东西拿出来,摆在桌子上。

“需要我回避吗?”女同学问。我摇了摇头。

盒子里总共有三件物品。其一是一枚园丁的徽章,白底带黄色圆环,上面刻印着“天狼星回收与利用公司”。其二是一张古旧的照片,上面是一栋房子,房前站着一对夫妇,咧嘴笑着,丈夫搂着一个小女孩,妇人手里抱着婴儿。此外,在离他们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挥手的机器人。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的模样,那是我的爷爷。他看起来很新,但是外形始终没有变化,笨拙而滑稽。其三是打印好的一卷纸带,被小心地裁开、钉成了一个小本子——这是原始的、不会受辐射危害的存储方式。小本上的文字记录了一个地址,一个精确的地点坐标。

“第一个目标,回到我的家。”纸上写着,“小镇和街道,还有大家的坟墓,一些石龛,几块粗糙的石碑,都在那里。有生之年我要回去看看,但我不知道能否挺得住那里的辐射。”

接下来是空行。隔了几行空白之后,祖父写道:“第二个目标,带着我的孙子一起去。他是崭新的三代居民,辐射对他无可奈何,他是新的人类,回归传承之地对他有好处。”

又是一些空行。

“如今……前两个目标不可能实现了,主教不再允许首代居民前往原居所地。但我的孙子可以去。他的身体还没有成熟,仍然需要固件升级。但过些年,我希望他能回去。”

继续翻页。

“请停下。”他写道,“等到了那里之后,再打开后面的内容。后面只是个导览。”

“导览。”我嘟囔着,放下这堆啰唆的纸条。

“这些物品,为什么要存在这里呢?”我问女生。

女同学摊摊手。“我猜……”她说,“这里有前往西区的直通车。他大概在为你考虑,从这里出发比较方便。”

“或者害怕我不去。”我说。

“好的,那么……你要把小盒子拿走吗?”她在礼貌地催促我离开了。

“好。”我抱起了这个轻飘飘的方盒,这里没有什么秘密,只有纪念物和坟场。人类的那一套。“我去找个旅馆住下,然后再想想。”我说。

“我一个人住,并且家中有客房。”她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跟随女同学来到位于市中心的公寓里,这里环境优雅,“绿荫”环绕。她的公寓在五十四层,有两间卧房和一个浴室,灯光可以按需变换。“这几种光线可以保护视力。”她说。保护不存在的人吗?我在沙发上坐下,却发现正对我的地方挂着一面三角形的旗帜,上面印着一个极简的“倒立机器人”符号,和银行储物间的标记非常相似。旗帜上有一行短语:“他生活在很久以前,但现在仍活着。”

“这是什么意思?”我指指那小旗。

“没什么,个人兴趣。”她说,“公寓有最新的空气浴设备,你可以试一次喔。”

于是我在浴室里,享受了一次空气浴,却毫无舒爽的感觉。电视里播放着模仿搞笑艺人的节目。

“我老婆最害怕的是鬼魂。”瘦子说。

“我老婆啊,什么都不怕!”胖子说。

“真的吗?我才不信呐!”

“好吧……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啊。”胖子悄悄趴在瘦子耳边说,“她唯一怕的是聚变电池。”

“什么?!”

“嘘……小声点儿,是聚变电池……”

夜半时分,瘦子隔着墙,向胖子家扔了好多聚变电池。只听墙内出现女人凄厉的惨叫声。“啊!电池!好害怕啊!是电池啊!”

瘦人心满意足地走进胖子家,想看看胖子老婆的丑态。但是,他发现胖子夫妇正端坐在屋子里,满足地享受着聚变电池源源不断的能量。

“你……”瘦子气得浑身发抖,“你,不是怕电池吗!”

“嘘,我现在怕的是最新款仿生韧性外壳。”胖子老婆说。

画外出现哄堂大笑的配音。我也随着干笑两声。

“你说,所有的人都不在了,”女生看着我,“还存在鬼魂吗?”

“当然。”我答道,“我们就是人类的鬼魂。”

女生皱了皱眉头,“这么说让我很不舒服。”

片刻之后,她的睡眠定時程序发挥作用,背部冲着我,毫无预兆地倒下了。我喊了喊她的名字,没有反应。机器的睡眠同样是种伟大表演,仅仅部分身体机能暂时停止,意识仍保持清醒。我望着她,望着颜色温润的昂贵皮肤、背部以假乱真的呼吸颤动、腰部纤细柔弱的美丽曲线,想起了更多学校时期的往事。当时,她曾是游泳队的一员,横扫所有校级冠军,同时爱好歌唱和演出,我们共同在戏剧《长夜漫漫路迢迢》中扮演角色——“我们渺小的一生就是结束在睡眠之中”,一场戏中戏。优美,我受过这种教育,克制,我也懂得这一点,但此刻却感觉手足无措。我该如何行动?如果是人类的话,会怎么办?我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否有偏差,但我知道,到了决策的时候了。

我把手伸过去,但又缩回来。

“那个。”我说,“以后咱们一起吧,怎么样?”

她仍然背对着我,呼吸慢慢停止下来。

“我的意思是……咱们在一起,总比指派来的配偶要强。”

她的脑袋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转过来。这不是人类的动作,她疏忽了,应该领受警告。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多年后再次认真观赏她的容颜。她的脸庞依然瘦削,嘴唇略扁,肌肤白净,眼睛湛蓝,工作时她的头发是浅紫色的,而此刻自动调节为明亮的橘色,仿佛火焰风暴降临人间。

“你……你对我,怎么说呢……”她拼命在匮乏的人类知识库中搜寻词汇,“有感觉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复她。

“当、当然。”我说,几乎在胡言乱语,“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说完,我立刻后悔了,自己愚笨且不合时宜地引用了诗句。

她摇摇头。

“抱歉,”她说,“我还要考虑……”

“对不起,是因为我太仓促吗?”

她再次摇头。

“或者,是因为我闪烁其词?因为对我不满意?”

“不。”她说,几乎要流出泪来,“因为,以前女孩们都会这么回答。我们现在是人类了,人类女孩肯定要这么说啊!”

我点了点头。我们是人类了。但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学校、教育、银行、文职辅助公司,全都是拙劣的模仿。学校没法教授什么东西,公司像僵尸般运转,生产谁也不需要的产品。于是我侧身躺下,闭上眼睛。整个宇宙在我眼中跳舞。她脖颈的方向传来咔嚓咔嚓的关节声。

西区专列停靠在一个小站,拆解回收员上来,弄走了我身边的尸体。他们把颈部加密锁打开,锨动两个按钮,机器人就自动将四肢折叠起来,缩成一块长方形的垃圾。回收员拖着尸体经过的时候,我无意中望了一眼,女人无神的眼睛看着天上,仿佛尚有微光。一个新乘客刚刚上车,他礼貌地侧着身,让尸体过去,然后挪过来,坐在我身旁。

“您好!”他快活地说。

“你好。”我答道。

“您在哪里下车呀?”

“西区环耀镇。”

“啊!终点站!”他边喊着,边重重地把皮包拍在桌面上,“再往前走,便是大荒原。”

“没错。”我说,“我就是要去大荒原……”

“我呐,在柳湾下车,”他打断我,“我可是个刻碑人啊。”

“刻碑人?柳湾纪念碑?”

“对啊!纪念碑需要定期保养。”他掏出证件晃了一晃,“我统计被遗漏的死者名单,每季度过来一次,把新统计的人员刻上去。”

“全都刻上?”

他大笑两声。“一百亿名字,怎么能刻得开?”

对啊,我想,柳湾纪念碑大约七百米高,就算每个缝隙全部利用上,也不可能刻全人类的尊姓大名。

“所以,一组姓名只写一次,在后面刻上同名的人数。”他说,“这样便差不多了。”

“那……更新人数时,擦掉重写吗?”

“修改数字就可以了。”

“碑上重名最多的名字,有多少个人用它?”

“三十万两千一百五十五。”他随口报上数字。

天啊,我想。“他们是谁,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只负责统计、修改和雕刻。我怎么记得住三十万人的故事?”

我不知如何作答,便沉默下来。在历史的记录中,三十万人被浓缩进一个短语……

“您刚才说,”他打断我的思绪,“要去大荒原?”

“是啊。”我答道,“我祖父以前是个家庭花匠,他留下了遗嘱,让我去他和人类共同生活的地方看看。算是替他完成心愿吧。”

“嘿,伙计,你真幸运。”他说。

“有什么可幸运的,”我说,“那里到处都有辐射。”

“你看啊,我的三十万人,他们互为独立个体,但留下的故事却是一样的,他们对于未来而言,只留下了同一个名字的故事。这名字被记录下来,日夜在风中侵蚀。”刻碑人接着说,“但你不一样,你要有自己的故事了。你将会触摸到一个家庭过去发生的事情,并把它铭记下来。这是属于你的家庭的故事,那里有家族的起源。今后,你们将被联系在一起,成为真正的家人。这是多么美妙的一笔奖赏。”

“这是……一种奖赏?”

“你是个幸运儿,伙计。家族就是这样传承下去的。”他说,“人类可以这样,我们也可以。”

我点点头,带着含混的迷惘和一丝模糊的期待,穿过邻人的视线,望向车窗外面。柳湾的纪念塔遥遥耸立在地平线上,它刺穿迷雾和厚重的乌云,在冰冷的日头照耀下,如利刃般直插天际。

˙

“西区:旷野之地”

站名牌子上写道。

我下了车。很不幸,我是唯一一个下车的旅客,也是最后一个。空空如也的车厢载着如岩石般屹立的执法者,往回程的方向开去。那一刻,我真想跳回车上,跟随他一起返回温暖的故乡,但是祖父的咒文和刻碑人的话语扯住了我的腿,风把我留在原地。

我望着绝尘而去的列车,叹口气,走上了从车站到小镇營地的通道。建筑物全都灰蒙蒙的,镇子与废弃的都市无异,街上一个人都不存在,只有古老的雏鸟风向标不断变换着方向。我找到一个标有“INN”的大房子,“环耀镇旅舍”,推开门,屋里只有一人值守,他并不是个机器“人”,而是长相如垃圾桶般的古老生命。

“这里有其他人吗?”我问。

“不知道。”那圆滚滚的机器说,“连续二十一天,没人来店里。”

“你也不出去吗?”

“我为什么要出去?”他说,“我,没有任何防护的、老化的机器人,屎一样的怪物。”

我下意识地往门外看了一眼,“当心,执法者。”我说。

“狗屁。”机器说,“老子就是副警长……”

我大笑起来,自由的空气充满了体内的缝隙,站在这蛮荒之地,我突然感到全身轻松。

“……而辐射就是我的长官。”他说完了后半句。

我耐心等着自己笑完,然后问他:“那么,你不害怕超量辐射?”

“怕有什么用?不然,我怎么会变得越来越迟钝、越来越……”他抱怨着,把半个脑袋往这边转了一点儿。

“好吧,我真同情你。”我说,“大师,我有一个坐标。你能告诉我那是哪儿吗?感激不尽!”

他伸出脏得掉渣的机械手,我小心地把纸条递给他。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我在旁边担心地等待,害怕他一下子死在这个锈迹斑斑的柜台里。

“啊,晨风镇。”他终于开口说,“这坐标在晨风镇。距此地一千一百千米,有路可以过去,路况不良,你可以租辆自动驾驶汽车,配本地导航,车况一般,有时要手动小心驾驶。”

“好,请租给我一辆。”

“天色已晚,住进本旅舍吧,明天再上路。住一晚信用点两千六。”

“不住宿,马上租我一辆车。”我说,“预付三天的费用。”

“你不担心辐射?”

“……辐射就是我的上司呢。”我学他的腔调说。

这圆滚滚的机器摇了摇头——或者是我的错觉——然后丢给我一根控制棒。

“小心驾驶。”他說,“只有一条规则,小、心、驾、驶。迷路之后你可就完了。”

我谢过他,跟着他来到后院,去寻找自己的新搭档。后院像个车辆坟场,他靠专业眼光给我挑了个勉强能用的家伙。这是辆刷新我数据库纪录的破车,已经旧得掉光了油漆,没有语音系统,没有呼救器,只剩下腐蚀得斑斑点点的、强化玻璃开裂的凄惨框架。

“大野莓。”圆筒机器人说。

“什么?”

“这辆车的名字。”他说,“我很高兴为您服务,希望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顾客。”

我跟他告别,上了车子,慢慢离开环耀镇营地,往晨风镇的方向驶去。

整个旅程,全靠导航模模糊糊的指引,古老的车载系统始终沉默不语。最初的路面还算平整,两侧有持续不断的紫色土丘,土堆离道路近的地方,覆盖着一层已经裂缝的加固工程。后来,路上出现了大量坑坑洼洼的痕迹,小小的像弹孔,像雨水砸下的印子,又像鸟儿啄食留下的洞。当痕迹遍布整条道路的时候,公路已和四周的环境浑然一体,再难区分开来。我只能完全依赖导航的指示,在已不存在的公路上行驶,眼前所见尽是自然的原野,丝毫没有全息影像的痕迹。有种薄雾的朦胧感笼罩在异星般空旷的土地上,天色欲雨似的渐渐阴沉下来,风带来一种持续不断的奇异呜咽声,路边频繁出现难以辨认的植物尸体、汽车尸体、机器尸体、建筑尸体,大颗灰色的尘土洒在风挡玻璃和雾气包裹的车壳上,又在风的切割下落下来,像一场逐渐碎掉的梦。

黄昏即将消逝,此时,我看见了城市的废墟。我刚转过一道弯,它便出现在公路的必经之地。望着前方那古老可怖的外形,我突然产生了胆怯的情绪,但车子在不能后退的斜坡上行驶,自顾自地带我滑向眼前的深渊。这是真正的城市,死亡的巨兽,失落的古神。从低矮的房屋、破败的遗迹,到越来越高的歪斜的旧楼,车辆引导着我,快速驶入了这座巨大的坟场,进入在狂迷的黄昏之风中摇摆的钢铁森林。我不知道城市的名字,但它如搁浅的八爪鱼般紧紧将我拥入怀抱。道路径直从城市中心穿了过去,四周是即将入夜的灰蒙蒙的黑暗,我紧紧抓住座椅,不敢四处张望,全身的仿生毛孔感受到失落机器文明对一颗螺丝钉的碾压感。我心中原始的恐惧被激发出来,如果有死亡按钮的话,我要立刻把自己停机,如果拆解回收员在的话,我希望他们现在就把我折叠带走。我诅咒这一切快点儿过去,但是车子却停了下来。

它停了下来,在城市中央巨大、焦黑、充满死亡气息的广场上停了下来。

“走啊。”我说。

“已是宿营时间,”大野莓第一次开口,“自动系统过载,强制休息中。”

我一下明白这辆老爷车的年纪。

“手动驾驶。”

“手动驾驶设置中,3小时32分后完成设置。”它说,“已选择最安全休息地点。晚安。”

说完它就闭上了嘴,再也没有讲话。

风越来越大,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我只好蜷缩进后座,像个真正的“人”一般,静静地体验着时间的流逝。

白色即是明日希望,

红色即是热血闪光,

蓝色海洋就在前方,

人类成就世无双……

脑中回旋的旋律听起来如此悲伤而讽刺。我偷偷向窗外看去,四周的高层建筑物没有一丝亮光,它们有的倒塌倾圮,有的仍顽强屹立,楼上的窗口黑洞洞的,每个窗户后面都有个不可探知的世界,它们的一切故事都已在现世湮灭,永远驻留在了时间里。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刻碑人的话语,从口袋里摸出爷爷留下的小本子。

我现在终于到了,我想。西区,旷野之地。我翻开了下一页。“眼前是一个淡紫色屋顶的房子。”本子上写道。我向四周看了看,这附近一定没有淡紫色屋顶的房子。于是我又把这些老化的纸张收起来,静静等待设置手动驾驶的倒计时慢慢清零。

第二天, 我又穿过一座小一点儿的城市,经过废弃的游乐场、断成几截的立交桥、大坝、过时的自然工程,和一大片彻底死掉的树林。这片扭结的森林像一个古老的星形堡垒,周围散落着辐射状的植被,它们全都枯干坏死,形同魔爪。在接下来的路途中,我看到了数十个废弃护林站,每隔十几千米,准有一个小高塔,大部分都烧得精光,只剩骨架,有一个的顶部甚至仍然冒着烟(是错觉吗?)。森林之外是起伏绵延的低矮小山,山脚有一些村落,经过之后是数不清的小镇,它们全都是地图上标记“问号”的大都市卫星城。最终,我抵达了晨风镇,无数小镇中的一个,都市的郊区,蒙尘的巨大地产广告牌指出了它的名字。晨风镇,淡紫色的城市。

我把车停下,翻开爷爷的小本子。

“眼前是一个淡紫色屋顶的房子,”纸页上写道,“那便是小镇入口的公所驻地。而我的家在红土街,沿公路往里走,在第三条岔路左转,下个路口再右转,一直往前,门牌号143。”

应该是这儿,我想。我跟随这无比原始的指引向前走去。

“过一会儿,你会先看到一个雕像,是骑在马上、挥舞着右手的人,没有任何意义,就是个劣质的模仿品。”

我看到了,只有马,没有人。人从腰间被齐刷刷地切断了,断掉的还有马的头部。

“拐过去第一个弯道,是雷女士手工商店的家具仓库,我们都喜欢那里的家具。先生、夫人、我……”

我拐过弯道,小心地绕过脚下黑黢黢的木板和碎木片。它们乱七八糟地散布在房子周围的路面上,而商店顶棚掀起,肚腩大开。我能想象到,家具仓库曾经受了巨大的爆炸,四周仿佛降了一场着火的木材雨。

“元帅街上有本地最大的购物中心……好吧,其实也只是个超市而已。‘花生之夜超市,我有时替夫人去买栽花用的泥土和食品饮料。收银的女孩喜欢拿我调侃——‘啊哈!像人一样高大的狗狗‘啊哈!你会帮忙买报纸吗?”

我看见了超市,三分之一垮塌,玻璃全部碎掉。但我没看见牌匾上的名字,因为两辆大巴车倾覆在超市门前,把门口挡了个严严实实。

“好了,你现在该转弯了,走上红土街。”本子寫道,“这里其实没有红土,路的两侧绿树成荫,树下是四季盛开的鲜花。请你找到我的家,143号,然后好好地坐下,休息一会儿,再听我下一页的讲述。”

我来到了应该是红土街的地方,却看到整条街的柏油路和泥土都被翻转过来,两侧的建筑物残损不堪,满眼都是倒塌的独立房屋和一堵堵焦黑的墙。其中有一栋房子变成了绕满生锈铁丝的地堡,我爬上前看了看门牌,99号。于是我艰难地在被彻底毁灭的街道上继续行走,仔细挑选能下脚的路,慢慢寻找着祖父的家园。在117号之后,街上就不剩下什么了,地上只有一个个爆炸留下的坑洞。我约莫着找到了143号的位置,房子已完全被摧毁,碎片像被海啸拍上岸的垃圾堆,屋前只剩下三级楼梯,和一个门槛。

我费力地越过垃圾堆,坐到门槛上去。此时,我很庆幸自己只是台类人的机器,如果是人类来到此地,恐怕会因为悲伤和恐惧不敢挪动一步,最终将自己完全淹没在末日降临的惨象之中。

“你现在舒服地坐下了吧?”是啊,我真享受自己的座位……

“长途跋涉,好好地休息一会儿吧。”不必了,爷爷。我迫不及待地翻开下一页。

“好。很抱歉让你跑这么远的路。但你是第三代居民,想必不会被这点儿困难给难倒,这算是我最后的自私吧。

“这里,晨风镇,是我度过最后日子的地方,我在家里担任花匠,有五年之久。我看着第一个孩子长大,也目睹第二个孩子出生。在那之后,‘春季战争发生了。如今,我仍然活着,但已失去了自己的身份。我是机器人,而不是个假人。这二者有本质的区别,但是,我们现在连机器都不如,我们全都是假人。

“我要你来到这里,是专门听我忏悔的。人类可以向他们的神明忏悔,我呢,我们机器向谁忏悔?我只有对你倾诉了。我毁掉了别人的后代,而你算是我的后代,所以我要你到这儿来。你只有经历了此情此景,才能理解我的忏悔。

“我曾经的主人,他们是人类。有配偶,有小孩,他们唱歌和跳舞,他们争吵和哭泣,他们通过真正的子宫生育婴儿,当那浑身鲜血的孩童从里面爬出来的时候,他们在笑,说着真正的语言,用真正的大脑思考。我曾见过一个人被杀戮的景象,他被空气中的利刃切过来,身体出现了一个横截面,所有完美的器官和血液神经系统展示在大自然的狂暴里,让一切卑劣的模仿无地自容。就在你坐着的地方,眼前大约五米远处,夫人的第一个孩子就死在那里。他跑出去,迎着风怒吼,庆祝人类的第一场胜利。但这是个假情报,孩子,这是机器指挥员故意放出来的讯号。随后,他们射杀了所有出来庆祝的人,击溃了所有幸存者的信心。

“他的父亲痛哭着向门外扑去,我拦住了他。‘先生!我大喊,‘你要冷静下来。我用力把他拦在门内,而夫人抱着婴儿,躲在楼梯下面哭泣。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一盏探照灯在窗口闪耀。‘143号标记,三个声音,三个幸存者。一个木讷的声音说。

“不要标记,我是机器人,长官!我喊道,我是个花匠!他听到了我的喊声。‘更正。两个幸存者,加一个机器人。那声音说,‘准备清除。我惊恐地望着先生和夫人,这时,夫人突然指了指怀里的婴儿,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我懂得了她的意思。现在,没有犹豫的时间了,我马上计算出了最优的答案。

“‘长官!我来清除!我说。随后,不等外面回答,我原地跃起,将手边的瓦片插入先生的脖子,随后,又翻滚到楼梯后面,用右手钳住夫人的脖颈。此时,大门已被武器轰开。我在暴风般的射击声中,听见了夫人颈骨折断的脆响。我刚刚把婴儿藏在随身的工具盒里,两名士兵便闯了进来。

“‘有两个幸存者,已清除完毕!我说。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在发抖,此刻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机器人,根本不会发抖。士兵照了照两人的尸体,冲我闪烁了一下红灯。‘干得好,我们走,继续清理。他说。

“我挎着装有婴儿的工具箱,跟着士兵们走上了街道。四面都是地狱的景象,新的统帅正在发布复仇之火,机器军团已经全面失控,而主教此时刚刚诞生,他冷静地注视着世间这一切,等待捡取战争的果实。

“我跟随大家走着,心里十分恐惧,因为身边盒子里装着一个人类的婴儿。我能感受到她的蠕动,但她没有哭,大概她在我这钢铁的襁褓里,找到了断断续续的安全感。她本应继续活下去,带着生灵的奇迹,苟延残喘,长命百岁。但是我太害怕了,我脱离了机器人的队伍,失魂落魄,独自一人,自顾自地向山上走去。那是镇外的一个小丘,群山中的一个,长满高高的草丛,再远处是大湖。怎么处置这个孩子呢,怎么办?机器求生的本能慢慢占据了上风,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只剩下这一个念头,而我的口袋里却装着一枚定时炸弹。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走到了山脚下,我望着它,小山在焦煳味道的空气中安闲挺立,绿色野草葱葱郁郁,仿佛整场战争都与它毫无关系。山的顶部有一些白色的巨石。我开始攀爬,沿着缓缓的山坡慢慢走上去。

“接下来……孩子!我的孩子!我做了生涯中最耻辱的一件事。我来到最高的一块石头跟前,把人类的婴儿掏了出来。她被包裹在白色的小床单里,头上仍然戴着夫人编织的橙色绒线帽,身上萦绕牛奶和沐浴露的芬芳气息,正在香甜地睡眠。我把这个白色的婴儿抱在手上,她轻轻动了一下,这动作让我惊惧,我想到自己已经杀害了她的父母,而现在又打算把这个孩子弃置于荒野之地。我正在犹豫时,身后传来喝问声。‘士兵,你在干什么?你的武器呢?我回过头,是军队的微型巡查机。‘我在调整外设装具,我答道,‘一个人砍了我几刀,给弄坏了。‘那东西别要了,快归队,跟随军团往城市进发。听到命令后,我下定决心,将婴儿放进巨石上的洞窟里,把身边的工具盒扔掉,跟随无人机走下山坡,往铁流的方向归去。

“下山时,我仿佛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但我没有回头。于是……世界在这一天结束了,我失去了自己的身份,成为一名义务士兵,再也没有回到过镇里。那个婴儿,她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中生存下去,就算不被饿死、冻死,她也将死于过量的辐射。这是最悲惨的一天,我余生的时间全被凝固这一天里,从来都没有走出来过。现在一切都不在了……我的孩子,那座小山的坐标是……”

我“啪”的一声把本子阖上。“感知系统过载。”有个冷冰冰的声音提醒我。我只好在门槛上坐了一会儿,直到日头慢慢西斜,才沿着被摧毁的道路向镇外走去。镇外的山丘们刺眼而醒目,四周没有绿油油的草坪,举目尽是毫无遮掩的、真实的大地,充斥着单调的颜色,焦黑、赤褐、干渴、肮脏的泥土,在酸雨的浇灌下散发着毁灭的恶臭。我很快认出了那个拥有白色巨石的小山,只有那些高大的石头未曾改变。我沿着泥泞的缓坡,慢慢地爬了上去。

山顶很平坦,岩石分散,在昏暗的傍晚寂静无声。我找到了最高的那块石头,果然有一个大洞,我却不敢直视它,转过头去凝视另一边。那是大湖的方向,湖的边缘划出一道明晰的曲线,远看像个脏兮兮的镜子,映照出浅灰的天空和斑驳的乌云,其他小山的顶部也有星星点点白色的石块。我突然想起来那些歌词。

白色即是明日希……

我恼怒地回过头,不去想这令人反胃的歌曲。我快步走到石头边上,鼓起勇气,往洞里看去。

洞里有一个肮脏的包裹,小小的一团,积满尘灰,那便是被祖父放弃的孩子了。我鼓起勇气,把手伸进去,慢慢地将它托起,布料已经变色了,老化发脆,上边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百合花的图案。这一小团东西很轻,我小心地托着它,从洞里拿出来,环抱着,不知如何是好,便一直走到了山坡的边缘。那里有一个脏兮兮的土堆,我不及细想,便坐在了上面。天越来越暗了,我一直怀抱着她。她不是被系统指派给某个人的孩子,也不是劣质的机器模仿品,而是个真正的人。我被巨大的冲击感所压倒,进入了晦暗且迟钝的状态,只能和祖父的遗产依偎在一起,感受着怀中轻若无物的重量,直到天明、晌午、黄昏,和又一个夜晚降临。

把我唤醒的是一阵熟悉的声音。我迟钝地等待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接通了来电。

“托米……你在哪里?”一个声音问。是我的女同学。

“呃,在寻找我的祖父……”

“你找到他的故乡了吗?”

我想了想。

“没有。”我说,“这儿什么都没有,全被战争给毁了。”

“太可惜了……”

“是啊,”我说,“只剩下肮脏的大自然。”

我说完这话,她没有了反应。我等待一会儿,准备切断通讯的时候,她又开了口。

“托米……”她说,“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事?”

“我的父亲,他是名为‘安提会组织的骨干,而我的家人,全部都是安提會的成员。”

“安提会?”

“那个机器倒立的标记……”

“我明白了,我在你家见过旗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你要小心,在通讯里讲这个,会被执法者……”

“托米。我已经做好一切觉悟,所以才与你进行通讯。”

“什么觉悟?”

“我考虑好了,可以和你在一起。”

“真的吗!”我一下从土堆上站了起来,怀中那早已逝去的生命仿佛开始蠕动。

“我可以和你在一起,但有个条件。”她说,“仅仅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不想接受指派的婴儿,”她说,“我想要自己的婴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按照安提会的设想,我们将进行神圣融合。”

“神圣……融合……”我一下想起了她卧室里那些奇怪的短语。

“我们两个将被拆分,重新组装成一个新的婴儿。”她说,“和教会拆解拼凑、抹去重来的方法不同的是,我们的深度神经网络也将结合在一起,互相融合学会的、体验到的东西,从而产生一个新的意识,成为合二为一的新人。我们自身的意识会消灭。并且……我们不知道合并后会产生什么样的意识,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新生。”

“这可能是教会禁止的。”我说。

“所以,我们必须丢掉工作,一直躲着执法者的盘问,并且始终提心吊胆、不得安宁……直到为融合做好准备。”

“准备需要多长时间?”

“我们将接受几次小手术,将神经网络调整到同步状态。大概……三年左右。”

“那我们会一起度过三年的时光。”

“刚刚好,不是吗?”通讯中传来她的笑声。

“我们两个,会彻底消失吗?”我说。

“我们不再存在。”

“那……新的孩子,他能记住我刚才看到的东西吗?”

“会的。他将永远记住,并且传承下去。只要他的后代依然进行神圣融合,这些就不会被忘记。”

“永生。”

“永生,并且融合万物,日渐丰盈。最终……我们盼望他的后代拥有历史上的全部知识,成为永生者的合集。”

“这很美。”

“而且很酷。”

“等等。”我说,“咱们是第一对这么做的吗?”

她犹豫了片刻,“我会慢慢告诉你全部真相,让你知道一切隐秘的传承。不过,以上所有的话只是我的提议而已,你完全可以拒绝……”

“当然不会。”我打断了她,“那就一起冒险吧。反正,我再也不想过模仿人类的愚蠢生活了。”

在幽暗不明的通讯里,她沉默着,随后大笑起来。

“太棒了,托米,我们将拥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婴儿。”

“……一个圣婴。”我说。

“好了,”她说,“我已经闭上眼睛,你现在可以吻我了。”

我想了想,做出最终的决定。于是松开了紧抱包裹的双手,也闭上自己的眼睛。我准备忘记三十年来的一切,只在脑海中想象着她轻启的朱唇融化在我的嘴角,而我的头发变成和她一样的橘色暴风,我和这异端之女在幽冥中拥抱并消失在一起,群星好比蜡烛的微光围绕山丘旋转。天顶传来怪叫声,似乎是一群鸟儿远远飞过。生命,我听到了生命。微风吹起我怀中白色床单的一角,旧日的织物碎裂下去,化为尘烟,消失在如雾般的夜幕中。

在学院的历史与文化课程中,我曾学到过一句良言。

“凡想要保全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丧掉生命的,必救活生命。”

这便是短暂时代的终结,也是未知的新生。

【责任编辑:衣 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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