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离家”实现“回家”:城市中国的旅游与家庭建设
2021-12-15郭晓琳林德荣
郭晓琳 林德荣
一、 何以为家?——城市中国家庭建设的新困局
家是什么,对于中国人来说,家是有爱的地方,是每一个孩子人生最温暖的起点,是受伤时的疗伤之所,是无助时的求助之处。在甲骨文里,家的字形是屋里养有猪,对于古人来说,家里养猪表示食物富足,蓄养生猪正是远古时期人们定居生活的标志,“可避风雨,食能果腹”是我们祖先对家的全部幻想。现如今,有越来越多的东西在动摇我们关于家的概念。那么,何谓家?每个人、每个时期对家的理解或许都有不同。在历史长河中,农业时代的家,承担着情感、生育、赡养、生产等一系列多元功能,加之农业生产必然导致人们安土重迁,故而家是比较稳固和内容充实的。但随着乡土中国逐渐进入城市中国,人们的生活居住空间从乡村转移到了城镇,就业领域从一产转移到了二产、三产,抚育、赡养、教育等一系列家庭功能逐渐从家中被抽离出来,由专业化、市场化的机构承担,家所承载的功能日渐稀薄。
追求幸福生活的中国人经过40年的奋斗,常住人口城镇化率接近65%2,刚刚全面实现小康,大家都还未来得及细品城市生活的真谛,却猛然间发现一个尴尬的事实,随着社会结构的变化,人们家的观念也在发生改变。30年来中国人的离婚率急剧上升,恐婚、晚婚晚育、不婚不育等现象在年轻人中蔓延。“何以为家”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时代命题。脱离了最后的共同体——家庭,都变成孤零零的个人,人类怎么能够安然接受情感的荒野?尤其是有着几千年重视家庭传统的中国人,更不会无动于衷。所以我们会发现,刚刚实现小康的亿万中国人又开始了“重建家庭”的探索之旅,而旅游不经意间已经成为最重要的形式之一。旅游明明是“离家”的征程,又怎会成为“回家”的归途,这种巨大的反差之间到底是如何发生辩证转化的?
二、 家在故乡——在“回家”中建构“紧密关系”
“家在故乡”是传统中国人家庭图景的经典表达。农业社会,家在空间上是一个稳固的地方,在社会关系上是一个紧密的情感共同体。这首先是由生计方式决定,彼时的生产和生活都高度依附于土地,收成的丰欠决定了生活质量,所以必然安土重迁。其次,生产劳作方式也决定了家庭成员的关系是紧密的,家是最基本的劳动单元。“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是家庭小农耕种方式的代表,愚公移山的誓言“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是大家族生产劳动方式的体现。第三,生产和生活空间是高度统一的。农民从自家居所步行到耕作的田间地头,一般不过几分钟的路程,家庭成员的日常接触时间和机会均较多,容易形成紧密的联结。
农业社会的低流动性、生产空间和生活空间的统一性、以家庭为劳动单元的特殊模式,为家筑起了稳固的篱笆,在空间上保留了家的完整性,从情感上维系了家的紧密性。正因如此,所以故土难离,生于斯长于斯是常态。农业时代的中国人也有旅行,也会“离家”。离家的原因可以多种,或许是一展宏图的少年抱负,或许是宦海沉浮的贬黜流放,但在中国人的内心,离家始终是要回家的,就跟落叶归根一样自然。豪迈如诗仙李白,我们也在“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中读出了游子对家的一往情深。农业时代,离家远游者终究是少数,在“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吟唱中,在“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感叹中,我们共情于离家的不忍和回家的渴望。在西方人眼里,中国人对家的依恋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晚清时来到中国的英国传教士麦嘉湖(John MacGowa)这样写道,“中国人对家有着深厚的感情,这种依恋由家延伸至家乡,即便由于不得已而离开家乡,他们一有机会便会打道回府”3。
三、 家在旅途——在“離家”中实现“家庭建设”
不同于农业时代家庭生产和生活空间的高度合一和以家庭为劳动单元的生产模式,步入现代工业社会以后,家庭出现重大变化。家庭建设面临日益巨大的三重压力:城市、市场和技术。城市是一个高度强调生产效率又极为崇尚消费主义生活方式的地方,人们通过拼命地工作来积累财富,又以集中的消费来实现存在。市场把人们的大量时间都控制剥夺了,双职工家庭里父母早出晚归,孩子按时上学,留给家人相聚的时间所剩无几。晚上和周末的闲暇时间,智能娱乐技术又将每个人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出现了“手机依赖”“信息茧房”等一系列的问题。显然,城市有利于生产和消费,但不利于家庭建设,它把所有人从各种共同体中抽离出来,变成一个个合格的“打工人”。
故乡的家终究是回不去了,城市的家熟悉而又疏离。现代社会系统性地剥夺了人们在世界上所拥有的家的感觉,他们或是被麦当劳化的工作模式压迫得疲惫不堪,或是被都市生活的人情冷漠蚕食得遍体鳞伤。于是,个体主义的旅行者通过离家寻找家的温情,在跟陌生人的萍水相逢中建构家的意义。总之,日常生活地的家不是理想的家,所以要“逃逸”,要离开这个世俗的家去远方,去寻找理想的“家庭意象”和自己的“精神家园”。
个体主义的旅行方式颇具后现代的色彩1,但不是生活常态。大多数中国人不以个体的“逃逸”为主要目的,而是在拖家带口的旅行中,重新粘合和巩固业已疏离的家。2020年的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平均每个家庭户的人口已经降到了2.62人,低于核心家庭的3人水平,实际上反映了最紧密的共同体都日益松动瓦解。而与此同时,大规模的以家庭为出游单位的大众旅游却在这个进程中悄然兴起。之前提及大众旅游,我们往往只看到人潮汹涌,却忽视了背后的深远意义,没有注意到中国人是通过“离家”来实现回家,是通过离家来进行家庭建设的。
外出旅游,表面看是“离家”,其实也是城市化时代人们“逃离”城市、资本和技术控制的过程。首先,旅游帮助人们逃离城市。在城市中一切东西都是人为的,抬头望去皆是近距离的高楼和高度分割的天空。不见“苍茫大地”自然不会“怅寥廓”,城市生活缺少大自然的气息,缺少宏大感、整体感和生命感。而旅游,往往是到乡野郊外和名山大川,在“喜看麦田千重浪”中,去感受土地的馈赠和庄稼人的伟大;当“长烟落日孤城闭”时,你自能体会出“浊酒一杯家万里”的乡愁。其次,旅游帮助人们逃离市场的规训。在平日的城市生活中,大部分的时间都被资本牢牢掌控,时间并不属于自己。而在旅游中,时间成为自己可以相对自由支配的资源,旅游的时光也因此变得悠长而可爱。其三,旅游帮助人们摆脱智能手机的控制。在游山玩水畅谈天地的过程中,大家玩手机的冲动会被有效抑制。这与近年来朋友聚会时喜好吃小龙虾是一个道理,因为吃小龙虾要双手上阵,谁都无法再玩手机。
曾有人提出这样一个疑问,互联网时代,有了更先进的摄影设备和技术,更多的美景可以在朋友圈里看到,为何还需要旅游?我们不妨这样回答:不是为了看景,是为了那些可以一起看景的人。旅游自然是去奇山异水之处观光游览,但近年蓬勃发展的乡村旅游显然不属于“赏景”范畴,绝大部分的乡村旅游地至多是“山清水秀”而不是“奇山异水”,之所以能够吸引城市人的多次往返,奥妙就在于它能够为家庭建设提供一个场景和契机2。
中国人的家在何处安放?在传统社会,中国人是寄望于“回家”以巩固家的完整;而在现代社会,人们则是希望在“离家”中重建家庭内部关系,在“离家”的旅途中找到“过日子”的生趣。家庭建设是需要情境的,出游其实是为人们创造了一种情境,将我们从日常彼此疏离的状态中唤醒,去构建一种更为紧密的家庭关系。如此我们才能解释,为何今天家庭仍是中国人出游最常见的行动单元。
在静态的社会里,中国人家庭建设打的是“阵地战”,以“回家”夯实家庭基础;而在流动的社会中,中国人家庭建设打的是“游击战”,以“离家”促进家庭建设。这种表面看上去截然相反的做法,其实指向的是同一个目标。家始终是中国人心目中血脉相承的信仰,是中国人精神情感的深层次寄托。而大流动时代的旅游3,对于在现代转型过程中的中国人的社会生活和家庭建设等方面的深远意义,仍值得深入挖掘。
(第一作者系该院讲师,第二作者系该系教授、通讯作者;收稿日期:2021-0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