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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中的多个象征性文本

2021-12-14潘正文

名作欣赏 2021年12期
关键词:酒客座次假酒

潘正文

关键词:《孔乙己》象征性文本统治术

鲁迅的小说,特别是《呐喊》与《彷徨》中的作品,无论是在鲁迅研究界还是在语文教学界,一般都被当作写实小说来解读,因为我们对鲁迅的定位是现实主义作家——虽然他的小说中大量采用象征手法,但我们更多的是从艺术技巧的范畴上去探讨它。笔者认为,鲁迅的小说,不少作品都存在着写实性文本与象征性文本叠合的现象,象征绝不是鲁迅小说的局部艺术手法,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隐含的象征性文本更能代表鲁迅思想的深度与广度。本篇试以《孔乙己》为例来分析这种现象。

《孔乙己》是鲁迅自己认为最满意的小说,原因是作品写得“从容不迫”,钱理群先生曾对这一点进行过分析。但钱先生主要是从写实的层面分析其“叙事”的从容,并指出这是一个“看”与“被看”的故事,指向于批判国民灵魂的麻木(钱理群:《为什么鲁迅最喜欢的作品是〈孔乙己〉?》,《鲁迅作品细读》,北京出版社2017年版)。这也是鲁研界现在对《孔乙己》的普遍看法。但笔者以为,《孔乙己》写实性文本背后所隐含的多个象征性文本,更能见出鲁迅文笔的从容和小说的立意。

《孔乙己》开头第一句:“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从写实的角度看,这貌似是在“从容”交代故事发生的地点和环境,但仔细一推敲,我们立刻会发现,这里其实充满了弦外之音。作品不是要写咸享酒店吗?为什么不写成“咸享酒店的格局”呢?“格局”这词,是指摆设、陈设、布局吗?如果是,为什么不直接写成这三个词中的一个?“是和别处不同的”,这句话,能直接写成更为简洁的“和别处不同”吗?没错,你只有仔细推敲这些文字上的细节,才能真正领会鲁迅小说充满象征意味的弦外之音和真正的“从容”,这是进入鲁迅小说隐含性文本的入口。仔细推敲之后,我們会发现,“鲁镇的酒店”“和别处不同”,并不是指这句话冒号之后的内容,即柜台、热水温酒,而是指第二自然段中貌似漫不经心所提到的一句“羼水”。这是为什么鲁迅使用“是和别处不同的”这样一个拗口的“是……的”的判断句式的原因所在,鲁迅使用这一具有强调意味的“是……的”的句式,旨在提醒读者去注意这种特殊的“不同”,启发读者注意这种“不同”中包含着的一个潜文本——“瞒”和“骗”的故事。因为“不同”并不是指酒店的摆设、陈设、布局(当街一个大曲尺型的大柜台,热水温酒等),而是指“羼水”这种“瞒”和“骗”的行为,因此,鲁迅别有意味地使用了“格局”一词。“格局”一词,在我们的日常使用中,总是包含着“高大上”的意思,鲁迅用“格局”一词来形容酒店的“羼水”这种屑小行为,充满了反讽意味,其目的也在于提醒读者——本篇是在写一个有关“瞒”和“骗”的故事。只有理解了以上这些后,我们才能推敲出,为什么鲁迅在作品的开头写成“鲁镇的酒店”而不直接写成“咸享酒店”,这里面大有奥妙。鲁迅要写的是一个小镇上的酒店,试想,一个小镇,最多也就四五家酒店,假如直接写成“咸享酒店”,那么,一个只有四五家不多的酒店的小镇上就你“咸享酒店”一家卖假酒,你“咸享酒店”能经营下去不?所以,鲁迅的用意,是在说鲁镇的酒店都在卖假酒(“羼水”)。言有尽而意无穷,貌似写实却充满了言外之意,笔墨简省而一语双关,这是《孔乙己》叙事上真正的“从容”之所在。既然鲁镇上的酒店都在卖假酒(“羼水”),那么,鲁镇酒店的生意好坏就不是由酒的质量决定的,而在酒水以外的“营生”。《孔乙己》开头第一句的弦外之音,引出了《孔乙己》写实性文本之外的第一个富有象征意味的隐含文本。

隐含文本一:“酒”和“笑”——酒店掌柜的“麻醉”营生

酒店当然是卖酒的,所以,“酒”是《孔乙己》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一个字(共出现18次),但卖酒本身不是酒店掌柜的目的,酒店掌柜的目的是多赚钱,并因此而卖兑水的假酒。那如何长期地把假酒卖出去而不会遭到酒客的反抗,使酒店的生意能持续下去呢?这就必须提到《孔乙己》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另一个字——“笑”。在《孔乙己》这个超短篇中,“笑”字一共出现15次,何其多也!显然,“笑”字和“酒”字一样,是《孔乙己》这篇小说的关键词。在作品中,咸享酒店内的每一次笑声,都是孔乙己带来的,从显在的层面上,我们很容易就能像任何一位中学语文老师那样笼而统之地指出,这是作品“以喜衬悲”的写法,鲁迅借此来批判“看客”们的麻木和残忍。但仔细一推敲,我们会发现,“酒”和“笑”作为《孔乙己》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对举”的两个字,暗示着其背后还有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隐含文本——“麻醉”文本,这才是咸享酒店掌柜的真正“营生”。“酒”,是一种麻醉剂,这很好理解,为何“笑”在《孔乙己》一文中也是麻醉剂呢?这需要我们好好去推敲咸享酒店掌柜的身份和行为。

从写实的层面看,酒店掌柜其实也是看客的一员,但是,又远没这么简单,他还是这一出悲惨“笑剧”的导演。我们来设想一下,假定你就是咸享酒店老板,面对蓬头垢脸,衣服脏到“十年不洗”结满了污垢的孔乙己来你的酒店喝酒,你欢迎不?显然心里不会太高兴,对吧?这太影响店容店貌了,这么脏兮兮、臭哄哄的“叫花子”一般的一个人,就站在靠着门的柜台边喝酒,让别的要想进门来喝酒的酒客们看见了多恶心啊,一定会让其他酒客绕道而走去寻别家酒店喝酒,从而影响本店的赚钱。虽然说,不择客是开门做生意的规矩,直接驱赶孔乙己不是生意之道,但是,不可以使脸色暗示吗?你做老板的,给孔乙己难看的脸色就行了,他以后还敢来不?作为酒店老板,你不是在孔乙己没来的时候成天都给又“傻”又“笨”的小伙计“我”“一副凶脸孔”吗?难道你作为酒店掌柜仅仅为了自己也能在孔乙己来时笑一下,就放弃赚钱的本分?错!我们且来看看作品中写到掌柜的地方。“掌柜”这两个字第一次出现,是在作品第二段,掌柜嫌“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长衫主顾,当然比短衫主顾更有钱(孔乙己是唯一的例外),能给掌柜带来更多的利润。之所以不让一个傻伙计去侍候长衫主顾,显然是怕影响利润,掌柜精着呢,满脑子全是在盘算着如何多赚“钱”。掌柜还因为“我”这个小伙计不擅长给酒掺水做假而只能做简单的温酒侍候短衫主顾的工作,对“我”没有好脸色,这显然是觉得雇佣“我”这样一个傻笨小伙计不上算,吃亏了,这也是为“钱”盘算。没辞退“我”,是因为推荐“我”来酒馆做伙计的人面子大、来头大,得罪了大人物,是要影响生意的,还是和“钱”有关。从小说第二、三段中孔乙己还没出场的部分可以看出来,只要提到“掌柜”二字,必和“钱”有关,必和“算计”有关,这掌柜的眼睛瞳孔不是圆的而是方的,他眼中只有“钱”。由此可以推断,孔乙己来咸享酒店里喝酒,掌柜不仅不排斥,甚至还跟着大家一起哄笑,这绝不是为了给自己取乐一下,绝对和“钱”有关。孔乙己的到来,即是意味着“钱”的到来,这是掌柜跟着大家一起笑孔乙己并且允许“我”这个傻笨的小伙计跟着笑的原因。

再看仔细点,掌柜仅仅是被动地跟着看客们一起笑吗?我们且看小说中这一句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这句话中,我们千万不能看漏了“仍然同平常一样”这几个字,“仍然”“同平常一样”,分明是在重复和强化这样一种暗示——把孔乙己最忌讳的“偷”这一大伤疤揭开来,把孔乙己变成酒店里“快活的空气”的,其实一直都是这个掌柜!另一个更为直接的证据是,孔乙己最后一次来酒店喝酒时是初冬,咸享酒店里本来没有别的酒客,空空如也,“我”这个小伙计都在打盹呢,孔乙己一来到店门口,掌柜立马伸出头去取笑他“又偷东西了”,然后有了笑声,接着,很快就聚来了几个酒客。掌柜显然不是从犯,而是主谋,是“导演”!孔乙己带给咸享酒店的笑声,是掌柜的能顺利多卖假酒多赚利润的秘密武器,有了笑料和笑声,就能招徕酒客,引来生意。因为有孔乙己可供大家哄笑,给酒店带来了“快活的空气”,因此,酒客们明知道咸享酒店的酒有假也还爱来喝酒,因为此处有笑料,而鲁镇的其他酒馆在卖假酒的同时却不一定有孔乙己可供哄笑。

可见,咸享酒店掌柜赚钱的武器,除了卖假酒外,更重要的是他还“卖笑”——把孔乙己的悲惨人生泡制成笑料以供洒客们娱乐招徕生意。嘲笑孔乙己的“看客”们,正是在哄笑声中麻醉了自己,忘却了自己其实也是掌柜眼中的“食物”,忘记了自己和孔乙己一样只是掌柜“宴筵”上的人肉包子,忘记了自己是掌柜“瞒”和“骗”把戏的受害者。显然,咸享酒店的掌柜并不是一般的生意人,他本质上做的是无本生意——酒只是他的噱头——他是靠把孔乙己的伤疤反复揭开,并且引导酒客们一起来揭孔乙己的伤疤——让孔乙己的内心反复流血,以别人的悲剧为笑乐并借此谋利。这很自然会让我们联想起鲁迅《春末闲谈》中那个细腰蜂,带着毒针,擅长用“麻醉”大法统治世界和繁衍后代。短衫酒客们在掌柜利用孔乙己制造的“快乐的空气”中,在“笑”这一麻醉剂的作用下,愉快地喝着假酒,甘心被掌柜利用和奴役,源源不断地为掌柜贡献着利润,根本不会去反思自己和孔乙己一样是只配站着喝酒的人。葛兰西说过,统治者让被统治者安于被统治的一个重要方法,就是让被统治耽于“娱乐”,这样,被统治者就会忘记自己的悲惨处境,不会想到反抗,而会甘心被奴役。

可见,聚焦于掌柜这个角色去分析,我们会发现《孔乙己》中其实隐含着《春末闲谈》这一类文本——有关统治者统治术的故事——一个有关“麻醉”的故事。

隐含文本二:“帮闲”与“帮忙”——孔乙己的“戏子”身份

当我们习惯于从写实角度着眼于鲁迅小说的“看”与“被看”模式时,其实我们只会注意到孔乙己作为礼教牺牲品的“受难”者悲剧。而事实上,在这一显性文本的背后,还包含着另一个潜文本——作为“帮闲”与“帮忙”的孔乙己(知识分子)“装睡”的文本——一个“戏子”文本。

咸享酒店的掌柜通过孔乙己来制造“笑”声招徕顾客从而多卖假酒增加利润,作为被利用者,孔乙己是否知道自己被掌柜所利用而扮演着“麻醉剂”的角色呢?

我们且看孔乙己最后一次来酒店喝酒时的情形。这一次,孔乙己腿已经被打断,正值初冬——鲁迅在这里把时间安排成“初冬”,显然是暗示孔乙己熬不过接下来的“严冬”——孔乙己自己似乎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来咸享酒店喝酒。当时店里一个酒客也没有,只有小伙计“我”在店里打磕睡,孔乙己来到店门口发声“温一碗酒”时,掌柜的第一反应就是“钱”:“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当时那种将不久于人世的样子,让掌柜的第一反应是收回他的旧欠,以免人死了落下这笔账。当孔乙己回答“下回还清”时,掌柜立马想到了应对的办法,就是通过取笑孔乙己制造笑声把别的酒客招来喝酒,以抵消这笔可能的损失:

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从“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这一句话,可以逆推出,在平常,孔乙己是极力配合掌柜“演戏”的:掌柜的嘲笑孔乙己“偷”,而孔乙己极力争辩,一笑一辩之间,充满默契,以“热闹”招徕酒客,从而让掌柜的卖出更多假酒,赚到更多钱。但是,這一回,孔乙己因为腿已经被打断,已经悲惨到无以复加,而且腿已经被打断的事实会让他在围观嘲笑他的酒客们面前彻底失去底气,他想在最后一次喝酒时留点“面子”,他这回不想再配合掌柜“演戏”,因此,他哀求掌柜说:“不要取笑!”在这里,“取笑”一词,用得别有意味,孔乙己的意思不只是让掌柜不要嘲笑自己,否则,他应该说成“不要嘲笑”。他说成“不要取笑”,显然是在让掌柜不要再通过嘲笑他而招徕别的酒客来围观他最后的告别演出。“取笑”,是施动者通过“嘲笑”受动者这一动作行为,吸引周围他人的关注,用在这个语境中明显是“招徕”之意。这充分说明,孔乙己其实一直很清楚自己是在被掌柜所利用的,而且在这最后一回来酒店喝酒之前的“平常”时候,他也是一直积极配合掌柜“演戏”的。

孔乙己为什么愿意成为咸享酒店掌柜卖假酒谋利的“帮忙”或者是“帮闲”呢?这必须提到作品中掌柜(明写)之外的另一个“统治者”——丁举人(暗写)。作为读书人的孔乙己,其身份一直是丁举人这类统治者的“帮闲”——抄书。在封建制度下,读书人(知识分子)的出路几乎只有一条,那就是做“帮忙”或者“帮闲”:进了学中了举,就可以成为统治者中的一员——皇帝的帮忙和帮闲;中不了举或者如孔乙己一样连一个秀才都捞不着,要么只能去教私塾——为统治者培养接班人,成为统治者的间接“帮忙”或者“帮闲”,要么只能去给商人做账房——成为商人的“帮忙”或者“帮闲”。除此之外,别无出路。因为封建制度下的知识分子,除了做“帮忙”和“帮闲”之外,别无长技。连秀才都没捞上一个的孔乙己,穿着长衫,留着胡子,显然是想维持自己作为统治者“帮忙”或者“帮闲”的身份和“面子”,然而,很不争气的是,长衫是破的,脏,十年没洗;胡子是花白的,而且乱。这让他无法掩饰自己的窘境。这种模样,无论到哪都是被人们嘲笑的对象,因此,他只能靠“酒”这个麻醉剂来麻醉自己的灵魂,否则,很难想象他会有勇气活下去。然而,更为尴尬的是,身上又破又脏的他,想找个喝酒的地方也相当不易。除了知道他的特殊用途的咸享酒店的掌柜能接纳他来酒店喝酒之外,他恐怕很难找到第二个可以接纳他喝酒的地方——因为他身上又脏又破。而且,咸享酒店的掌柜还偶尔允许他欠酒账。为了咸享酒店掌柜给予他的这种“礼遇”,他明知道咸享酒店掌柜通过“取笑”他来招徕酒客多销假酒,他也只能配合掌柜的“演戏”,否则,他就会失掉这样的“好地狱”!连喝酒的资格都没有。为了能喝上一口“酒”以麻醉自己的灵魂,孔乙己只能成为咸享酒店里的“戏子”。

没错,孔乙己最后哀求声中的“不要取笑”四个字,揭示了孔乙己平时的“世故”——明知道咸享酒店掌柜通过取笑他来“演戏”——多卖假酒多赚钱,他还是乐于积极配合演出,从而获得在“地狱”里占上一个位置的资格。通过揭示孔乙己这种悲剧性的“世故”,鲁迅表达了对中国知识阶级深深的绝望:作为知识阶级的孔乙己,明知掌柜“吃人”的手段,却不揭破,而且逆来顺受,积极配合掌柜演出,甘愿为掌柜这个“导演”所御用,成为掌柜用来娱乐众人、麻醉众人、招俫酒客的傀儡,成为掌柜这个酒馆统治者“吃人”时的“帮闲”和“帮忙”。作为一个“帮闲”,孔乙己为酒馆统治者提供了酒馆招俫顾客所需要的“娱乐”;作为一个“帮忙”,孔乙己帮助酒馆统治者很好地麻醉了酒客们,让酒客们人人都在觉得自己高孔乙己一等的自我麻醉中,愉快喝着假酒,成了掌柜这个“毒蜂”的食物。

没错,孔乙己最后哀求声中的“不要取笑”四个字,揭示了孔乙己平时的“世故”——明知道咸享酒店掌柜通过取笑他来“演戏”——多卖假酒多赚钱,他还是乐于积极配合演出,从而获得在“地狱”里占上一个位置的资格。通过揭示孔乙己这种悲剧性的“世故”,鲁迅表达了对中国知识阶级深深的绝望:作为知识阶级的孔乙己,明知掌柜“吃人”的手段,却不揭破,而且逆来顺受,积极配合掌柜演出,甘愿为掌柜这个“导演”所御用,成为掌柜用来娱乐众人、麻醉众人、招俫酒客的傀儡,成为掌柜这个酒馆统治者“吃人”时的“帮闲”和“帮忙”。作为一个“帮闲”,孔乙己为酒馆统治者提供了酒馆招俫顾客所需要的“娱乐”;作为一个“帮忙”,孔乙己帮助酒馆统治者很好地麻醉了酒客们,让酒客们人人都在觉得自己高孔乙己一等的自我麻醉中,愉快喝着假酒,成了掌柜这个“毒蜂”的食物。

可见,作为“被看者”的悲惨人物孔乙己身上,其实还包含着一个与《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具有互文性的文本——一个有关“戏子”(知识分子甘愿成为统治者欺瞒群众的“帮忙”和“帮闲”而配合统治者“演戏”)的潜文本。

隐含文本三:“地狱”里的“座次”——看客们的“算计”

当我们习惯于用“愚昧”“麻木”来看鲁迅小说中的“看客”时,很容易把“看客”的这种特性视为“无知”。而事实上,从《孔乙己》的潜文本来看,“看客”们其实并不是真的无知,所谓的“愚昧”,往往反而是出于他们精明的“算计”。

咸享酒店卖的是假酒,咸享酒店的掌柜通过把孔乙己泡制成“笑”戏来“麻醉”酒客多销假酒谋利的把戏(统治者的统治术),围观嘲笑孔乙己的短衫主顾们难道真的“麻木”“愚昧”到一无所知吗?

非也!请看作品原文:

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从“我”因为“羼水”的水平不够而被换掉职务可以推断出,咸享酒店并没有因为短衫主顾要亲眼看着温酒的过程就放弃给酒掺假的行为,否则,“我”就不需要被换掉职务了。那是不是说,短衫主顾从此就以为咸享酒店的酒水不掺假了呢?其实不是,短衫主顾的意思是,你给酒水掺假可以,但你不能在我的当面作弊——把我当作当面的傻子!既然知道在咸享酒店喝到的还是假酒,那为什么不换一家酒店喝呢?其实《孔乙己》第一句就交代清楚了,“鲁镇”的酒店,都卖假酒,都给酒水掺假。你到别家酒店,喝的也是假酒。

上引的这段话,从“外面的短衫主顾”这句话中,其实还可以推断出另一层意味,那就是,咸享酒店给酒“羼水”是只针对短衫主顾的,有资格在酒店里间“坐着”喝酒的长衫主顾喝的应该是没“羼水”的酒。酒店的这种做法,是鲁镇酒店的通例——在封建等级制下,天堂与地狱的“座次”,非常分明——《孔乙己》开头第一句“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格局”一词,除了包含着鲁镇的酒店给酒“羼水”这一层意味之外,其实还包含着鲁镇的酒店里“站着喝酒”与“坐着喝酒”的“座次”和喝的是真酒还是假酒这一层意思。短衫主顾在咸享酒店的行为,即与封建等级制的“座次”有关,他们喝到“羼水”的假酒,没人敢去对掌柜提出交涉,也没人敢去质问为什么长衫主顾喝的是不“羼水”的酒,他们只敢对“我”这个地位低微的小伙计啰啰嗦嗦,最终导致“我”换了职位,只能去干无聊的温酒的工作了。很显然,封建“座次”观念深入短衫主顾的骨髓,他们没人敢去也没人愿意去挑战这一“座次”。既然无法挑战封建“座次”,同时,因为是“站着”喝酒的缘故,在鲁镇上每家酒店喝到的都是“羼水”的酒,那么,咸享酒店提供的“笑”就可算作是“赠送”的额外服务,何乐不为?所以,短衫主顾的“麻木”“愚昧”,并不是他们真的很“无知”,而是和他们的“算计”有关。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短衫主顾无论是不敢去质问酒店掌柜(上层人)还是对“我”这个低微的“小伙计”(下层人)的啰嗦,都说明了一点,短衫主顾的行为准则,与封建等级的“座次”有关。他们对上恭顺,对下欺压。短衫主顾不顾孔乙己的悲惨而哄笑孔乙己,即与他们心目中的“座次”和“算计”有关。短衫主顾花了钱喝到的却是假酒,他们不敢向有地位的酒店掌柜和坐着喝酒的长衫主顾提出反抗,他们心里的不甘与不值,只能通过嘲笑在他们看来比他们更没有地位的孔乙己来找补。来酒店喝酒,不就是找乐子吗?假酒没法让他们乐起来,那他们只能去向孔乙己找乐子,因为这是咸享酒店提供的免费服务!

我们且看短衫主顾与孔乙己之间的纠缠。在孔乙己看来,我是“士”,我的“胡子”“长衫”,摆明了我在“地狱”中的座次要比你们这些卖苦力的短衫帮高,你们说我“偷”,不值得我回应;而在短衫主顾们看来,你孔乙己的胡子是花白的,长衫是破的、十年不洗的,这摆明了你孔乙己在“地狱”里的座次要比我们短衫主顾低,我们虽然卖苦力,穿的是短衫,但我们的衣服比你孔乙己干净,你穿着长衫却站着喝酒,就活该你孔乙己被我们嘲笑!孔乙己认为,我虽然长衫又脏又破、站着喝酒,虎落平阳,但好歹我也是“士”,“座次”天生就比你们短衫帮高,你们也“配”笑我么?老子即便再落魄,也比你们短衫帮有钱,老子把“九文大钱”“排”给你们看,你们拿得出来么?短衫帮认为,你一个读书人,连个秀才都捞不着,没有混得在酒店里间坐着喝酒的资格,只能干替人抄书的苦力活,和我们一样吃的是苦力饭,你的“座次”并不比我们高,而且,你替主人抄书,却成天偷主人的书去卖钱,不忠于主人,违反了“座次”的纲常,因此,你的“座次”还远不如我们这些遵守纲常的老老实实吃苦力饭的人,活该你被主人打,活该你被我们嘲笑,活该你成为我们的“下酒菜”。你孔乙己被主人打得越惨,我们就越高兴!我们短衫帮花了钱却喝到的是假酒的损失,不靠嘲笑你孔乙己找补回来,我们不亏大了吗?你孔乙己如果不是心虚,你至于“涨红了脸”“额上青筋条条绽出”吗?这就是你孔乙己不遵守“座次”的报应。如果学我们短衫帮一樣做顺民,你孔乙己至于被主人打吗?挨了打,如果你孔乙己吸取教训,至于被丁举人打断腿而最终活不下去吗?

《孔乙己》中短衫看客们的这种行为和心理,暗示了这一作品中包含另一个潜文本——《随感录·六十五·暴君的臣民》:“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作为暴君的臣民的短衫帮看客,其实并不是不知道暴政的存在,但他们并不愿意去反抗,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只要做顺民,就可以“幸免”,就可以拿“他人的苦”做赏玩而过着惬意的太平日子。并且,还可以“自我麻醉”地笑上一声:你看,作为知识阶级的孔乙己混得还不如我。从此,满足于喝假酒,安于做酒店掌柜的“食物”。

最后,我们还得提一下咸享酒店的小伙计“我”,一个12岁的孩子,一个“半大人”。鲁迅选一个12岁的孩子来“看”象征着整个中国的咸享酒店里发生的故事,包含着多方面的考量。1.鲁迅因祖父陷入“科场案”而家道中落从而看出世态的炎凉,也是12岁,因此,在这个小伙计“我”的身上显然有鲁迅的影子。从叙事层面看,用一个孩子来讲故事,会让故事显得较真实,因为孩子不爱说假话。另一方面,如果这个讲故事的孩子年纪太小,则不仅干不了酒店里的活,而且,还很容易当面向顾客说破酒水掺假的事,导致“我”根本不可能在酒店里待下去观察到孔乙己的结局;同时,如果这个“我”是个成人,则又会过于“世故”,而让故事的真实性存疑,因此,鲁迅选一个12岁的孩子来叙事,是最为合适的。2.小伙计“我”在咸享酒店的身份是“学徒”,这暗示着,“我”作为参与“嘲笑”孔乙己的“看客”中的一员,其实并不完全是“不明真相的群众”。是学着像酒店掌柜那样用“麻醉剂”来统治世界呢?还是像那群分吃孔乙己的茴香豆的懵懂无知的孩子一样成为孔乙己的徒弟呢?从“我”心里对孔乙己的那一句“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大致即可看出端倪。3.就“我”之亲眼所见,咸享酒店里的人,全都是“戏精”,受压迫的人个个都有着自己的“算计”而在“装睡”——包括“我”在内。那群懵懂无知的从小就出没酒店的孩子,将来必然也是“装睡”的“戏子”。因此,你永远也叫不醒装睡的人。4.12岁,12年,是中国传统生肖的一个轮回,这暗示着中国社会的轮回。

在鲁迅的小说中,类似于《孔乙己》这样在写实的故事背后埋伏着多个潜文本的现象,并不少见。比如,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記》,在写实的层面上,是一个得了“迫害狂”病症的读书人“病状”的忠实记录,但在象征的层面上,它同时也是一个先知(天才)遭受众人围攻与“无物之阵”后“泯然众人矣”的故事,包含着一个革命者由革命而失败的文本——一个盗火者文本,一个西西弗斯在中国失败的文本;某种程度上,它还包含着一个“范进中举”的反文本——一个礼教的反抗者由反抗失败而“中举”赴外地“候补”的文本。《呐喊》《彷徨》中的不少作品,都存在着类似的多文本叠合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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