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位人品高洁、勤奋治学的读书人
2021-12-14李斌
李斌
我2004年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随商金林先生先后攻读硕士学位和博士学位,直到2011年毕业,共计七年。毕业后我到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工作,因在同一城市,先生又常常参加我组织的郭沫若学术研讨会,我们见面的机会自然较多。但要提笔写一点点印象,却有些惶恐。深入了解一个人是不容易的,尤其是像他这样精神生活特别丰富的前辈。他常常给我讲学界见闻,或者某篇文章的细节,随之会用浓浓的江苏口音追问:“你听明白了吗?”每个字倒是听明白了,但字面背后的意思是什么,我往往十有八次不得要领。此时他会竖起食指,摇着头很不满意地说“你看你,你看你……”有些事情明摆在那里,肉眼都能见着,但各自的解读可能大相径庭。故而我不敢谬托知己,说我就了解了他,写一些片段的印象,供有兴趣的朋友参考。
先生治学从搜集作家佚作、编撰年谱开始,偏重文献史料。中国现代文学这门学科比较年轻,从朱自清、沈从文等人20世纪30年代在高校开设相关课程起,中间经过王瑶的《新文学史稿》,直至20世纪末,总体上是偏重批评和宏观的讨论。从事文献史料工作的学者比较少,先生是其中重要的一位。先生自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进入学界,迄今四十余年,一直偏重文献史料。他刚入学界那阵儿,还没有电子数据库,于是常常跑图书馆。他嫌在北大图书馆经常遇到熟人,不能安心阅读,所以骑车去北京图书馆的三处阅览室:雍和宫东侧柏林寺的期刊阅览室、皇城根的报纸阅览室、北海的图书阅览室。这三处都在二环以内,从北大骑车得一小时以上。他只要没课就每天去,风雨无阻。他给自己规定每天十小时以上的阅读时间,通过这样长期坚持、锲而不舍,他阅读了大量报刊图书文献,并从中发现了很多珍贵的学术资料。叶至善在《父亲长长的一生》中曾这样描述沉浸在发现的愉悦之中的先生:“七十年代后期,金林兄就常来看我。他在各个图书馆尘封的旧报刊堆里找材料,发现了些什么,就像见着矿脉露出了头,兴冲冲地跑来了,像是炫耀,又像是报喜。有时候还真个解开了在我心中藏了半个多世纪的疑团。”并说:“商金林比我对我父亲还要熟识。”身为作家、教育家和编辑出版家的叶至善不是寻常的“作家二代”,他陪同了叶圣陶大半辈子,还长期编辑叶圣陶的集子。他说先生比他还要熟悉叶圣陶,这一评价是很高的。我和其他學者常常议论,叶圣陶很幸运,因为他有先生这样的研究者。文学史上有一些作家,就因为没有学者好好地深入研究,逐渐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了。研究者和他的研究对象,有时候是相互成就的。
先生最擅长叶圣陶研究,从最初的单行本《叶圣陶年谱》到130万字的《叶圣陶全传》,从单行本《叶圣陶传论》到200余万字的《叶圣陶年谱长编》,从最初对叶圣陶文学作品的解读分析,到对叶圣陶生平思想和语文教学的深入探究,他在这个领域数十年如一日,精耕细作,硕果累累。这让我想起了冯友兰,他不到四十岁就出版了《中国哲学史》,一跃为哲学史研究的权威,在学界产生了深远影响,但他并不满足,此后对中国哲学史不断深入探讨、不断重写,在九十多岁时完成了《中国哲学史新编》。先生和冯友兰相似,都是以一生的精力专注于一个研究对象,不断开拓、不断进取。我刚到北大攻读研究生时,兴趣比较广泛,这段时间想做鲁迅,过段时间想做沈从文,再过段时间又想做语文教育,如此反复再三。先生终于忍不住了,严厉批评了我,说你这样很浮躁,在学术上没有静下心来。他说人这一辈子非常短暂,能够认认真真做好一件事就很不错了,哪能东张西望呢。对此,我很长时间不能理解,认为只做一件事的人是用功不够,而自己精力那么好,人那么年轻,兴趣那么广,哪能局限在一个研究对象上呢。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精力的衰退,我深刻领会到了他这些话的深意。历史上不乏天才,也不乏通才,他们可以天女散花、光彩照人,但更多的是像我们这样生长在学术范式比较稳定的承平时代的普通人,这样的普通人要想真正对学界有所贡献,最好就是穷其一生专攻一点,也即他所推崇的“窄而深”的研究,不然四处出击,恐怕大多只能拾人余唾而已。
先生将主要精力放在专攻叶圣陶上,但并不意味着他对于其他相关研究就不关心。他长期泡在图书馆,最初的目的主要是找和叶圣陶相关的资料,但由于我们这个学科工具书不健全,检索不方便,所以为了找一则资料往往要翻大量报刊和图书,他由此把与中国现代文学相关的文献都摸了一遍。有些文献,比如叶圣陶参与编辑过的《文学旬刊》《小说月报》《中学生》等杂志,他更是反复查阅,对封面设计、夹缝广告都不放过。从叶圣陶出发,他还拓展至叶圣陶的朋友圈:茅盾、朱自清、夏丏尊、朱光潜、沈从文等人,尽量查找阅读和这些作家相关的文献资料。可以说,他阅读了海量的民国时期的报刊图书等文献,在我们这个专业内,还没有几个人能够超越他。尽管他的大部分著述只是和叶圣陶相关,但却掌握了绝大部分已经公开的整个现代中国文学的文献学材料,所以他写出来的作品虽然早已超过500万字,但这只反映了他学识的一部分。在北大求学期间,我每每去旁听研究生的开题报告和毕业论文答辩,对于学生论文中涉及的材料,哪些准确,哪些有偏差,还有哪些没有读到,去哪里查找,他往往只言片语就能点到要害。我们这些初入门径的人只有叹服。他常常说,学问没有捷径,阅读多了,经历多了,自然就有写不完的题目。说到我们这个学科的论文题目,他有一次对我感叹:学术上的跟风真不好,如果有某个著名学者写了什么,周围人就蜂拥而上,你唱我和,形成一种表面繁荣,殊不知还有大量的研究对象没有得到探讨,有很多不该遗忘的作家作品正在被我们遗忘。我顺着他的思路说到左联五烈士、洪灵菲、戴平万等没有得到充分研究的大量作家。他说,你以后有办法了,得给这些作家每人编一本精选集,让更多的人阅读他们。
先生之所以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史料了如指掌,是多年勤奋阅读和认真治学的结果。他在《叶圣陶年谱长编·后记》中的一段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编这本书的两年时间里,他每天熬夜至凌晨两三点钟,每当有所懈怠,便想到前辈学者的鼓励,“于是静下心来,用凉水洗把脸,聚精会神,继续工作”。当时他已五十开外,而这样的熬夜经历,我自己是从来没有过的,所以每每读到这段文字,总是十分惭愧。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去他在畅春园的家中拜访。当时正值下午,温度很高,他穿一件白背心,没有开空调,也没有开窗,汗流浃背地写文章。当时我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先生太苦了”。
先生已经退休,还如此勤奋,不断有著作出版,一些权威刊物上也常常出现他的文章。有些朋友不理解,说他既没有考核任务要完成,也不在乎那点稿费,这是何苦来着?这大概是因为他没有任何嗜好,就喜欢做学问,学问已经融入他的生命之中了,阅读和治学已经成为他的生活习惯,他离不开了。
勤奋的阅读、不间断的治学,涵养的是先生高洁的人格。他治学注重文献史料,体现的似乎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思想淡出、学术凸显”的路子,好像专在技术上用功。其实不然。陈改玲师姐在给他的《求真集》的书评中写道:“与许许多多研究者一样,商先生的学术研究也有着浓厚的人间情怀。在他看来,现代化给我们时代带来的最大的损失之一,就是儒家文化中所强调的人格魅力的淡化和消解。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他非常看重作家的精神品格,注重对作家心路历程的研究和考察。”虽然先生强调的“人格魅力”不一定来自“儒家文化”,但这确实道出了他治学中的追求。十多年前,他在北大的课堂上花了好几个学时讲叶圣陶和俞平伯的友谊,他说俞平伯在沦陷了的北平发表文章,叶圣陶感到惊诧,写信给俞平伯晓以大义,这是崇高友谊的体现;他也讲叶圣陶和俞平伯晚年的诗词唱和,由此进入他们彼此慰藉的心灵深处。我当时感觉这不像是在听现代文学的课,而是同古人品鉴人物,受到的是人格的熏陶。他前些年撰文,质疑从婚恋等“八卦”的角度探讨沈从文,不赞成从“力比多”的角度解读《荷塘月色》。这些文章都写得比较有锋芒,和他平日里谦谦君子的形象有出入。他私下跟我解释:沈从文、朱自清高洁的人格品质,我们应该景仰和维护,给他们添加花边新闻,这不合适。
作为一位学者,先生特别在乎人格品质。有一位著名的学者被学界称为大侠,先生不满意,在一次学术会议上郑重提及,认为那不严肃。有一位学者去世后,学界召开了两次纪念会,先生认为这主要是那位学者的人品好。我由此理解到,在先生看来,做人远比做学问重要。先生口碑很好,從北大中国现代文学专业毕业的研究生,每次和我提到他,无不交口称赞,认为他低调厚道、乐于助人。对于我们专业的那些知名学者,先生有时和我有所议论,评价褒贬分明。他从来不拉圈子,不东张西望,只是安安静静做自己的学问。这在学界似乎名气就不够大了。如果真的以名气大小评价他,这是不公平的。
说到先生和学生的关系,我想起了前段时间陪他去西安的经历。在西安工作的一位师兄和一位师妹接待了我们,一连三天全程陪同,无论是谈学术还是谈生活,都十分自然,老老实实,没有一句虚言。先生很感慨,私下对我说:我就喜欢这样质朴的学生。他常常和我提及,每年硕士研究生入学前分配导师,他总是请其他老师先挑。他说能考上北大的学生都有两下子,只要每天保证五六个小时认真读书,就一定能写出比较优秀的论文来。我本科毕业于西华师范大学,西部的一所很不起眼的学校。同时考上北大现代文学专业的八位同学,有三位本科就是北大的,其他几位也都是来自北京、上海的名校。和他们相比,我基础不扎实,眼界也不高,傻里傻气的。如果要挑,我自然会被挑剩下。这次在西安,我好奇地问先生我是不是被挑剩下的?先生笑说,我欣赏你的质朴,挑弟子,学问重要,做人更重要。和在西安工作的师兄师妹在曲江边相对品茗,细细聊着各自的生活状态和工作情况,感觉亲切、舒心,于是觉得先生的话是不差的。我刚到北大,不知道什么是“现代性”,更不知道“现代体验”是啥,因为我就没有在现代都市生活的经验,所以很多课都听不懂。我听不懂,先生是不介意的。他常常对我讲,没啥理论的,把文学史上的一些事件搞清楚就行了。这大概是他的真实想法,也大概是在安慰我。于是我很长一段时间致力于搞清楚一些文学史事件,倒也不那么自卑,当然现在感觉这是不够的。此外,我的文字表述常常出问题。先生读我的硕士论文初稿,读了前三页就读不下去了,因此他对很多句子都进行了删改,这样改下去实在让他太憋屈了,于是先生生气了,说早知道就不招你了。我们毕业后大都没有找到顶尖的学术机构,不少同门改了行,先生留在学术界的弟子不多,在这被戏称为“老师靠学生成名”的时代,他自己的学术地位受到了影响。好在他很开明,他常常说:学生毕业后自己把日子过好就行了,学问做得好的,日子不一定过得好,过日子是要高于学术的。
究竟怎样把日子过好呢?先生过的日子,我见了常常摇头。他饮食上十分简单,以前我们下课后一起吃饭,他常常是吃一根玉米棒子就着小米粥。他在北大做了三十多年的教授,但在医疗待遇上和普通人没有差别。他两次住院都由我陪同,都是住在三人间的病房里,吵吵闹闹,休息不好。他很少出去旅行,我常常邀请他参加我组织的学术会议,也是想让他借机到不同城市走走,但他从来不像有些学者那样自己发完言就到处赏玩风景,而是认认真真从开幕式坐到闭幕式。我问他累不累,他很诚实地说坐一天下来也真够累的,但既然来开会了,就得学习人家的论文,尽管我认为有些论文是不值得他学习的。
先生没有轰轰烈烈的传奇经历,也没有万众瞩目的高光时刻,甚至在学界也算不上“名流”,他只是大时代的一位普通人,但他勤于著述,有很多深刻的思想藏在他的文字深处,闪烁在我们的日常交流中;他没有走过岔路,没有做过离谱的事儿,作为普通人,这是不容易的。先生已经七十开外,精力上衰退不少,却仍然像以前一样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阅读治学。每当想到他坐在书桌边,戴着老花镜,或者读书或者打开电脑写文章的样子,我也就安静下来,读读书,写写文章,把这当成我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