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变的精灵始祖
——关于一则库尔德人的族源神话
2021-12-14徐驰
徐驰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人类起源、民族起源神话是神话中的重要类别,两者的内容互有交叉又各具特色。人类起源神话作为对人类整体起源的解释,一般被认为诞生在人类生活的早期,多讲述人类对自身出现这一事件的整体性想象和认识。民族起源神话的出现相对较晚,在该类神话的常见内容之外还包含有一些独特且历史悠久的民族文化内容。因此,研究族源神话是了解认识一个民族特有的、古老的文化内容的有效途径之一。
库尔德人是中东地区的第四大民族,人口总数大约在三千万到三千五百万之间,集中分布于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和伊朗的库尔德地区,另外还有相当数量的库尔德人散居在高加索和西欧等地区。从古至今,库尔德人一直是中东及周边地区影响力较大的民族之一,产生了如萨拉丁(An-Nasir Salah ad-Din Yusuf ibn Ayyub)等在历史上具有重大影响的人物。因此,研究库尔德人的族源神话,有助于从文学研究的角度加深对该民族的了解,增进不同民族文化间的交流与理解。
一
库尔德人中流传着两则有关其民族起源的族源神话。其中谢拉夫·汗·拜德利斯(Sharaf Khan Bidlisi)在其所著的《谢拉夫书》(Sharafnāma)中记录的神话是这样的:
祖哈克(Zahhak)是一名征服了伊朗的邪恶君王,因为他坏事做尽,所以双肩长出了两条毒蛇。祖哈克每天都要用两个年轻人的脑子去喂养肩头的毒蛇。但刽子手无法忍受他的恶行,就用羊脑代替人脑,每天救下一位年轻人。慢慢地,被救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便逃进大山中生息繁衍,这些人的后代就是库尔德人。[1]
大约距今两千年,古代的蒙古部落和突厥部落发生冲突并引起了战争。蒙古人被打败并遭到了屠杀,最后只剩下两对男女。他们逃进山中,在一个名叫额儿古涅-昆的丰美的草原繁衍生息,他们的后代逐渐分化为不同的名字的民族。后来,山中的人们已经多到无法在这个地方居住,他们便生起大火,融化了山壁,从山隘走出到原野上。[2](P251~253)
据研究,蒙古族的《额儿古涅-昆》神话与《周书·突厥传》《北史·突厥传》等记载的突厥语各民族的相关神话非常相似,并存在一定的亲缘关系[3,4]。“蒙古和突厥语民族同属阿尔泰语系民族,文化交流非常频繁……所以,两个民族民间都流传此类神话传说。”[4]从成书于7世纪的《周书》《北史》到14世纪的《史集》,再到写于16世纪的《谢拉夫书》,这类族源神话在中亚-蒙古地区流传的历史较为悠久,流传的地域相当广泛。库尔德人的这则神话虽将民族始祖受灾的原因与《列王纪》的有关内容嫁接在一起,但文本的其他内容,如情节、人物等并无特别之处,其主要情节与同类型族源神话趋于一致。
库尔德人的另一则族源神话则不同,其内容梗概如下:
很久以前,在伟大的所罗门王统治万物的时候。一日,所罗门王派他的精灵们(Jinn)去欧洲为自己带回五百名美女做妻子。精灵们千辛万苦挑选了五百位美人并启程返回时,突然听到所罗门王驾崩的消息。所罗门王去世了,挑选好的美女也无人收留,但精灵们不愿将这些女人随便丢弃,就将其带入深山并据为己有。精灵们和这些女人所生的后代就是现在的库尔德人。(1)Cecil John Edmonds.Kurds,Turks,and Arab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7:4;Dana Adams Schmidt.Journey Among Brave Men.New York:Little Brown,1964:132;Margaret Kahn.Children of the Jinn:in Search of the Kurds and Their Country. Michigan:Seaview Books,1980:xi;Mehrdad Izady.The Kurds:A Concise Handbook.Abingdon:Routledge,2015:241;Zorab Aloian.The Kurds in Ottoman Hungary.Transoxiana:Journal Libre de Estudios Orientales.Buenos Aires:Universidad del Salvador,2004;https://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1987/11/ sons-of-devils/306410/,登陆日期:2021-4-8。“某(些)人因为灾难逃进封闭环境,经过繁衍生息成为民族始祖”,是族源神话较为常见的情节之一,例如拉施特在《史集》中记载的蒙古族族源神话《额儿古涅-昆》:
相比前一则神话,这则神话的主要情节从“躲避灾难—生息繁衍”变为“外出者(精灵)与旅途的同伴(五百名美女)生息繁衍”,库尔德人的民族始祖从单一的人类变成了人类和精灵,其中作为民族始祖的精灵尤其引人注目。
大部分穆斯林认为精灵会干扰自己的正常生活。例如,“剑桥神经科学家巴兰德·贾拉勒(Baland Jalal)发现,埃及的许多睡眠麻痹患者将睡眠麻痹归结为‘精灵发作’。大多数患者通过吟诵《古兰经》来防止精灵攻击自己,另一些患者则通过增加自己每日祈祷的次数以摆脱精灵的攻击”(3)Jalal,Baland;Simons-Rudolph,Joseph;Jalal,Bamo;Hinton,Devon E.“Explanations of sleep paralysis among Egyptian college students and the general population in Egypt and Denmark”.Transcultural Psychiatry.51(2).有关因“精灵附身”而患病的事例还可参见Simon Dein and Abdool Samad Illaiee. Jinn and Mental Health:Looking and Jinn Possession in Modern Psychiartic Practice.The Psychiatrist,Vol.37,2013.。在伊朗的一些地区,癫痫发作也被认为与精灵有关(4)https://web.archive.org/web/20110429185114/http://www.iranicaonline.org/articles/genie-,登陆日期:2021-4-9。。事实上,大部分信仰精灵的穆斯林都认为精灵是一种容易引发灾祸和疾病的生物,其形象较为负面。精灵的这种形象特征不仅存在于普通民众心目中,部分穆斯林学者,如萨拉菲学者欧麦尔·苏莱曼·艾什卡尔(Umar Sulaiman Al-Ashqar),也认为精灵和魔鬼之间没有明显的区别,魔鬼只是精灵的一种变形(5)https://islamqa.info/en/answers/20666/the-jinn,登陆日期:2021-4-9。。
伊斯兰教传播早期,很多穆斯林就已表现出对精灵较为强烈的排斥态度。例如,阿拉伯诗人贾希兹(Al-Jāhiz)认为,精灵是当人类因孤独导致精神迷乱并因此感到恐惧时才能看到的一种实体。13世纪伊斯兰逊尼派学者伊本·泰米叶(Ibn Taymiyya)认为,精灵“虽然与人类的地位相似,但人类通常更聪慧、诚实,精灵则一般是无知、不实和奸诈的”,“人类有时是因为无知而犯下错误,但精灵的行为则完全是出于其愚蠢、丑陋、暴力的天性”。(6)Ibn Taymiyah’s Essay on The Jinn(Demons),translated by Dr.Abu Ameenah Bilal Philips.International Islamic Publishing House,p55,p51.
当多数穆斯林对精灵持负面评价时,也有部分穆斯林认为“它们和人类相似,具有各自不同的天性,它们不是生而为穆斯林或异教徒,而是取决于它们是否接受真主的指引”(7)Abu l-Lait as-Samarqandi's Comentary on Abu Hanifa al-Fiqh al-absat Introduction,Text and Commentary by Hans Daiber.Islamic Concept of Belief in the 4th/10th Century.Tokyo: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Languages and Cultures of Asia and Africa,1995,p243.,同时引用《古兰经》的内容,如“我确已为火狱而创造了许多精灵和人类,他们有心却不用去思维,他们有眼却不用去观察,他们有耳却不用去听闻”[5](P128)作为佐证。在这些人眼中,精灵和人类一样有好有坏,它们的形象完全取决于各自的行为;但相比而言,这种观点在伊斯兰社会中并不多见。对精灵的主流评价仍然是,精灵是比人类更为强大的,容易引发各种疾病、灾祸的生物。它们动作迅猛如风,具有善恶矛盾的不同性格,经常游荡在沙漠的深处。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多数穆斯林对精灵的信仰实际是寄希望于通过自己的祈祷摆脱精灵对自己的伤害,而不是祈祷得到精灵的庇佑。
库尔德人的“精灵始祖”族源神话属于人与其他生物通过异类婚繁衍出新的民族的族源神话。此类神话在很多民族都有流传,例如著名的檀君神话就讲述了熊女与恒雄大王结婚并生下朝鲜开国君主王俭的内容。鄂伦春、鄂温克族中也流传着一则类似的族源神话,内容梗概是:
很久以前,一位猎人进山打猎时被一头母熊抓进山洞,被逼与母熊过起了夫妻生活并生下一只小熊。母熊担心猎人逃走,因此每次外出都用大石头堵住洞口。一天,母熊和小熊外出时没有把洞口堵死,让猎人钻过缝隙逃了出来。母熊发现后带着幼崽紧紧追赶猎人直至江边。猎人爬上木排,渡过江去。母熊见猎人不愿回来,就把小熊撕成两半,一半留在自己身边,一半丢给猎人。抛给猎人的那一半就变成了现在的鄂温克(或鄂伦春)人。
哈萨克族中流传的族源神话是这样的:
古时,一位勇士远征途中病卧黄沙。在他气息奄奄时,被天外飞来的白天鹅救起。白天鹅化作少女同勇士成婚,繁衍了后代。子孙们为纪念祖先,遂自称“哈萨克”。[7](P9)
讲述此类神话的民族普遍将族源神话中与人类交合繁衍新民族的生物视为该民族崇拜和敬仰的对象。例如,鄂温克和鄂伦春人在捕获熊后,会恭恭敬敬地叩拜熊的尸体,并假装成其他动物杀死了熊,以祈求熊神不要降罪于猎杀它的人类。每次食用熊肉时都要叩拜,请求得到熊神的原谅和保佑,这都表现了两族民众的熊崇拜思想。白天鹅在哈萨克人中也有很高的地位。“哈萨克”正是白天鹅的意思。哈萨克人视白天鹅为吉祥的象征,在民众的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对天鹅的喜爱与敬仰之情。民众“经常把天鹅的羽毛插在毡房的壁毯上和孩子的胸前,以求吉祥如意……妇女们常在各种生活用品上绣上天鹅形象的装饰图案”[8],哈萨克情歌、舞蹈中也常见天鹅形象。表现这种规律的例子还有朝鲜民族的檀君神话。檀君神话中的熊女,在神话中是檀君王俭的母亲、朝鲜民族的祖先。“在后来的农业文明时代,熊也被尊为祖上神、母亲,人们还对以熊命名的山脉、土地赋予地母神的神格化色彩。”[9]
相比之下,精灵作为库尔德人的民族始祖,在库尔德人所属的文化圈内不仅没有享受到与同类一样的敬仰和崇拜,反而被大多数社会成员所拒斥。神话主要产生于人类或民族的童年时代,对神话内容的成功解释往往需要利用远古时代的文化材料。学者们虽对库尔德人及“库尔德”(Kurd)一词的起源莫衷一是,但毫无疑问,库尔德人的起源远早于伊斯兰教的创立。“由于族源传说同民族社会历史有特殊的关联性”[10],观察精灵在伊斯兰教创立并兴起之前的形象和特征,是解释库尔德人为何视精灵为其民族始祖的关键。
二
伊斯兰教创立并广泛传播前,生活在中东及周边地区的民众所信仰的神灵非常多样。所以学者们对精灵的起源莫衷一是,只倾向于认为精灵形象在发展过程中吸收了很多其他神灵的特征。[11]在这些神灵中,一个被供奉于古叙利亚名城巴尔米拉,同名为“精灵”(GNY')的神灵非常值得注意。
古巴尔米拉居民认为精灵是守护神,能够保护城中居民的居所、财产不受侵扰。这种信仰一方面通过当时居住在巴尔米拉城内外的贝都因人(阿拉伯游牧人)得以流传和保存,因为现在“定居在沙漠中的贝都因人对精灵的恐惧远不如生活在乡村或城镇的人那么深。……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贝都因人没有精灵信仰,但游牧的阿拉伯人确实不像定居的阿拉伯人那样害怕精灵。他们认为精灵有时会帮助他们看管自己的牧群”[11](P9)。另一方面,“在一至四世纪罗马人占领巴尔米拉期间,精灵不仅是城内居民的守护人,也负责保护来往商队的安全。因为此地密集的商贸往来,使这位异教神的信仰迅速得以扩张并与其他神灵的特征产生混合”[11](P14~15)。典型例证是精灵与前基督教,尤其是古希腊-罗马时代的恶魔的特征的混合。这一时期的恶魔一般是自然神,不仅没有明确的善恶属性,还兼具守护神和传播知识、激发灵感的特征。而伊斯兰教初创时,阿拉伯人认为精灵也能够激发人的诗歌灵感和预言能力,例如阿拉伯历史学家塔巴里(Al-Tabari)认为,先知最初认为自己的启示并不是神而是精灵的“杰作”[12](P107)。
精灵的守护神神格,不仅保存在贝都因人的信仰中,而且是同为游牧民族的库尔德人眼中精灵的主要神格特征之一。道蒂·查尔斯(Doughty M.Charles)《阿拉伯沙漠中的旅行》(TravelsinArabiaDeserta)一书中记载了他的库尔德向导默罕默德叔叔(Amm Mohammed)讲述的一件童年旧事。这位向导称小时候有次家中失窃,父亲找到当地的一位巫师求助。巫师让默罕默德看着水中的景象以请求精灵提供帮助,并恳求精灵联系它所有的同伴帮忙抓获窃贼。其中一位稍年长的精灵称自己看到了类似小偷的人。最终,在精灵的帮助下,默罕默德一家成功抓住窃贼,追回了财物。作为旅行者的道蒂对默罕默德的精灵信仰颇不以为然,并半开玩笑地问他在水中见到的精灵长什么样子。从小坚信精灵存在的向导显然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自己嘟囔道:“精灵……它们长得和穆斯林差不多,穿着和穆斯林一样的衣服。”[13](P188~189)
以上材料粗浅地展示了精灵(Jinn)的历史来源和发展过程,但其对精灵的守护神神格和库尔德人对此神格的信仰的说明,为理解库尔德人的“精灵始祖”族源神话提供了重要线索。因为只有从精灵的守护神神格和其他正面、积极的形象入手,才能在符合族源神话的普遍规律的基础上,解释为何库尔德人视精灵为其民族始祖,并热衷于讲述“精灵始祖”族源神话的问题。甚至当精灵作为超越人类的守护神时,“精灵始祖”族源神话不仅属于人与其他生物通过异类婚繁衍出新的民族的族源神话,而且通过将库尔德人的起源与高世界的神灵联系在一起而带有了“苍天有根”的族源神话特点。
从巴尔米拉的精灵(GNY')守护神到现代穆斯林的精灵(Jinn)信仰,精灵的形象走过了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神格的内涵逐渐缩小,形象逐渐负面化。 “《古兰经》中将精灵的地位从异教神降格为与人类相同的普通生灵,要接受真主的审判,经历生老病死。”[14](P52)造成精灵形象变化的原因主要有两点。
第一个原因与宗教发展的规律有关。当一个地区的宗教形态从多神教转变为一神教或单一主神教时,很多原本受崇拜的神灵常出现两种变化:其一,逐渐丧失神格,变为如天使、魔鬼之类的精神体,仅留下唯一的受一神教崇拜的神;其二,神格被逐渐削弱,地位逐渐下降,神灵体系从多神共生变为单一主神。第一种变化以犹太教在犹太民族中的发展为代表。现有研究表明,以色列民族曾出现过多神信仰,并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随着犹太教的发展,耶和华逐渐成为犹太民族信仰的唯一神,犹太人的宗教信仰开始“否定非犹太族的所有族群的神,否定原始之神产生以来的所有传统宗教的神,反对在犹太民族的唯一神基础上发展出的多神体系”[15]。如犹太人所崇拜的异教神“巴力”,就消失在新的一神教信仰中。《创世纪》中也包含着一些对“背弃己神、改信他神”行为的严厉批驳。[16]第二种变化主要以古埃及法老阿蒙霍特普四世(埃赫那吞)的宗教改革为代表。埃赫那吞宣布阿吞神成为全埃及所崇拜的唯一神后,虽然没有彻底地、完全地否认除阿吞神之外的其他神的存在,但也通过削弱祭祀集团的势力,削弱了这些神祇的神格地位。[17](P395~396)这是宗教发展的普遍规律,中东及周边地区的宗教发展过程也不例外。希沙姆·本·卡勒比(Hisham Ibl-al-Kalbi)在《偶像之书》(TheBookofIdols)中就认为,历史上出现在中东及阿拉伯地区的无数神灵仅有很少一部分流传至今。以精灵为例,伊斯兰教认为当真主创造了天使、精灵和人类后,腐败和不公在精灵的社会中不断滋生,但精灵们无视真主的警告,因此真主派天使对精灵进行征讨。幸存的精灵逃入了大山,并在皈依伊斯兰教后得到救赎。[18](P133~138)
地区发展的政治逻辑所造成的不同地区、族群文化影响力的强弱差异,是导致精灵形象和地位变化的另一重要原因。中东及周边地区长期以来都以部落长老制为其主要的社会制度。部落的发展不仅伴随着正常的社会交往,也伴随着对其他部落的征伐。这种征伐一方面是现实层面的冲突、战争,另一方面表现为文化、宗教等意识层面的对抗。在对抗的过程中,某地区繁荣的社会经济可以带动当地文化、思想等不断向外辐射,例如巴尔米拉繁荣时,当地的精灵信仰会向周边地区扩张。反之,较弱的社会经济竞争力则会使本地文化、思想的影响力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逐步减弱。
文化影响力的衰落既是对外而言的,也是对内而言的。对外而言,库尔德人虽是当今中东地区的第四大民族,但相比于阿拉伯人、土耳其人、波斯人,其政治地位在该地区较为边缘,所以库尔德文化在中东地区整体文化中的影响力有限,这使库尔德人对精灵形象的认识和崇拜难以撼动主流社会对精灵形象的判断,主流社会也难以接纳库尔德人的“精灵观”并将其转化为社会全体成员对精灵的认知。对内而言,整体库尔德文化在周边地区有限的影响力,使库尔德人内部的文化认同也产生了分野。库尔德人中流传的两则族源神话实际表现了库尔德人内部在文化认同上的区别。“祖哈克版”族源神话表现出部分库尔德人对波斯文化的亲近感。该神话中库尔德人的民族始祖实际就是逃脱了祖哈克残暴统治的波斯人。“精灵始祖”族源神话则表现出另一部分库尔德人对波斯或主流伊斯兰文化的排斥和对自身独特性的强调。库尔德人的民族始祖在“精灵始祖”族源神话中变成了精灵和非中东本土民族的来自欧洲(另一说为犹太人)的美女。文化衰落对族群内外两部分的影响不是孤立发生的,而是互动的。整体库尔德文化的有限影响力造成其在文化认同上的分野,并使库尔德人难以保持对原始精灵神格和形象的认识和对其的崇拜。精灵原始神格、形象的难以维系,反过来扩大了库尔德人对不同文化的认同,内部文化的分裂进一步削弱了整体族群的文化影响力。
因此,在宗教发展的规律和地区发展的政治逻辑这两方面原因的共同作用下,精灵的原始神格和特征改变并固定为现代伊斯兰社会中常见的形象特征。
从精灵的原始神格特征和形象出发,才能正确理解库尔德人的“精灵始祖”族源神话。但现代社会中精灵神格的丧失和负面的形象是难以改变的现实存在,在此背景下,“精灵始祖”族源神话与现实产生了强烈的互动。
三
“神话的实质是传统的、古老的,然而,其呈现的方式则应该是当下的或说是现代的。”[19]当部分学者以“神话主要诞生在人类或民族的童年时代”的观点为核心,力图通过挖掘远古信息以解释神话时,本文讨论的库尔德人的“精灵始祖”族源神话却不仅仅通过单纯地包含原始信息而具有文化解释意义,而是在保存以精灵的守护神神格为核心神格的对精灵的原始信仰的基础上,具有在现代社会呈现自身的存在意义。
首先,至今仍在库尔德人中流传的“精灵始祖”族源神话作为保存库尔德人对精灵信仰的“容器”,与库尔德人的民俗信仰一起,使精灵的原始神格特征和形象至今仍具活力。
其次,族源神话是民族内部成员对族群原初历史的文化记忆。现代生活中看似同质的社群通过讲述不同的族源神话以追溯不同的过去,以确认自己不同的文化历史身份。库尔德人对两则不同的族源神话的认同,就是对族群原初历史的认识不同,他们通过接续不同的历史源头建立不同的身份属性。族源神话通过当下的讲述成为接续原初记忆与当下生活的桥梁。族群的历史通过民众不断讲述的神话被带入现在,参与建构出民众在现实生活中的文化身份。但与此同时,当民众用神话将历史拉入现实时,神话的讲述者并不是对历史进行真实的复述,而是根据讲述者的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对过去进行重构,并在重构中完成对其所需要的意义的追寻。所以“精灵始祖”族源神话在库尔德人中不仅具有帮助其建立身份属性的功能,也有凸显族群在伊斯兰社会中独特性的功能。后一种功能的实现正是通过精灵形象在今日伊斯兰社会中的形象和其作为库尔德人民族始祖的身份实现的。
人们通过讲述族源神话建立自我的身份属性,向外展示自己。同时,族源神话作为族群的文化历史标签,也被族群外部成员用以识别、认识甚至建构该族群的整体形象。因为“神话在不同时期会被赋予不同的意义”[20],当库尔德人保持着对精灵原始神格的信仰,并热衷于讲述包含此形象的族源神话时,很多非库尔德人却以近现代社会中的精灵的负面形象解释库尔德人的“精灵始祖”族源神话,并利用这种形象和异质性身份,强调库尔德人的“异族”属性,强化库尔德人与整体社会的疏离感,达到排斥、边缘化库尔德人的目的。
族源神话是对族群起源这一发生在远古时代的重大事件的讲述。虽然神话所讲述的事件被锁定在历史中,但讲述神话、使用神话,却使这些事件不断在当下发挥作用。库尔德人的“精灵始祖”族源神话一方面在族群内部起到构建文化身份,确立族群文化边界的作用,另一方面成为其他社会成员认识库尔德人的工具,而这两种功能正是通过接续精灵在不同历史时期的神格特征和形象实现的。作为本族群的历史记忆,这则神话接续的是早期精灵的守护神神格和积极正面的形象;作为其他族群构建库尔德人身份的工具,这则神话则接续了近现代精灵的负面形象。
神话不仅仅是可阅读的文本,简单地局限于对神话文本进行解读,就人为地切断了神话的传承,将神话固定在其诞生的远古时代。库尔德人中流传的“精灵始祖”族源神话生动地说明了神话中所保存的丰富的文化内容,实际上一直都在超越文本之外的族群生活的各个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只有进入社会生活中,才能完全理解神话与现实世界的互动关系,在现代世界“复活”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