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其骧如何界定“中国”
2021-12-13习罡华
习罡华
谭其骧(1911—1992),字季龙,浙江嘉善县人,中国历史地理学科的主要奠基人和开拓者之一,中国科学院院士。谭其骧新中国成立前曾任教于浙江大学等高校,1950年起任复旦大学教授,随后加入九三学社,并参与九三学社在上海的第一个基层组织复旦大学支社的组建工作,曾连续担任两届复旦大学支社主委。今年是谭其骧诞辰110周年,笔者聊缀此文以纪念这位九三先贤和史学耆德。
美国媒介人士黎曼·阿伯特(Lyman Abbott)晚年撰写回忆录,说他身为儿童文学作家的父亲临死时说,人间所有教会的争执,宗教的争执,90%都是名词之争。而他发现他父亲数学不好,原来最后那10%也是名词之争。名词之争即概念之争。概念界定的重要性不惟在宗教领域如此,在一切领域都极其重要。《论语·子路第十三》说: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1]
从黎曼·阿伯特和孔子所言可知,正名或说概念界定是科学活动乃至社会良性运转的开端;概念含混不清,必将导致歧义纷解,行为错乱,甚至社会动荡。
奥地利著名国际法学家凯尔森说:“‘国家的定义由于这一术语所指对象的多样化而弄得很难界定。这个词有时在很广的意义上用来指‘社会本身,或社会的某种形式。但这个词也很经常在狭得多的意义上用来指社会的一个特殊机关,例如政府或政府的主体,民族或其居住的领土。[2]在对前人观点进行综合分析之后,他从法学角度对国家的本质提出深刻见解:“国家是由国内的(不同于国际的)法律秩序创造的共同体。国家作为法人是这一共同体的国内法律秩序的人格化。从法学观点来看,国家问题因而就是国内法律秩序的问题”;“国家领土的统一体,以及因而国家的领土统一体,是法学上的统一体,而不是地理、自然的统一体。因为国家的领土事实上不过是名为国家的那个法律秩序的属地效力范围而已。”[3]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上,曾有多种不同的国家形态和国际关系形式。现代国家关系来源于欧洲17世纪初三十年战争之后建构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其行为主体是民族国家(nation-state)。民族国家要求具有明确的版图(territory)和边界(border)。谭其骧是一位在诸多方面具有开拓性贡献的学术大师,本文不打算对他做全景式介绍,仅打算从国家版图的角度,就大家熟悉而又陌生的“中国”概念,简述他是如何来理解和界定的。
一、问题缘起
习近平主席说:“历史研究是一切社会科学的基础,承担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使命。”[4]历史学是中国人一直以其无与匹伦的热情予以研习的一门学问[5]。左图右书是我国历史学的传统。我国历史地理学科的前身是沿革地理,研究我国地方行政制度的沿袭传承。比如讲,汉晋时代的一级行政区划是州,唐朝后期又称道,宋代叫路,元明以后又称行省或省。省以下的二级政区也时有变化。过去主要搞历代政区沿革,也有些考证性的文字会涉及河流的变迁,但只是少量的。我国的地理学过去是历史学的附属学科,是为历史学服务的。譬如读历史读到某次重大战役,就考证战场在什么地方;古代黄河是流向天津后入海的,到宋代以后,黄河又东南流向徐州汇淮入海;此等种种,只是为读史服务的。近代以来,西方的地理学传进来以后,地理学才成为自然科学的专门学科,不但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为啥到宋代以后黄河不朝天津流,要朝山東流?它的影响如何?背景如何?现代地理学传进来以后,不但要研究沿革,还要研究气候、经济、人口、物产,所以历史地理学逐渐从沿革地理学演变形成现代历史地理学。
谭其骧对“中国”的界定,来自一次偶然的问答。新中国成立后不久,毛泽东在一次会议上向著名历史学家吴晗请教:“古地名‘鸣沙如今在哪?”他还说在阅读《资治通鉴》时,手上最好能有一册历史地图。吴晗当即想起清末民初的杨守敬,曾经编绘过一套《历代舆地图》(简称杨图),其内容相当详细,收录清朝以前全部可考的县级和县级以上的行政单位、主要居民点、部落名以及河流、湖泊、山脉、山峰、运河、关隘等。但美中不足的是该地图集是线装本,共有34册,使用起来十分不便。且杨图不是按政区划分,而是将一个朝代的版图分割成几十块,并以北京为中心,根据自东向西、从北到南的次序排列,故翻阅起来颇为麻烦。更头痛的是由于年代的差异,杨图上的“今”与20世纪50年代的现状相对比,山川河流、政区地名有很大不同,已无法满足现代读者的阅读需求。因此,吴晗向毛泽东建议,将现在的地图作为底图,采用现代装帧技术,改编重绘杨图。毛泽东认为这个主意甚好,就将该项工作交给他负责。吴晗受命后,便成立以著名史学家范文澜、尹达等组成的“重编改绘《历代舆地图》委员会”,并约请谭其骧承担地图的编绘工作,为此向复旦借调他进京主持该项目。
二、卅载工程
谭其骧接受重新编绘《历代舆地图》工作之后,原本打算用不长的时间,在北京完成这项任务。但开始工作后,发现问题并非如此简单。首先杨守敬依据的底图是胡林翼的《大清一统舆图》,这在当时虽不失为一种比较精确、实用的地图,但与今天精度较高的地图相比,存在很大的误差,投影方法也完全不同。因此要将杨图上的古今地名轻易填入现在的底图是不可能的。其次,杨图所画的范围只限于历代中原王朝,不包括少数民族建立的边疆政权。而要正确反映我们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家的历代疆域、政区变化,仅仅出版一部汉族中央王朝的地图集是不适宜的。另外,由于杨图包括上下数千年,数以万计的地名,要一一加以考订修正,其工作量是十分浩繁的。[6]
我国历史上下五千年,地图集的编绘是一项宏大的工程,涉及很多学科,无论是气候、植被、地貌、生物,还是政治、经济、人口、文化,都要为其所用。单凭个人的力量,显穷其毕生也不可能完成,这就必然要求调配各方面人才来合作完成。[7]因此,成立了以谭其骧为首领的中国历史地图编绘工作团队(以下简称“谭其骧工作队”)。
中国是一个史学国家,没有哪个国家如此审慎地撰写自己的编年史,也没有哪个国家这样悉心地保存自己的历史典籍。[8]虽然我国历代的方志汗牛充栋,其他典籍更是浩如烟海,但关于某个确切标准年代的山川道路、疆域建置却不会有集中的记载。每条河流的走向变化,每个小镇的名称沿革,都要在堆案叠几的故纸堆中查找、考证,最后呈现于地图之上,点点滴滴之中容不得丝毫的马虎和敷衍。作为项目主持人,谭其骧要审阅每一幅草图,校勘每一条注解。对于学术水平的欠缺,他会耐心加以指点,而任何粗心大意造成的错误,必然要招致最严厉的责备。在编绘过程中,一丝不苟的态度逐渐成为每一位工作人员的学风。[9]
1988年12月,由谭其骧主持编撰,数十位专家通力合作三十多年完成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公开本八册出齐。这套巨著以历史文献资料为主,吸取迄至当时已发表的考古研究成果,收录石器时代的重要文化遗址,自商周至清代全部可考的县级和县级以上的行政单位,边区不设政区地带的部族分布和其他各种地区名、居民点,还包括主要的河流、湖泊、山脉、山峰、运河、长城、关隘和海岸线、岛屿等。除中原王朝外,还包括各兄弟民族在边疆地区建立的大小政权。所有的图幅都以最近的地图为底图,分色套印,古今对照,每册都编有地名索引。很明显,这已经不是杨图的改编修订,而是一部新编的前所未有的大型历史地图集。[10]
三、何为“中国”
1981年5月下旬,中国民族关系史研究学术座谈会召开。在会上,翁独健问谭其骧,在编绘《中国历史地图集》时,是怎样划定各个历史时期的中国的范围?也就是说,对历史上同时存在的许多国家地区和民族,他们是如何区别中外的?哪些算中国,哪些不算,标准是什么?
弗兰茨·奥本海认为:“国家是世界史研究的对象,只有用世界史的观点广泛而周密地研究它的本质才能认识它。”[11]作为《中国历史地图集》的主编,谭其骧正是从世界历史的角度来分析和解答翁独健的问题:
《中国历史地图集》的编绘工作开始于1955年春。开始只要求把杨守敬的《历代舆地图》予以“重编改绘”,范围准备一仍杨图之旧,那时还没有接触到历史上中国的范围这个问题。
杨图各时代都只画中原王朝的直辖版图,除前汉一册附有一幅西域图外,其余各册连王朝的羁縻地区都不画,更不要说与中原王朝同时并立的各边区民族政权的疆域。所以杨守敬所谓《历代舆地图》,起春秋讫明代,基本上都只画清代所谓内地18省范围以内的建置,不包括新疆、青、藏、吉、黑、内蒙古等边区。
编绘工作开始没多久,我们就感觉到以杨图范围为我们的图的范围这种想法是不行的。新中国的历史学者,不能再学杨守敬的样儿仅仅以中原王朝的版图作为历史上中国的范围。我们伟大的祖国是各族人民包括边区各族所共同缔造的,不能把历史上的中国同中原王朝等同起来。我们需要画出全中国即整个中国历史的地图来,不应只画秦、汉、隋、唐、宋、元、明等中原王朝。
随后我们就作出决定:图名改为《中国历史地图集》,范围要包括各个历史时期的全中国。怎样确定各个时期的全中国范围,从此便成为我们不得不反复慎重考虑的一个首要问题。
我们是如何处理历史上的中国这个问题呢?我们是拿清朝完成统一以后,帝国主义侵入中国以前的清朝版图,具体说,就是从18世纪50年代到19世纪40年代鸦片战争以前这个时期的中国版图作为我们历史时期的中国的范围。所谓历史时期的中国,就以此为范围。
不管是几百年也好,几千年也好,在这个范围之内活动的民族,我们都认为是中国史上的民族;在这个范围之内所建立的政权,我们都认为是中国史上的政权。简单的回答就是这样。超出了这个范围,那就不是中国的民族了,也不是中国的政权了。
谭其骧工作队认为,历史上“中国”二字的含义并非固定不变,而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我们是现代的中国人,不能拿古人心目中的“中国”作为中国的范围。先秦人心目中的中国,唐朝人心目中的中国,宋朝人心目中的中国,各不相同。且不提《诗经》等古籍中的“中国”是什么意思,简单地说,拿“中国”两个字表示我们国家主权所达到的范围,这个观念是鸦片战争之后才形成,基本上到晚清才形成。后一代人把前一代人的概念否定,不采用前一代人的概念,这是由来已久,自古而然的,没有什么奇怪。总而言之,我们是现代人,不能以古人的“中国”为中国。
既不能以古人的“中国”为历史上的中国,同时也不能拿今天的中国范围来限定历史上的中国范围。谭其骧工作队认为,我们应该采用整个历史时期,整个几千年来历史发展所自然形成的中国为历史上的中国。18世纪中叶以后1840年以前的中国范围是我们几千年来历史发展所自然形成的中国,这就是我们历史上的中国。至于现在的中国版图,已经不是历史上自然形成的那个范围,而是这一百多年来资本主义列强、帝国主义侵略宰割我国部分领土的结果,所以不能代表历史上的中国的疆域。
为什么说清朝的版图是历史发展自然形成的,而不是说清帝国扩张侵略的结果?清朝的版图的确是历史发展自然形成的。我国跟沙俄不同,沙俄在16世纪以前,和乌拉尔山以东的西伯利亚、中亚细亚没有什么关系,16世纪以后向东侵略、扩张,才形成现在这么大的版图。但是在清朝以前,我国中原地区跟各个边疆地区的关系长期以来就很密切,不但经济、文化方面很密切,并且在政治上曾经几度和中原地区在一个政权统治之下。
在五千年文明历史发展过程中,我国边区各族和中原汉族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形成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仅仅依靠经济文化的交流关系不够了,仅仅依靠每一个边区和中原的合并也不够了。到17—18世纪,历史的发展使中国需要形成一个统一的政权,把中原地区和各个边区统一在一个政权之下。而清朝正是顺应历史发展趋势,完成这个统一任务。
17—18世纪清朝之所以能够在这么大的范围内完成统一,这绝不是单纯由于军事实力很强,在军事上取得一系列胜利所能够做到。单纯的、一时军事上的胜利和军事征服,如果没有社会、经济、文化基础来支撑,统一不能持久。但是清朝在完成統一我国各族人民之后,巩固下来了,稳定下来了。到19世纪中叶以后,遭遇帝国主义从东南西北各方面入侵,被他们侵占了一部分领土,但基本上还是维持下来。这是为什么?主要原因是中原需要边区,边区更需要中原,需要统一在一个政权之下,这对中原人民有利,对边区人民更有利。
清朝的统一,实际上是先统一满族地区,即广义的满洲;再统一汉族地区,即明王朝的故土;再统一蒙古族地区和蒙古族所统治的维、藏等族地区。主要是满、蒙、汉三区的统一,这顺应了历史潮流。因为到16—17世纪时,汉满蒙等中国各民族已经迫切需要统一。这一点,从明朝与女真部族即后来的后金的交往,明朝跟蒙古的交往可以看得很清楚。
那个时候中原的明朝和东北的满洲、北方的蒙古,时而打仗,兵戎相见;时而通过和谈规定明朝岁赠女真、蒙古多少物资,并进行互市。打也好,和也好,目的无非是女真人要拿人参、貂皮来换中原地区的缎布、粮食和农具,蒙古人要拿他们的马来换中原布帛、粟豆和茶叶。岁赠互市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时,就打进来掠夺。一边进行掠夺,一边要挟举行新的和议,增加岁赠。这说明边区发展到16—17世纪时迫切需要中原地区的农产品和手工业品。当然,中原地区也需要边区的人參、貂皮、马匹等等。但是比较起来说,边区更需要中原的物资。所以说,通过互市,通过战争,最后需要统一。因为统一之后,只要中原能用布匹、粮食等物资满足边区的需要,就可以平安无事,统一就可以巩固下来。所以说,清朝之所以能造成大统一局面并且巩固下来,是顺应了历史潮流,是历史发展自然形成的。
有人说,清朝这样大的版图完全是内外扩张的结果,这不符合历史事实。清朝对于蒙古用兵不能算是穷兵黩武,就像汉武帝对匈奴用兵不能算穷兵黩武一样。他不对付匈奴,匈奴要打进来。唐太宗对付突厥也不能算穷兵黩武。同样清朝对付准噶尔也是不得不然。在那时候,准噶尔气势汹汹,占领整个新疆、青海、西藏、外蒙古,矛头指向清帝国统治下的内蒙古。如果不把噶尔丹打败的话,那还得了?那就可能再次出现边疆民族入主中原,即厄鲁特入主中原,再来一次改朝换代。从当时情况看起来,清朝还是比准噶尔进步,让清朝统治中原地区比准噶尔统治中原还是要有利。所以说清朝打败准噶尔,不能说是穷兵黩武,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清朝把准噶尔统治的地区一一收入版图,这是为彻底打垮准噶尔而必须要采取的措施,不是存心要去征服这些地区。
清朝那时候并不是扩张主义者。清朝打败准噶尔之后,阿富汗、浩罕、巴达克山等中亚的一些小国,曾经一度要加入清朝,但清朝拒绝了,仅仅把这些国家列为藩属。以当时清朝的兵势、兵威所加,要进一步向中亚扩展是完全有可能,但清朝并没有这样做。可见清朝有这样的版图,绝不是扩张,而是顺应了历史潮流。
所以说清朝在18世纪时形成的这个版图是中国历史发展的结果,以这个版图来作为历史上中国的范围,是恰当的。有人主张拿今天的国土作为历史上中国的范围,那是不恰当、不应该的。如果那样的话,岂不等于承认沙俄通过《瑷珲条约》《北京条约》割让的乌苏里江以东、黑龙江以北地区,本来就不是我国领土吗?事实上在清朝以前,这些地区已有几百年是在中原王朝直接统治之下。
再如大漠以北的蒙古高原,现在属于蒙古人民共和国。这个国家是不是历史自然发展形成的呢?不是。历史发展的自然趋势是,蒙古地区不论漠南漠北都应该和中原地区联系在一起。1911年、1921年两次蒙古独立,后面都有第三者插手,结果外蒙古分裂出去。这是帝国主义宰割中国的结果,不是历史自然发展的结果,所以不能说历史上的中国只包括漠南的内蒙古而不包括漠北的外蒙古,尽管我们现在承认蒙古人民共和国。
历史上所有的北方民族,匈奴也好,鲜卑也好,楼兰也好,突厥也好,回纥也好,全都是同时分布在漠南和漠北。如果以当前国界为依据处理历史上的民族,那该怎么办?同一个政权统治之下的一个民族,漠北的不算中国,漠南的才算中国,这就没法办了。但如果采用1840年以前的清朝版图为历史上中国范围,那就好办。出现在漠南漠北的蒙古以及历史上所有的民族,都是中国的少数民族,不能因为今天在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就不算历史上中国的民族。当然,我们讲中国史的时候应当把这些民族作为中国史上的民族;但我们也不反对蒙古人民共和国在写它的历史时,把这些古代民族写成它的先民。
1840年以前有些跨国界的政权或民族或部族该怎么处理?其中最明显的事例就是高丽。谭其骧工作队是这样处理的:以鸭绿江、图们江为界的中朝国界,这是历史自然形成发展的结果,没有什么帝国主义插手。历史上的高丽最早全在鸭绿江以北,有相当长一个时期是在鸭绿江、图们江南北,后来又发展为全在鸭绿江以南。当它在鸭绿江以北的时候,把它作为中国境内一个少数民族所建立的国家,这就是始建于西汉末年、到东汉时强盛起来的高句丽,和我们看待匈奴、突厥、南诏、大理、渤海国一样。当它建都鸭绿江北岸今天的集安县境内、疆域跨有鸭绿江两岸时,把它的全境都作为当时中国的疆域处理。但是到5世纪时,它把首都搬到平壤以后,就不能再把它看作中国境内的少数民族政权,就得把它作为邻国处理。不仅它鸭绿江以南的领土,就是它鸭绿江以北辽水以东的领土,也得作为邻国的领土。
我国是一个具有五千年悠久历史的文明古国,是世界上唯一文明延绵不断的国家,历史错综复杂。谭其骧工作队认为,一定要分清楚汉族是汉族,中国是中国,中原王朝是中原王朝,这是不同的概念。1840年以前,中国版图之内的所有民族,在历史上都是中国的一部分。就是这么一条,没有其他标准。新疆在宋朝的时候,是西州回鹘、于阗、黑汗等;在明朝时,在察合台后王封建割据之下,分成好多政权,这是否就不是中国了?是中国,不过它与中原王朝分裂了。
分裂与统一,在中国历史上经常出现。每一次由分而合,一般说来是疆域扩大一次。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统一是在秦汉时期。秦统一时北至秦长城,西边只到黄河,根本没有挨上青藏高原。汉朝的统一,西边到玉门关,到青藏高原的湟水流域,比秦有所扩大。隋唐的统一又扩大一步,但是都赶不上清朝的统一,清朝版图最大。而这个范围并不反映清朝用兵的结果,而是几千年来历史发展的结果,是中原地区与边疆地区各民族之间经济、政治、文化等各方面密切联系所自然形成的。
经济文化的密切关系,还需要政治统一来加以巩固。因此,需要特别强调,“中国是各族人民共同缔造的”这句话并不是泛泛而谈,少数民族对我国的贡献确实很大,撇开经济文化方面暂且不谈,仅就形成这么大一个中国而言,少数民族特别是蒙古族、满族确实贡献很大。
回想一下,在12世纪中国分成七八块,长江流域、珠江流域是南宋,东北和黄河流域是金,宁夏、甘肃的河西和鄂尔多斯一带是西夏,云南是大理,新疆是西辽,西藏是吐蕃,蒙古高原上是蒙古各部、突厥各部。整个中国分成七八块,每一块中间还不统一。直到从成吉思汗到忽必烈祖孙三代的经营,才又出现一个大统一的局面,这个大统一的局面多么珍贵啊!
譬如云南,虽然汉晋时代为中原王朝统治所及,但是南朝后期就脱离中原王朝。到隋唐时候,是中原王朝的羁縻地区,不是直辖地区。这个羁縻局面也不能维持很久,到8世纪中叶以后,南诏依附吐蕃反唐,根本就脱离唐王朝。南诏之后是大理。总的来说,从6世纪脱离中原王朝,经过差不多700年,直到13世纪才由元朝征服大理,云南地区又为中原王朝统治所及。
又如新疆地区,从8世纪后期起就脱离唐王朝的统治。唐朝人被吐蕃又赶出新疆,后来吐蕃人也维持不下去,维吾尔人进入新疆建立几个政权。总而言之,经过400多年,才由蒙古族征服西辽,使新疆地区和中原地区又同归属于一个政权。元朝的统治使中国长期分裂的各地区又合在一起。没有蒙古的话,怎么能形成这样强大的统一?
同样,在明朝时,中国又进入一个分裂时代。明朝对东北辽东边疆以外、对青藏高原地区的统治很薄弱,只是一种羁縻关系而已。明朝对东北边疆以外女真各部的关系,也不能和元朝、清朝相提并论。与长城以外的鞑靼、瓦剌,长期处于敌对状态。明朝对新疆的统治更谈不上,根本管不上,连新疆发生什么变化都不知道。所以明朝时期的中国又分成好几块。如果没有清朝出现,这个分裂局面不知又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如果没有清朝从努尔哈赤、皇太极,经过顺治、康熙、雍正、乾隆这六代二百多年的经营,就不会出现18世纪我国大统一的局面。我们今天还能够继承下来这么大的一个中國(虽然被帝国主义宰割了一部分),包括这么多少数民族在内,不能不归功于清朝。
所以,我们绝不能把中国只看成汉族的中国,而应是各族人民共同的中国。今天我们写中国史,当然应该把各族人民的历史都当成中国历史的一部分。所以,历史发展到今天,全国各个民族是在一个大家庭里,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共同抗击外来的侵略,共同建设社会主义祖国,为社会主义祖国的现代化而奋斗。
四、学术意义
《中国历史地图集》被誉为“新中国社会科学最重大的两项成果之一”,对维护我国领土完整、开展生态治理、防灾减灾和地区开发等工作具有重大意义[12]。在晚清以前,我国实际上没有严格的版图概念,边疆(frontier)、边界(border)都是近代欧洲民族国家形成过程中发展出来的概念。中国历史发展的变化很大,要确切地讲哪个时间段里哪块领土属于中国,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清楚,它有较复杂的历史过程。但是画历史地图,必须有条线,非得要有一个范围,必须得有可操作性。谭其骧的观点正是最具可操作性的,在今天这个时代,在国际交往上、在学术可行性上都是最可取的。
1959年,中国和印度的关系不好,中苏关系也不好。当时,国外一些反华学者,专门写文章讲中国边境问题,讲历史上中国国界始终是长城,长城以外的领土不属于中国。这些说法在国内反响很大,史学界反响更大。那时,谭其骧课题组正在重编改绘杨守敬的《历代舆地图》,杨图就是只画中原王朝的,没有东北、新疆、内蒙古、西藏等少数民族地区。如果还是按照杨守敬的格局,就坐实了那些反华学者的论断。这个问题,从政治角度讲,谁都会义正词严地回答说中国应该是包括五十六个民族在内、多民族统一的国家,但是作为历史学者,如何从学理上来论证、厘清中国历史上的版图呢?什么叫做历史上的中国呢?谭其骧对历史“中国”版图的界定,绝不是应势而为、如历代御用文人按君主旨意捉笔代言那样,而是长期潜心研究、深思熟虑后作出的最佳表述,是比较实事求是的。谭其骧对历史“中国”版图的界定,无论是从学术上来讲,还是从政治上来讲,都非常有理有利,特别在外蒙古问题、台湾问题上更是如此。
注释:
[1](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第141-142页。
[2](奥)凯尔森:《法与国家的一般理论》,沈宗灵译,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6年,第203页。
[3]同[2],第233-234页。
[4]习近平:《致第二十二届国际历史科学大会的贺信》,《人民日报》,2015年8月24日,第一版。
[5](法)弗朗斯瓦·魁奈:《中华帝国的专制制度》,谈敏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57页。
[6]谭其骧:《谭其骧自传》,《文献》1982年第1期,第171页。
[7]《造就辉煌巨著的研究所——访历史地理研究所纪实》,《复旦》(校报),1990年10月24日,第2版。
[8]同5。
[9]同7。
[10]同[6],第171-172页。
[11](德)弗兰茨·奥本海:《论国家》,沈蕴芳、王燕生译,商务印书馆,1994年,第4页。
[12]张晓鹏:《九三学社先贤谭其骧》,《民主与科学》,2019年第6期,第74页。
(作者为江西科技师范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尚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