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上雪
2021-12-12暖纪年
暖纪年
一
离校之前,我打包行李,发现从书里掉出来一张字条,没有署名,没有个人信息。但我好像知道是谁写的。
捏着这张字条,我的心变成了一个灌满水的皮球,被刀轻轻一划,里面的心情汩汩流淌出来。
一年前我高考失利,被塞到现在的跨省寄宿学校复读。妈妈专门辞掉工作,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
新同学来自天南海北,大家并不熟悉,都是低着头来去匆匆。刚经历过一次万人挤独木桥的失败,我们的心情难免都很低落。
学校在每一层尽头都设立了自习室,鼓励大家不上课的时候在里面复习,所以自习室一直人满为患。人一多,教室公共柜子里放书的位置就少了,我来得晚,柜子基本已经放满书了。
看了半天,发现有个位置只放了一半书,我没深想,就把资料书放进去了,没想到不多不少,刚好能放在右半边。我把草稿纸按平,把闹钟放在桌子上,比去年更加认真地复习起来。
说来也怪,我好像从小就缺点考试运,一到大考就“滑铁卢”。如今,我只剩一腔孤勇,决定从头来过。
二
自习室里有很多和我一样沉默的小伙伴。不过,偶尔也会有舒心的暖意。对面的女生背完书会开心地剥橘子,并不由分说地把一半掰下来放在我的桌上。
我的书越来越多,不久右边就塞不下了。隔天再去的时候,我发现左半边的柜子被空了出来。
很久之后我才发觉,一个柜子本就是属于一个人的,我挤占了别人的位置,对方就只能在离开自习室时,把沉重的书全部带走了。
我过意不去,赶紧清理了很多过期的辅导资料,腾出一些空间来。我把资料搬回家,刚想请妈妈帮我开下门,就听到她在屋里打电话:“我现在真拿不出这么多钱,刚交了女儿的择校费,我现在又暂时没工作……”
我鼻头一酸,转身冲下楼梯,眼泪狂飙。
或许我就是个沉重的麻烦和包袱吧,我边走边想。不知不觉中,夜幕围拢过来,我才惊觉,得赶紧回家了,妈妈还在等我。果不其然,妈妈已经帮我把资料挪进屋,并且做好了香喷喷的饭菜,温柔地安慰我:“别想太多,多吃点!”
我大口大口地扒着饭……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走廊上总有人在背书,我有时也会加入其中。大家每天打卡,也算熟识了,所以见面都会冲对方点点头,然后继续背书。
时间飞快流逝,转眼到了11月。有天上课时,数学老师正讲题,教室突然停电了。大家把窗帘拉开,晚霞瞬间洒了进来。窗帘被风吹得很高,几个同学拼命按下去一个边角,另一边又鼓起来,教室里罕见地有了笑声。光涌进来,在杯子边缘、在书页上,一闪一闪,亮着光点。
下课后我照例去自习室复习。天气转冷,我莫名地很烦闷,数学题刷了不知多少遍水平还是没有提高,刚刚做了一套英语卷,又因为不仔细错了细节题。我蹲下来把沉重的书推进柜子,下午的插曲只是短暂的亮色,校园里的空气还是那么干冷。
我把书半倚在柜子边缘,头靠在上面休息。突然有人把一把糖放到我的书上。
我慌张地抬头,一个男生站在我的面前。我一下愣住了,盯着他的眼睛看。他摸了摸鼻子,很紧张局促的样子,什么也不说,指了指糖,便快速转身离开了。
是他,那个穿着灰白色卫衣的男生,经常在走廊上来来回回绕圈背书。他是唯一一个从来没有和我打过招呼的人。
三
我开始关注他,我们在自习室的位置离得很近,他的书与众不同,都放在柜子下面的箱子里。晚上我离开得晚,他每次都从我面前绕过,径直走向箱子放书。这种微妙的关注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停下……
绕着走廊一圈圈背书,我在南,他在北。之前背着背着就走过了,现在我发觉,我走到北面的时候,他会突然抬起头,停顿一会儿,再继续背书。
当我不随处乱走时,他就慢吞吞绕着走廊打圈,走到南面来,快到我面前的时候突然抬下头。每当这时我赶紧把头低得更深,把书脊微微上扬。但那几分钟,我什么都没能背下来,只听到“咚咚咚”的心跳声。
不过奇怪的是,当我拎着水壶去打水,鼓起勇气抬头看他时,他却突然加快了脚步,看也没看,快速和我擦肩而过。
我哑然失笑,或许自己处在一个错觉期,那一把糖果的效用,可能被我无限放大了。
为了迅速抹去脑海中这些无关的念头,在最冷的时候,我没有再去自习室,而是直接去一楼背书。楼下大铁门漏着风,穿堂风冷飕飕地灌进身体,不过也比在自习室强。
小半年过去,大家逐渐熟悉。剥橘子的女生在学习不下去的时候和朋友倾吐心事。我抱着书路过的时候,她好奇地问我:“你是怕我和你聊天才去楼下背书的吗?”我说当然不是。
我是怕再碰到那个身影分心。
可是那把糖一直放在我的房间里,直到它在高考完的酷暑里融化……
那些仿佛是错觉,却又实实在在存在过的细节,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突然冒出来,叩响我的心扉。
下楼梯的时候,他会把目光匆匆掠过;去小卖部的路上碰见,他会下意识闪避;每次在楼道遇到,他躲开得比我还快。
只有一次,电灯坏了,刚好我走到幽深的长楼梯,我抱着书往下走,他背着包往上走,天还没亮,一切挤在浓稠的黑暗中。我赶快往下走,想缩短擦肩相遇的时间,忽然听见身后傳来轻轻叹气的声音。然后“嗒”的一声响,我身后亮起了手电筒,一直照着我走下楼梯。
四
夏天来了,距离高考越来越近。空气更加沉闷,偶尔还会看到有女生在楼道偷偷抹眼泪,每个人都在和自己搏斗。
他把头发剪得更短了,有点扎手的样子,还是高高的眉骨,低垂的眼睛,睫毛落下一小片阴影,沉默的时候像一潭湖水。临考前的一天晚上,我背完文综,准备进教室收拾,他似乎看到我要进门了,立刻转过头猛翻柜子,似乎在翻找东西。等我走进自习室,他却什么也没拿,起身离开了。我佯装平静,喝了口水,突然笑出了声。
那个柜子不是他的。
高考如期而至,之后的一切顺利得简直宛如梦幻,我顺利考入了理想的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回出租屋收拾东西。
很多东西舍不得,但又很难带走。我随便翻了翻,发现了我最早从柜子里抱回来的那沓过期辅导资料。那时妈妈将资料挪进屋后,我就再也没动过。突然,从书中掉下来一张纸条,上面写道:看你放不下了,柜子让给你。不要害怕,你一定会考上的。
这个字迹,是他的。
很多回忆像倒带一样涌上来,我忽然发现了一条完整的时间线。
7月刚去复读学校,我不清楚状况,占用了一个柜子,柜子的主人把位置让给了我,然后他只能把书放进箱子里。每天自习室关门前,他都会从我面前经过。虽然不同班,但是我们见过三百多面,却从来没有正式打过招呼,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可是他却在我最压抑的时候给了我一把糖果,那是我和他一年来唯一一次没有躲避的对视。
考前一天,我还去了自习室,那时如果我能对他说一句“加油”该多好,但脚边的箱子已经空了。
过去这一年的每一天,我都会下意识地抬头看看窗外,看有没有一个穿灰白色卫衣的人出门打水。
记得那个冬天,从我的座位往外看,楼下的杉树长得很高,一捧一捧的雪像云一样堆在上面,干冷的杉绿色自带一些冰冷的叶子味。门口去打水的影子不见了,我合上书,转身下楼去食堂吃饭。楼梯长到没有尽头,我走着走着突然小跑起来,树叶的味道和空气里的冰碴子让我觉得有点鼻酸。我回头看,到处都是穿着灰白色外套的人,像一群鸽子扑棱棱飞出身体,只有手里的水果硬糖是甜的,这是后知后觉的味道。
朋友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没有,是树叶上的雪落下来了。”
(从容摘自《中学生百科·小文艺》2021年第1-2期合刊,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