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史
2021-12-11盛文强
盛文强
海岛外围有一条长鲸, 绕着海岛旋转。长鲸是何时来到海岛的,不得而知,岛上居民从小就看到这头鲸在环绕海岛。它的身子能绕海岛三圈半,每当有船经过,它就会沉到海面之下,仍保持高速旋转, 海面上激流翻滚,船只必须格外小心。船过之后,长鲸黑漆漆的脊背再度露出水面。只有岛上的船才能自由通行,岛外来的船,都被拒之门外,望着小山似的脊背,只能掉转船头。人们尊长鲸为岛神,并在海滩上建了一座岛神庙,正堂中挂着卷轴,绘制一个三圈半的左旋符号,代表鲸的身子,正中一个圆点,代表海岛。后来人们发现,这头鲸的身子在暗中生长,已经能够绕岛四圈。人们便到岛神庙中修改了那个符号。鲸的身子还在生长,在无休止的环形运动中,它游了何止亿万里。在海岛的编年史中,它不断出发,又不断回到起点。当它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它的青春戛然而止,一下堕入了庸碌的中年。
早在十二世纪末,东海有两座岛屿,二者之间相去不远,中间有一条窄水道,两岸陡峭,岛上的人们隔海相望,鸡犬之声相闻,要到对岸去须乘船才能抵达。这一天,不知从哪里游来一头鲸,它一路追逐鱼群,为了食物四处奔走,鱼群遁入两岛之间,寻着礁石躲避,那头鲸信心十足,认为自己身子苗条,足以从两岛之间穿过,便长驱直入,不料却卡在两岛之间,动弹不得。海峡被鲸鱼填满,人们试着从鲸背上走过,脚底偶尔会有抖颤,后来习以为常。这头鲸又存活了很多年,它死以后,背上已经积了厚厚的泥沙,两座岛合并为一座岛。
鲸的别名包括:鲲,鲵,海,海鳅,鳅龙,鱼孽,闰鱼,巨鱼,吞舟,潮鱼,京鱼,井鱼,炮鱼,房鱼,波臣,谪龙,乌耕将军,海翁,海龙翁,海公,海主,老海牛,海精,海竖,海大鱼,岛鲸,摩伽罗鱼王,把勒亚鱼,赶鱼郎,龙兵,老赵,老人家。
十七世纪末,画家聂璜画过井鱼。他坚信,井鱼的头顶有一口井,它嘴里吸进海水,经过头颅过滤,从井口喷出来的都是淡水。在海上行船的水手们见到井鱼喷水,纷纷拿水桶去接,可见淡水在海船上的珍贵。井鱼的说法,应是来自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
早在十三世纪,博物学家周密在其笔记中记载了一件异物。该异物出现在华亭县某杂货店中,外形似桶,但沒有底,不知是何种材料制成,非竹非木,非金非石,被一海商购得。海商坚称,此物名曰海井,是世上难得的珍宝,只要把海井放置在海水中,从那圆圈中间汲水,取到的都是淡水。也有人认为,这正是井鱼头窍附近的环状骨,骨质的圆环中细孔密布,是一个天然的过滤器,可以滤掉海水中的盐分。
来自比利时的传教士南怀仁在他的《坤舆图说》中,提到一种把勒亚鱼,并绘制了图像。把勒亚鱼的硕大头颅从波涛中露出,俨然一座突然出现的岛屿。这是西洋的大鱼,身长可达数十丈,头部有两个喷水孔,水从孔中涌出,跃升到天空,犹如悬浮的河。每当遇到路过的船舶,把勒亚鱼就要朝船中喷水,顷刻水满,船只沉没。后来人们想出了应对方法,在大水从天灌下时,水手们打着雨伞,向水中扔出酒坛,大鱼连连吞下酒坛,动齿咀嚼之时,酒坛已然化为齑粉,酒水在唇齿间流溢,那些酒坛在大鱼嘴里,就像酒心巧克力。它也难以抵挡酒精带来的迷醉,睡意袭来,海浪的抚摸更带来了阵阵困倦,它沉入海底的黑暗深渊。船上的水手喜动颜色,却不敢出声,生怕惊醒这头坠落的怪兽。许久之后,在看不见的海底深处,传来雷鸣般的鼾声。
龙涎香,是一种最为名贵的香料。人们认为这是海中巨龙在睡眠中流出的涎沫,经沉淀凝结而成,故名龙涎。经此香熏过的衣物,芬芳经久不散。
近世以来,人们才知道,龙涎香是抹香鲸的排泄物。抹香鲸吞食章鱼之类的软体动物,喙骨难以消化,抹香鲸的肠内便有分泌物将其包裹,随后排出鲸体外,粪便被海水冲散,未能消化的硬块从中分离出来。此时的龙涎香松软且有恶臭,在海上漂浮浸泡多年,杂质淘尽,才会转而变硬,臭味消散,并散发出幽香。在海上漂荡百年以上的龙涎香最为名贵,其外表呈白色,最末品为褐色,只有十余年的漂泊史。
遇到搁浅已久的鲸,不可靠近观看。鲸的体内有气压,用来对抗深海的压力,离水后,海水压迫消失,身体则膨胀起来,若在炎热的夏季,这种膨胀作用便更加明显。鲸体内的食物腐败后释放出甲烷等气体,更加剧了鲸的形变,有的鲸甚至突变为皮球状,在海滩上立起孤零零的穹顶,爆炸一触即发。空寂无人的午后海滨,巨响过后,球形的鲸终于爆炸,膏脂涂抹到天空,尾鳍贴在了礁石上,牙齿激射到滩涂中,波浪为之凝滞。它用如此极端的方式作为终结。
暮春时节,鲸成群结队出现。身处队列之首的,负责开道,它们不时跃出海面,仿佛马戏团的钻火圈表演,连续的起落,营造出欢腾的仪式。鲸群的身子切开海面,头顶还喷起水柱,水雾悬在半空,隐隐折射出虹霓的七彩之光,这是海上最为热闹的阵仗。渔夫们认为,这些大鱼是龙宫的兵将,在海面上急行军,匆匆赶赴未知之地。这些鲸从不骚扰渔船,渔民有时还站在船头向鲸招手,鲸群一路追赶鱼虾,跟在鲸群身后撒网,往往会满载而归。
温州有渔民王安,夜间在海滨泊船。他从岸上买来米酒和熏肉,回到船上自斟自饮。忽有人跳上船来,案上的酒杯为之一震。来的是个黑衣人,径自到了船舱中,向王安拱了拱手。王安以为是同在此处停泊的渔民,便邀来同饮。来人也不客气,坐下同饮。酒过三巡,黑衣客忽然坠泪,王安惊问缘故,黑衣客说,如今我命不久矣,多谢款待,明日我们当可再见。说完,离船而去,王安追到船尾去看,早已不见人影。次日凌晨,有巨鲸在海滩搁浅,长十五丈,众人分割其肉,王安赶到时,鲸已剖开,在鱼腹中,王安见到了昨天夜里的酒菜,几片熏肉尚在,酒气四溢。
(摘自《花城》2021年第4期,本刊有删节,姜吉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