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凝视

韩浩月

第一次体会到黑暗中被人观察的甜蜜是幾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带来这奇妙感受的是一个三岁的孩子。

他是我的儿子，一个顽皮、结实、虎头虎脑的愣小子，最喜欢的游戏是在沙发上或者床上和我打打闹闹，每天晚上睡前，我都会陪他聊天。常常聊着聊着，我没把他哄睡，他倒把我哄睡了。

那一次就是这样，我亲爱的儿子在黑暗中凝视着我。他柔软的呼吸从我额头掠过。他看着这个劳累一天终于轰然倒塌的爸爸，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 我很好奇地想知道，但肯定不能睁开眼睛问他。

他是在研究他和睡着的这个人的关系吗？ 像我们看每部长篇小说开头时，对两个看上去不相干的人物之间的关系，有着探询心一样？ 这一刻，他是不是似乎明白，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和这个腿脚长长的、在他眼里是庞然大物的家伙有关？他肯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听到他内心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个小东西，居然会叹气。然后， 他轻轻用手指，带着点试探意味地捅了捅我的额头。不用睁眼，我也知道他现在的眼睛，肯定是晶亮的，闪烁着只有孩子才有的羽毛一样的眼神。

不知道他这样看了我多久，只知道那个晚上我睡得很安心，早晨醒来看见他用那标志性的奇怪姿势睡着，内心充满了幸福感。这个黑暗中看我的人，那一刻，也许我和他互换了角色，而直到天光大亮，才像童话故事那样一切恢复原样。

想起这件事，是因为有一天妻子告诉我，前一天晚上我睡着的时候，她在黑暗中观察了我一会儿。我笑着问：“看我干吗啊？”她说：“睡不着。”

快十年的夫妻了，这个时候的“看”，不会再有恋人的那种热烈眼神，但据我想象，妻子那会儿的眼神，会和儿子的眼神一样，带着点疑惑——怎么会和身边的这个家伙睡在一起，带着点幸福——原来有个偶尔打打呼的人在这里是挺让人安心的。

那一刻的眼神，也必定是柔软的。黑暗卸去了白天的焦虑和浮躁，让人的心回归到它原本的位置上安静地跳动。黑暗中人的依赖心在增强，人性中的那些轮番折腾的自私、嫉妒、自我等情感都安息了，只剩下爱……

在黑暗中被注视，体会到的是最原始、最纯净的爱。这种爱，每个人在孩童时，都从爸爸妈妈那里得到过。在你从降生到咿呀学语的时候，无数个夜晚里，那两个带你来世上的人，都曾用如此甜蜜的眼神看着你熟睡。

甚至在你长大成少年、青年，成了一个中年人，妈妈在黑暗中给你盖上毛毯、拉上被角的时候，如果那时你还有一些敏感的神经没有休息，就会感觉到，她黑暗中看你的眼神，仍像看一个婴儿。

每个人在被像婴儿一样看待的时候，都会感受到来自对方信号最强烈的爱意——这是源自襁褓期的感受，真实，自然。所以，要爱那些在黑暗中凝视你的人。要知道， 那些在黑暗中，愿意将眼神久久投在你熟睡那刻的人，是爱你的。

（摘自《爱如病毒，喜欢潜伏》，东方出版社，桃＆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