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乌云的一棵树
2021-12-11[意]卡尔维诺
[意]卡尔维诺
在公司各种杂七杂八的任务中,马可瓦多要负责每天早上给玄关的盆景浇水。那是摆在家里的绿色植物的一种,有细细直直的茎,从两边伸出的长梗上有宽而亮的叶子。
而尽管只是一株植物,它也有它的痛苦,因为待在窗帘和雨伞架之间,它缺乏光线、空气和露水。马可瓦多每天早上都会发现一些不好的征兆。有一条叶梗低下头去,好像再也承受不住重量了,另一片叶子则布满了斑点。第三片叶尖则开始变黄。直到有一天,或这一片或那一片,咔嗒,掉落在地上。
马可瓦多清扫掉在地上的落叶,擦拭那些健康的绿叶,往植物的底盆浇灌迅速被土壤吸收的半壶水。在这些简单的动作中,马可瓦多贯注了做其他工作所没有的关心,付出他全部的同情、怜悯。然后叹一口气,不知道是为了植物还是为了他自己。因为在那株封闭于公司墙壁间日益变黄变瘦的灌木身上,他找到了一个患难之交。
植物进入了马可瓦多的生命,主宰着他日夜的思路。现在他观察乌云密布的天空时,不再是考虑要不要带伞的市民的目光,而属于日复一日期待旱灾结束的农民的目光。当他察觉仓库小窗外已经绵绵不休、静悄悄地下起雨帘来,便丢下工作,跑向植物,抱起盆子放到外面的中庭里。
他们就这么伫立在中庭,男人和植物,面对面。马可瓦多扬着鼻子,品尝雨水的滋味,这个味道——对他来说——是属于树林、草皮的,思路便随着脑袋里模糊的记忆驰骋。
下班的时间到了,马可瓦多问车间主任伟利哲牟——我可以把那盆植物留在外面的中庭吗?
——你疯啦?要是被偷走呢?谁负责?
但马可瓦多看到雨水给植物带来的好处,实在不愿意再把它关起来。——我可以把它带在身边一直到明天早上……——他建议。——我把它装在货架上然后带回家……这样我可以让它尽量多淋点雨……
伟利哲牟先生想了一会儿,下结论道——你是说由你负这个责任。——然后便同意了。
马可瓦多在倾盆大雨中穿过城市,身后的货架上绑着盆景,摩托车男人和植物像是一体的,事实上,驼着背臃肿的男人不见了,只看到摩托车上有一株植物。偶尔,马可瓦多转过头去,直到能看见滴着水珠飘扬的叶子为止,而每一次他都觉得植物似乎又更高更茂盛了。
回到家里——一间在屋顶上有窗台的阁楼——马可瓦多环抱着盆景刚一出现,小孩们便开始转圈唱歌。
——圣诞树!圣诞树!
——才不是,离圣诞节还远咧!——马可瓦多提出抗议。——小心那些叶子,它们很娇嫩的。
——在这个家我们已经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了,——多米娣拉嘟嘟囔囔。——你还要带一棵树回来,那只好我们出去喽……
自从他们离开那个半地下室搬来阁楼后,生活状况已经改善了很多,不过也有不方便的地方,例如,天花板漏水。水滴固定在四五个点规律地落下,马可瓦多便在下面安放小盆或长柄平锅。而那个晚上的滴答声对他而言是欢乐的音符,因为这告诉他雨还在下,温柔地、不间断地滋润着植物。
尽管他已经预先有了准备,但是早上打开窗户的时候他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植物塞满了半个窗户,叶子起码多了一倍,并且不再因为承重而低垂,却是如剑一般挺立锋锐。他把植物贴在胸口下了楼,绑在货架上奔向公司。
在仓库工作时,他不时把鼻子探到面对中庭的小窗外。马可瓦多工作心不在焉,车间主任可不喜欢。——怎么啦,你今天有什么事,要一直看外面?
——长大了!您也来看,伟利哲牟先生!——马可瓦多用手向他示意,压低了声音讲话,好像那盆植物不应该听到似的。——您看它是不是长大了?
第二天是周末,直到星期一才上工,马可瓦多希望能把盆景再带回去,可早已经不下雨了。他去到热爱气象学,桌上挂着气压计的主任那里。——天气怎么样,伟利哲牟先生?
——不好,——伟利哲牟说,——这里虽然没下雨,我住的那区却在下雨。
——那么,——马可瓦多赶快建议,——我可以带着植物再到有雨的地方转一转。说到做到,他回身就又把盆景放到摩托车的货架上。
整个周末马可瓦多是这么度过的:在他的小摩托车座椅上颠簸着,身后载着植物,观察着天空,寻找一朵他认为最有可能的乌云,在路上追赶直到遇见雨水为止。有时,他转过身来,看见植物又长高了一些,而叶子也越来越宽阔,从叶片滑落到他雨帽上的雨水好像在帮他淋浴。
现在它在摩托车上已经是一棵树了。沿着小路、大道和广场,马可瓦多追着他的云,骑着加足马力噼啪作响的摩托车,带着植物在雨珠的轨道上走。
星期一,马可瓦多空着手去见伟利哲牟先生。
——植物呢?——车间主任立刻问。
——在外面,请跟我来。
——在哪里?我没看到。
——那边那棵,它长大了一些……——马可瓦多指着一棵有两层楼高的树。它不再被栽种在原来的盆子里,而被装在一只桶里。取代马可瓦多摩托车的则是一辆小型运货车。
——现在怎么办?——主任生气了。——我们怎么把它放在玄关?它连门都进不来!
马可瓦多耸耸肩膀。
——唯一的办法,——伟利哲牟说,——把它还给苗圃,换另—株大小合适的来!
马可瓦多重新跨上座椅。——我去了。
又回到市区里奔驰。可兜来兜去,马可瓦多始终无法下定决心骑向苗圃。他实在不忍心和它分开,这一生中他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么多的成就感,像从这株植物身上所获得的。于是他继续在道路、广场、河岸和桥上穿梭。这棵属于热带雨林的草木泛滥到把他的头、肩膀和手臂都遮掩起来,直到他整个人都消失在绿叶中。
雨停了。接近傍晚时分,在雨水中竭尽全力猛然成长的植物开始筋疲力尽。无目的地四处奔驰的马可瓦多并没有发现在他身后的叶子一片一片地由绿转黄,再转为金黄。
已经好一段时间,由摩托车、汽车、腳踏车和小孩子组成的队伍跟在这棵穿梭于城市中的树木后面。他们喊着:——猴面包树!猴面包树——然后一阵——哦!——惊异地看着树叶变黄。每当有一片叶子剥落飞去,便有许多只手举起在空中捕抓它。
刮起一阵风,一串金黄色的叶子随风扬起,四处飞舞。马可瓦多察觉到自己在风中不再有任何遮盖——回过头去。树不见了,只剩下一根插满了光秃秃叶梗的干树干,还有枝头最后一片黄叶。在彩虹的光中仿佛其他东西都是黑的,在这黑幕前方,半空中飘的是数以百计的金黄色的叶子,闪闪发亮。而数以百计的手在幽暗中举起争夺着叶子。风把金叶子刮向尽头的彩虹那儿,还有那些手,那些呼喊。连最后一片叶子也掉落了,由黄变为橘、红、紫、蓝、绿,重新变黄,然后消失不见。
(摘自“译文驿站”微信公众号,姜吉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