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年缅怀“孺子牛”
2021-12-10周一贯
周一贯
2021年是鲁迅先生140周年诞辰,又是农历辛丑牛年,于是想到了先生著名的诗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是先生于1932年10月12日,为柳亚子书写的条幅上的一首自己创作的诗:“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发表时题为“自嘲”。“孺子牛”出典于《左传·哀公六年》:“鲍子曰:‘女忘君之为孺子牛而折其齿乎?”指齐景公爱他的孩子,自己装作牛,在地上爬,口里衔着绳子,让孩子骑着。不料孩子跌倒,扯掉了他的牙齿。在这个典故中,“孺子”的本义是孩子,是儿童。之后,毛泽东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对“孺子”的意思做了引申,他说:“鲁迅的两句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千夫在这里就是说敌人,对于无论什么凶恶的敌人我们决不屈服。‘孺子在这里就是说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鲁迅的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毛泽东主席把这两句诗概括为鲁迅精神,给予极高的评价,无疑是正确的。“孺子”可以指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当然也可以指他们的“孺子”儿童。
也许是因为纪念先生140周年诞辰,正好是农历牛年,更因为笔者是从教已有70年的语文教师,出于一个老教师的专业情怀,更喜欢从“孺子牛”的本义来理解先生特别关怀儿童、看重儿童健康成长的一面。确实,先生重视儿童教育并且一生身体力行的那种“孺子牛”精神,是会永远活在世世代代中国人民的心里的,而不只是教师。
“救救孩子”的大声疾呼
《狂人日记》是鲁迅早期发表的一部作品,文中最后一节的最后一句是“救救孩子……”。而在他逝世前23天抱病写的《“立此存照(七)”》又再一次喊出真的要“救救孩子”,这“于我们民族前途的关系是极大的”。这篇文字发表在1936年10月20日的《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四期,在该刊出版时,鲁迅已经逝世。
《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一直在寻求反抗吃人的现实力量,当他发现自己也陷在里面的时候,极度绝望。然而他并不甘心,他还寄希望于孩子。可是他对于孩子是否能免于被吃,也没有什么把握。所以,最后还是呼出了“救救孩子”。特别引人深思的是最后的标点不是感叹号,也不是句号,而是省略号。这里省略的不只是狂人不断反复呼喊着的“救救孩子”,更包含了鲁迅没有写出来的狂人呼喊时那种声嘶力竭、震天动地的神态。
为什么先生生前要如此急切地呼喊“救救孩子”,因为他深感在当时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历来是排着吃人的筵宴”,“有吃的,有被吃的。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会被吃”(《而已集·答有恒先生》)。正是这些“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坟·灯下漫笔》)。问题的严重性更在于这种吃人的行径,披着的是一种美丽的外衣:“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呐喊·狂人日记》)显然,孩子的幼小无知,自然更容易成为“被吃”的首选。鲁迅先生想着的是“救救孩子”,不只是因为孩子的幼小,更看到了孩子代表着未来,救国救民都得先救孩子。这就是鲁迅儿童观的价值理性所在。
适应天性的“以童为本”
鲁迅的儿童观,在其初期,是建立在生物“进化论”认识基础上的。认为生命是要发展、要进化的。他在《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親》中,明确地表示:“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生物的进化必然会有一种内在的推进力,这种推进力便是生物的天性。而“爱”正是天性的一种表现。因为有了“爱”,所有的动物都会爱护自己的后代。人是高踞于万物之上的生灵,无疑应当更注重保护好包括“爱”在内的所有天性。所以,成人保护儿童,就不能不关注要顺着天性去行事,让新生命“走上那发展的长途”。鲁迅先生认为人类的这种天性就存在于未曾经过作贱的人之中:例如“一个村妇哺乳婴儿的时候,决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个农夫娶妻的时候,也决不以为将要放债。”他认为现在有些做父母的认为子女长大成人是自己的恩施,而父母养育子女是在“放债”,待子女成人了,是应该偿还给父母的。这完全是旧的封建意识在作祟。“有了子女,即天然相爱,愿他生存;更进一步的,便还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进化”。然而旧的封建意识却往往会扭曲了这种爱的天性,以为幼者的全部,便应为长者所有,这种思想,鲁迅责之为是由于长者本位与利己思想,权利思想很重,义务思想和责任心却很轻的缘故。这虽是他早期的人道主义出发点,但也是他对于儿童深刻的“爱”的思想基础。
鲁迅的适应天性的主张,渗透了他的全部教育思想。他认为孩子的身上保留着更多的天性,“与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蛮做,便大碍于孩子的发达”。(《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他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著名作家郁达夫回忆:有一次,我到他(鲁迅)的书斋去。不料前一刻海婴(鲁迅的儿子)正在这里翻看鲁迅先生书里的插图,我去的时候,先生正忙着整理被翻乱了的书本子,一见到我,便大笑说:“海婴这小捣乱,他问我几时死。他的意思是我死了之后,这些书本都应该归他的。”这便是鲁迅对孩子的态度。鲁迅住北京砖塔胡同时,邻居有三个孩子,在工作之余,他就常跟他们玩,讲笑话,做游戏,从来不摆架子。三姐妹中大姐俞芳生肖是猪,二妹生肖是牛,先生就叫她们“野猪”“野牛”。三姐妹也知道鲁迅生肖是蛇,就没大没小地叫他“野蛇”。先生不但不生气,反而笑着问:“蛇也有不是野生的吗?”(俞芳《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见“回望鲁迅丛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正因为鲁迅先生看到了人的天性总会更多地保留在儿童身上,所以儿童是单纯可爱的。以“儿童为本”就要更多地顺应他们的天性。
“首在立人”的教育之道
鲁迅于1907年在《文化偏至论》中提出:“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万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确实,我们爱护儿童,可以有多种行为,但最重要的,莫过于把他们培养成人。这就必须“完全解放了我们的孩子”(《热风·随感录四十》),“养成他们有耐劳作的体力,纯洁高尚的道德,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没的力量”。因为我们坚信“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由此不难理解,“首在立人”正是鲁迅先生奉行的教育之道。
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但他又何尝不是一个伟大的教育家。自1909年他从日本回国到杭州,就开始了教育生涯,担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生理学、化学教员,时年29岁。这是教师生涯的开始。之后又在家乡绍兴任山会初级师范学堂校长(监学)。1912年到教育部任职,从事的仍然是教育。直到1920年,他又兼任了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讲师。1923年则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世界语师范学校兼任讲师。1925年离开教育部直到1926年复职期间,又在中国大学、黎明中学兼职事教。之后于1926年到厦门大学兼文科教授,1927年在广州中山大学任人文学系主任。即使在同年11月回上海定居,专门从事文学创作之后,也还常常到大、中学校演讲。不仅是执教于大、中学校,他对小学教育也十分关心重视。辛亥革命前后,鲁迅的三弟周建人在小学任教,先后担任过绍兴僧立城一小学、僧立城二小学的教师和校长。这些小学由于是寺院捐资办的,经费很不稳定,学校屡遭停办的威胁。鲁迅知道此事后很为着急,他认为小学是国民教育的基础,没有小学教育的普及,强国新民只能是空中楼阁。为此,他立即与周建人商量,于1911年11月上书当时绍兴议会议长。书信名为《维持小学之意见》。信中表达的意思是:武昌起义成功,天下共和的局面令人欣喜。共和的根本在自治,而自治的根本在公民素质,公民素质来自于国民教育。……现在议会新开,希望能迅速复办小学,造福地方百姓……因为鲁迅的社会声望,这封信得到了议会的高度重视,绍兴地方政府立即责成各地恢复停办的小学。当时小学师资紧缺,绍兴当局还办起了小学教员养成所。鲁迅鼓励三弟周建人又去小学教员养成所教了两年书。
应当说,教育是鲁迅先生唯一所从事的社会职业,包括他的文学创作。可以认为他的一辈子都奉献给了“立国是务”中最首要的“立人”之道。
身心健康的成长发展
代表着民族和国家之未来的儿童,应该是怎样的?最重要的一条无疑是身心健康。“身心健康”当然首先是身体要健康。鲁迅十分关心孩子的身体健康。俞芳回忆:鲁迅先生在工作之余常和他们一起游戏,讲笑话,说故事,还教她们做体操。“先生多次对我们说,体育锻炼能活动筋骨,天天做操,身体会长得健壮,行动灵活。做操时,动作要正确,使每一部位的筋骨和肌肉得到锻炼。他常常一面示范,一面解释。有几次我们的动作不一样了,都认为自己正确,争执不下,我们就会找大先生,请他评判。这时,大先生常常是放下手中的工作,叫我们分别做给他看,然后对不正确的动作加以纠正。有时,还给我们做示范动作。”(俞芳《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见“回望鲁迅丛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在关注身体健康的同时,鲁迅当然更关注孩子精神的健康。他多次疾呼,要“完全解放了我们的孩子”(《热风·随感录四十》),在《且介亭杂文·从孩子的照相说起》一文中更集中而强烈地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中国一般的趋势,却只在向驯良之类——‘静的一方面发展,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才算一个好孩子,名之曰‘有趣。活泼,健康,顽强,挺胸仰面……凡是属于‘动的,那就未免有人摇头了,甚至于称之为‘洋气。”“驯良之类并不是恶德。但发展开去,对一切事无不驯良,却决不是美德,也许简直倒是没出息。‘爸爸和前辈的话,固然也要听的,但也须说得有道理。假使有一个孩子,自以为事事都不如人,鞠躬倒退;或者满脸笑容,实际上却总是阴谋暗箭,我实在宁可听到当面骂我‘什么东西的爽快,而且希望他自己是一个东西。”(《且介亭杂文·从孩子的照相说起》)当然,孩子的身心健康之所以重要,皆因“儿童与国家之关系。十余年后,皆为成人,一国盛衰,有系于此”(《儿童艺术展览会旨趣书》),而且因为“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精神食粮”的毕生力行
在鲁迅极为丰厚深邃的儿童教育观中,对儿童教科书及其读物的关注和一辈子的身体力行,无疑是留给我们的一笔巨大财富。从中辐射出来的“孺子牛”精神,更是令人感动。他非常不满意当时中国语文教科书的质量低劣,非常不满意作者和出版界对儿童读物不负责任的态度,批评当时的儿童读物“诚然是一个大问题;偶然看到一点印出来的东西,内容和文章,都没有生气,受了这样的教育,少年的前途可想”(《致杨晋豪》)。于是,“每看见小学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拙的《儿童世界》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用书的精美,自然要觉得中国儿童的可怜”(《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为了能给孩子提供优质的“精神食粮”,他不遗余力地努力了一辈子。在《通俗教育研究录》第一期,他著文大声疾呼童话等“亟需编纂发行”,“其适合儿童心理”;又在所写的《拟播布美术意见书》里,提议对歌谣、童话等进行整理,“发扬光大之,并以辅翼教育”。同时,他更十分认真地为孩子们提供优质的精神食粮而努力工作。一方面,他积极扶持优秀儿童读物的出版,如他支持孙用翻译出版了裴多菲的长篇童话叙事诗《勇敢的约翰》。对此事,许广平曾在《鲁迅回忆录》中谈及,“这本小书如果不碰到鲁迅,大约在中国未必有和读者见面的机会”。另一方面,鲁迅自己又先后译出了许多国外优秀儿童读物,如前期的科幻小说《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后期有俄国的《曼罗先珂童话集》《桃色的云》《小约翰》《表》等,还校订了《小彼得》。他在《表》的《译者的话》中说:“译成中文时,自然也想到中国。十来年前,叶绍钧先生的《稻草人》是给中国的童话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的。不料此后不但并无蜕变,而且也没有人追踪,倒是拼命的在向后转。”表达了他对当时儿童读物出版的暗淡和冷清是如此痛心疾首。而在说到译介童话的目的时则强调:“第一,是要将这样的崭新的童话,绍介一点进中国来,以供孩子们的父母、师长,以及教育家、童话作家来参考;第二,想不用什么难字,给十岁上下的孩子们也可以看。”他还引用了日本镇木南郎《全时计》中的一段话,强调创作或评介儿童读物必须讲究质量:“为了新的孩子们,是一定要给他新作品,使他向着变化不停的新世界,不断的发荣滋长的。”鲁迅在自己不少的作品中,都生动刻画了孩子的形象和故事。如《故乡》里的闰土,《风波》里的六斤,《社戏》里的双喜、阿发,等等。于此可见,鲁迅先生十分注重儿童读物是“精神食粮”的强大作用,应当面向新的时代要求,面向新的社会现实,一切为了孩子们精神生命的茁壮成长,其良苦用心,于此可见一斑。这应当是他的“孺子牛”精神最感人的一面。
有鲁迅先生这样伟大的先驱做榜样,今天,我们有幸站在新时代起跑线上的教师,应当更具有担当心、担当感和担当的能力。在“十四五”时期建設高质量教育体系的开局之年,重温先生的“孺子牛”精神,更当“不待扬鞭自奋蹄”,一生甘作孺子牛了。
(作者系著名语文教育专家)
责任编辑 杨 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