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缉魂》中的“后人类”叙事与现实性表达
2021-12-10何智坚
何智坚
伴随着生物技术与人工智能技术的不断更新迭代,对人被“替代”的质问从未间断。当人类自然演化的进程被打破时,可能会成为哈桑笔下的“后人类”。早在20世纪70年代,“后现代主义之父”伊哈布·哈桑就发表了《作为行动者的普罗米修斯:走向后人类文化》一文,首次提及“后人类主义”。他富有洞见地写道:“我们首先需要明白,人类的形式——包括人类的欲望及所有外在表现——可能正在发生根本的变化,因此必须重新想象。我们需要明白,500年的人文主义可能即将结束,因为人文主义将自己转变为我们必须无可奈何地称之为后人类主义的东西。”他更表示,“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C.P.斯诺与F.R.李维斯的‘两种文化’——随着意识的发展,以及许多挫折和矛盾(的发生),(曾经)由男性为本所主导的抽象的技术爱好者和在地球(另一端)多雨地带生活的女性为本的阿卡迪亚人①(所产生的那些文化),逐渐变得过时,(当代文化)将两者都包含在内。”而美国学者凯瑟琳·海勒沿着图灵测试②的思路来建构后人类较为重要的观点:“人的身体原来都是我们要学会的假体……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法来安排和塑造人类,以便能够与智能机器严丝合缝地链接起来。在后人类看来,身体性存在与计算机仿真之间、人机关系结构与生物组织之间、机器人科技与人类目标之间,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或者绝对的界限。”若极端地看待“被替代”的事实,人本身正在或已经变成希腊神话当中的普罗米修斯来创造新的“物种”,这直接让人类步入“后人类时代”。
“后人类”形象早已出现在科幻电影中,如《真实的人类》《少数派报告》《银翼杀手》《她》等聚焦于人工智能、半机械人,抑或存在于电脑中的虚拟人这些领域,并且探讨了人将被机器替代、人的本质将重新被定义、人的主体性逐渐丧失等哲学迷思,其中的情节因带着反乌托邦的元素以及对充满异质性的“非人”客体的深度刻画而使人心生恐惧。改编自小说《移魂有术》的电影《缉魂》是以悬疑片见长的青年导演程伟豪之作。影片情节错综复杂,除了人脑复制的科幻元素外,它更注重的是情感主义的回归,而非硬科幻作品那样对人工生命“创世纪”的举动进行夸大着墨。其中对于技术的描绘主要放在了人工生命的湿件上,所谓湿件便是企图在试管中培育单细胞肌体成分的方法来创造人工的生物学生命。故事中万宇凡便是对有癌症遗传史的王世聪与李燕的胎儿进行基因改造,以达到防癌的目的,并且还打算将胎儿的RNA进行复制替换。
基于约定俗成的禁忌,事实上中国人更希望在电影中看到我们身边的生活,真实的人间情感,以及能够切入生活矛盾的表现。《缉魂》虽以科幻为“嫁衣”,但预见的是当下社会日益尖锐的问题:如果人类借助技术可以达到永生的彼岸,那么人的“同一性”何在?又将把“人性”之爱带入何种境地?
一、同一:心身分离的悖论
《缉魂》巧妙地将技术发展的时空置于离我们并不遥远的2032年,采用交叉蒙太奇的手法紧紧围绕四条故事主线去组织在大环境下人对爱的执念:医疗集团董事长王世聪拥有超高财产,却备受脑癌的折磨;身为科学家的妻子,唐素贞面对出轨,决定研究方术诅咒丈夫,最后抑郁而终;或许这世上也只有唐素贞的儿子王天佑真挚地爱着母亲,心生怨念一心为她复仇;怀有身孕的刑警阿爆对罹患脑癌的检座梁文超的爱也存在着深深的执著,利用职务便利编造伪证换取阿超做RNA手术的机会,延长他的寿命;隐藏着“不堪身份”的医疗集团合伙人万宇凡为了王世聪殚精竭虑,最后自尽于深深的懊悔与愧疚之中。
影片的核心技术逻辑便是大脑意识可以通过RNA技术进行复制,而我们的肉体只是承载我们灵魂意识的容器。换句话说,我们的意识可以脱离我们的肉体,甚至是更换容器转移至他人身上。片中的李燕到最后承载着自身以及王世聪与梁文超三种意识,并且令人细思恐极且混乱的是拥有王世聪意识的李燕与王世聪的本体同时存在于一个时空当中,并且被意识占据的李燕想要杀害本体。
片中万宇凡认为大脑传递信息是电讯号在神经元之间交流的结果,于是通过计算机扫描健康的神经元,将RNA化成一种蛋白质结晶体,再投入到受损的脑部区域,完成脑癌的治疗。但是此项技术并不能完全挽救癌症病情,在王世聪的意愿下选择将他的意识移植到另外一个不知情的实验者李燕身上。值得注意的是,此项移植手术并不完全依赖于生物技术,在转移的过程中万博士并非通过溶解RNA结晶粉末,输液式地灌进实验者大脑,而是用计算机程序识别试管中RNA的意识信息,再经脑机接口转移。此时,人的本质变成了意识,意识被替换成了一串串信息性的代码,再重回以蛋白质神经元为载体的电讯号,是碳基——硅基——碳基的过程。信息是非物质实体的,除非这串代码也是有生命的,而RNA结晶体是否完整地保留了人的意识或历史生活经验是可疑的。哈桑也在其论文里提到:“人脑本身并不真正知道它是否会过时,或者只是需要修改它的定义。亚瑟·库斯勒在《机器中的幽灵》中探讨的论点,即人类大脑可能存在根本缺陷——也就是说,可能是一个不足以完成其任务的器官,是进化过程中无数其他‘错误’中的一个‘错误’——也许(这种缺陷本身)比孕育它的大脑更错误。”那么,当替换人脑意识可以使“他”还是“他”时就成了创作者令观众相信的“伪命题”。美国神经科学、哲学研究者安东尼奥·达马西奥在研究人的具体形象之重要性时认为:“在论述心——身互动的机制时,应强调身体既是大脑(作为器官)的生命支持系统,同样也是(给大脑)提供内容及正常心灵/思维工作的部件或者外壳。”正如生物学家和认知科学家马图拉纳坚决捍卫的,“心灵和身体最终是‘整体的’而不是被割裂的实体。”换言之,人的意识将永远系于肉体之上。这也使影片叙事难免混乱。
影片以妄想症、癫痫抽搐或晕血症为生理基础,试图解释当输入的意识无法完全占据被复制者的大脑时,会有此前存在的潜意识干扰等副作用,对大脑意识跨身体复制的可操作性进行“科学阐释”。讽刺的是,这种副作用兼顾病理性而非心灵性,它否决了意识与物质(身体)的相互作用。抑或是将李燕的晕血症简单地等同于人类的潜意识来打破身体和意识关系的合法性。根据后续的剧情,其实那是王世聪的意识,因为只有王世聪憎恨唐素贞。创作者并没有展现李燕这一人物对不同的意识流导入后的心灵反馈,她完全接受了其他人的意识变成了借尸还魂的躯壳。当脑部档案被销毁,被移植者将永远无法返回,“人体自身”与“他者”的界限荡然无存。在影院的幽灵性场域里,观众只是假装相信了这同一性的悖论,因为他们早已沦陷于剧情快速不断的反转之中。
二、媒介:赛博朋克的植入
作为软科幻的《缉魂》虽不把赛博朋克作为吸引观众的要素,但仍然植入了赛博朋克的精神内核。提到赛博朋克,人们一般会联想到超高的人工智能技术以及魔幻的城市建筑风格。在场景制作上,色彩基调偏灰暗,烘托城市被硬核科技包裹的集权压迫感,并且运用特效镜头展现未来主义下商圈内高耸及被大屏幕整块覆盖的巨构建筑,标志着资本的强大垄断。当然人们也时常错误地把各种元素的密集融合当成赛博文化。当前电子信息技术日新月异,直至形影不离的手机也变成了我们“人体器官的延伸”,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既是肉体的也是电子的,在虚拟的世界中存在一个“大数据的自我”。在某种程度上,虚实之间界限模糊使我们成为了“后人类”。赛博文化是媒介改变的产物,日常生活中,人们习惯了从智能手机上获取各类信息,例如,依托精准算法个性化推荐的短视频。人们在大数据提供服务的系统里让渡了自主性于算法,而赛博文化就是人在一种高度发达的电子科技场域下个体的缺场。回到片中的两个细节镜头上——影片距今虽只有十来年,但王天佑在用餐时不断地刷手机玩游戏的镜头可以表明媒介环境对“未来人”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远。我们可以假借王世聪的视角理解,他就是成长在这样的一个大环境下,从头到尾帮助“疯妈妈”而容易失去自主意志的人,或者是万博士视角中的“问题少年”。
身患癌症的梁文超,坚持带病侦查案件只为维持月薪不减半,尽可能地给妻子阿爆及未出世的孩子好的生活以防不测。就算知道RNA技术不能完全救下癌细胞不断扩散的丈夫,阿爆依然选择背叛自己的职业原则包庇罪犯,铤而走险。因为她认为死者可以一走了之,对于爱他的人却是无尽的痛苦,她渴望着真爱永恒。相反,同样是病魔缠身的王世聪却为一己之私让集团深陷债务危机,哪怕巨额损失也要大权在握。王世聪俨然成为财富的奴仆,与其让孩子继承遗产不如自己借尸还魂不断寄生在她人身上。被RNA技术“诱惑”的两个家庭因为极大的贫富差距,对待生活的态度也南辕北辙,对比下更凸显出底层人民在绝望中的反抗。
三、权利:身份认同的宰制
当人“过时”后,曾经闪烁在历史长河中的“人类中心主义”是否也会随之消亡?在影片中,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王世聪身为王氏综合医院的董事长财力雄厚,但他的家庭婚姻生活却没有应有的幸福。唐素贞只是他为了彰显知名企业家政治身份的棋子,“疯狂”背后深层的原因在于他两性话语中的身份认同产生了障碍。法国哲学家福柯认为:“‘性’是一个身体行为,同时也是一个‘家庭事件’(family matter)——通过性我们才得以产生,成为个体,属于一个亲戚和姻亲的关系网;这个关系网被用来传递家族财产和家族的价值观,在其中我们呈现为特定的主体——拥有名字和历史的主体。”“正是权利形式,使得个体成为主体。‘主体’一词在此有双重意义:凭借控制和依赖而屈从于他人;通过良心和自我认知而束缚于他自身的认同。”如前文所述,媒介骤变下,打开了“去身化”的魔盒,恶之欲也随之得到“滋养”转为价值判断的“主体”。王世聪就是如此被贪婪之欲所“挟持”而丧失了自我的良知,彻底成为被欲望操纵的“机器”。
唐素贞因王世聪对其疏远而把情愫寄托于同事万博士,当她秘密发现丈夫出轨的对象竟是万博士时,作为妻子的尊严瞬间崩塌。福柯研究的权利是微观层面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它既可以是外在的也可以是内在的。正是传统两性关系话语下的婚姻制度③及按照生理的性别分类束缚控制了王世聪的自我表达,他需要在外部展现一个商界叱咤风云的成功人士以及和蔼慈善家的形象,而对于自我的认知则是他极力隐藏的同性恋身份,与唐素贞只是形式上的银色婚姻。由于经营不善,集团负债累累,在家庭中又不断失足,面对万博士的爱时,直言“他是我上辈子最大的错误”。混乱的权利关系下,性别身份、政治身份与家庭身份的多重断裂导致了王世聪的主体消亡。遗憾的是,由于篇幅等原因影片并未阐明王世聪的原生家庭状况以及产生同性恋的原因。
四、罪罚:伦理情感的规训
福柯认为:“伦理并不是作为一种规定约束着个体的行为,而是说二者之间是一种相互生产的关系,而且,伦理的机制和等级也并非空洞的,它是一种知识型机器,一种实际的科学与社会运作逻辑的表征,并不是先有伦理才有等级的规定。”现代人的出生到死亡无不伴随着资本商业的运作逻辑,我们实质上是处在一个被监视的牢笼之中,进而人可以像机器那样被改造。“知识型”是福柯所说的社会运作的秩序空间,意即我们是一个在有限的空间被同时形成的语言、劳动、生命所塑造的认知主体。简言之,我们被动地驯顺于各种约定俗成的道德准则,与此同时,选择“爱”与“被爱”的权利不断受限,转入世俗社会。
王世聪有言:“年轻人,记住一句话:这情感是成功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此种“疯癫”看似是一个深谙我们所处文明社会秩序的、嬉戏规则的理性他者。当他利欲熏心追求突破自然的生存界限丢弃情感伦理时,哪怕有短暂的觉醒(回溯镜头:“那是他妈妈留给他的地方”对检方暗示王天佑种植颠茄的具体位置时,作为“父亲”落下眼泪)也会受到主流社会秩序有形或无形的惩罚。因为他毕竟也是边缘人群中的一员。此时惩罚的已并非王世聪的肉体,恰恰是他的灵魂!正如福柯所理解的那样:“刑罚与社会、科学紧密结合,使得‘灵魂’成为被再塑造的对象,社会要矫正和管理的是一个人的性格和灵魂……”值得庆幸的是,梁文超完成了“自救”到“他救”,坦然地接受了死亡,最终选择替换李燕体内的“王世聪恶念”恢复他作为检座应有的正义。而阿爆同样选择了自首,在狱中两人相遇,拥有梁文超意识的李燕轻抚她的额头以及做出跟妻子才有的“秘密”动作。
就像美国政治学家弗朗西斯·福山在其著作中所关注的“后人类”问题那样——技术“作恶”将会给“人性”带来怎样的挑战?他认为:“人性的保留具有深远的意义,为我们作为物种的经验提供了稳定的延续性。它界定了我们最基本的价值观……”影片创作者同样相信,技术对人本质的“再形塑”,并不会改变人类在历史文明中已经形成的生活矛盾与思想价值。
五、结语
《缉魂》作为商业性的软科幻电影,虽在叙事建构上有些许混乱,但它核心表达的不是未来派里的科技如何挥舞它强壮的臂膀,而是在盘根错节的权利关系网中关于自我身份认同的和解,关于“爱”的理解与付出。技术若“为恶所用”超越人类生死的界限,我们终将成为另类的“后人类”,有别于伦理的异质空间便被产生了,迷失于扰乱人心的位所。我们需明白“合会有别,人生有死。”因爱流转通达于生死,唯有回归纯洁“人性”,痛苦才会消弭。
注释:
①阿卡迪亚人:多为17-18世纪法国与英国殖民者与当地原住民所生的混血儿,他们对战事毫不关切,多持中立态度。哈桑在此用来隐喻法式文化在加拿大东岸的渗透。
②图灵测试:由英国数学家、逻辑学家艾伦·麦席森·图灵发明的人工智能测试。
③在此简单地理解为:男主外,女主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