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古风体抒情特色
2021-12-09杨杰文
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以七言为主,兼有杂言,虽不完全对仗,但五言短句的使用,不仅使骈散结合以富于变化、错落有致,也给诗文增添了活泼灵动的气势与和谐鲜明的节奏、语调之感。突破了近代诗对格律、平仄及用韵的严苛束缚,这样自由洋洒的体式,也使情感的抒发能够突破禁锢的牢笼喷薄而出。古体诗也打开了散文与诗之间的厚障壁,形式虽不似散文却又具有“形散而神不散”的特征,李白赐金放还,胸中自然顿郁,近体诗太过齐整,反而不适用于诗人此时亟需解放的压抑痛苦。因此,本文将立足于《梦游天姥吟留别》作为古体诗的抒情之法,从梦游经历、借物抒情、以物言志三个方面,以期对李白的诗情特色做深入研析。
一、梦游天姥,因事生情
李白因着越人之语,在陷入迷茫梦境之时来到了传说中的天姥山。在这奇异梦乡中,李白经历着别样的游历,抒发着内心对于自身悲缅遭际的感慨。“青冥浩荡,日月照耀”,在李白的价值世界中,朝堂应当清湛如青色蔚蓝的天幕、政事更应当在日月光辉闪耀之下普渡它的光明,而这却只能在梦寐中才能得到暂时的希冀,“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幻境之后,仍然是无休止的空虚寂寥。于是乎,李白便只能将无限情丝潜隐于诗文之中。首句,李白以海外来客之言起兴,流露着对瀛洲与天姥山的向往之情。在现实中,如何到达天姥山都无从知晓,游历天姥山更无异于痴人说梦,其本就在海角天涯的迢远之境,亦“高向天横”,李白的政治抱负,也正如此次“梦游天姥”一般,他深知无法凭借自身实现抱负,只能在梦境不断的呼唤与渴求中得到短暂的抚慰。游至谢公宿处,“渌水荡漾清猿啼”。此处借谢灵运在其所著《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的典故,抒发了诗人自身与谢灵运共通的寓情山水、慨叹时运多舛之感。梦境正是现实的反映,爱而不得,李白正是因在现实中无法实现对仕途的渴望,才会使其成为自己牵挂的羁绊。在此篇中,李白借事情抒情,无非“梦游天姥”与“羽化登仙”二事。“梦游天姥”之事,所抒之情乃李白兼济天下的宏远追求,正是因为艰难才使其倍感受挫,也正是因为艰难才能令其铭心镂骨。“梦游天姥”一事使得全诗进入了抒情高潮,并为后文李白飘飘然登仙一事埋下伏笔。经历了此般不能为凡人所见的景象,李白自然渴望着成为能够脱离世俗桎梏的、真正的仙人。依李白不凡的傲骨,即使是仙人也必然要林立两旁。李白构建的精神世界,完全超脱于凡人的想象。当李白无法在官宦中得到一席之地时,他不曾将身段放低,去追求更易实现的目标,而是转向为更加困难、胜似“天方夜谭”的成仙之境。李白的心气之高、不轻言放弃甚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精神内核,或许才是今天我们真正弘扬、追随的诗歌价值。
二、清荣峻茂,于景感怀
正如掩映于烟波飘渺的瀛洲一般,李白自身仕途之路也如虚烟一般受着朝廷与官宦的言论之风四处飘散。面对着巍峨高耸的天姥山,李白又怎能忘记过往既能使高力士脱靴,又能令贵妃研磨的巅峰时刻?他的才气便如天姥山一般,势拔五岳,但今日之朝堂、仕途,又如天姥山一般,只可束手远望,可触却不可及。谢灵运因“秋泉鸣北涧,哀怨响南峦”所叹“戚戚新别心,凄凄久念攢”,于李白又有何异?李白极写此刻与谢灵运所见无异的四周景物的凄清与静谧,渌水如碧波轻泛,在这秘境中猿啼之声显得更加凄凉,哀啭不绝,似乎已是在为自己的际遇悲鸣。“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固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王安石《游褒禅山记》)在天姥山腰,“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景物奇异瑰丽,却颇有“高处不胜寒”之感,“海日”“天鸡”,用语诡怪却有浪漫绮丽之感。“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景象壮观却变幻多端、险象环生,难以揣摩。这或许与李白横遭流放、归途的艰难险阻密不可分,倒映在诗人的幻象中便是此般其境,既使诗人心惊却又无可奈何。“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叠词朗朗,色彩对比鲜明,描摹出烟气氤氲的朦胧之境。水汽翻腾,天又多雨,潮湿而鲜有人气的奇异境界,才成就诗人此时独特的感受。“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四个短句字字珠玑,如短小而锋利的宝刀一般直刺要害,将恢弘的气势与爽朗的节奏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天摇地撼,如此奇观仅以寥寥几笔描摹出来,使人读罢只觉酣畅。而诗人宏伟的内心世界,也似梦游所见之景一般受到摧毁。
三、寄意寰宇,物我同志
天姥山掩映于明灭可暗的云霞之中,其高至四万八千丈,其险直向东南倾倒,天姥山的高险,也蕴含着李白自身远大的鸿鹄之志。李白借天姥山的艰险不可攀,表达了对政治抱负难以实现之情的扼腕。梦醒之际,“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句式并不严整,而浪漫情怀涌动。李白曾有“以明月为勾,长虹为丝,四海为池,五岳三山为台,以天下不义之丈夫为饵”的远大愿景,而在流放之际,他仍然不能割舍自己的雄壮气魄,以霓虹为衣,以清风为马,虎鼓瑟鸾驾车,两旁仙人列道相迎。与其说是李白的追求,不如说是李白不曾受到束缚的天性使然。霓虹、清风、虎鸾、仙人,都是李白清高孤傲情操的化身,也是李白注定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宣言书。梦魇残忍之处,便在将醒之时。在天姥山陷入混沌之时,醒来身边全然只有枕席为伴。这样强烈的对比,引发的是巨大的失落——“失向来之烟霞”。朴素而平淡的呓语,更像是婴孩丢失了心爱的玩物。而这也使李白的形象鲜活、可爱起来。但李白之所以成为李白,更在于其超乎常人的洒脱达观。“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天姥山一梦,对于李白只是暂时的安慰,而非长久的沉沦。“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李白的心绪,便随着白鹿远去。往昔荣华富贵何如?今日赐金流放何如?一切梦境与虚幻,都是为表达“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清高志向。但身在朝堂,又有如此诗才与抱负,如何能真正放下心中所向?赐金放还之日,唐玄宗对高力士所说的一句“此人固穷相”,犹如一把利剑击碎李白对重回朝廷的最后希望,更成为李白郁郁不得解的心结和痛苦的根源。世人皆知李白潇洒一生,却不曾明了这样的逍遥倜傥,背后终究是与权贵之流不和而身心俱损的无奈休止。
浓与淡,愁与怨,长与短,在诗人的心中冲撞回荡。“身没期不朽,荣名在麟阁。”李白终生对涉世以达济天下的渴望是如此浓烈,以致念念不忘,然而怎奈朝野权贵倾轧,终究没能使李白有容身之地,留下的只是诗人自我安慰、自我欺骗的疏浅淡薄。理想与现实间巨大的落差,即使乐观也无法驱散愁怨的阴霾,悲哀颓唐之情绵长,丝缕不绝,聊以自慰之力有限,仅一时之快。全诗旨意尽在最后两句,但李白对梦境过程的感受与记忆如此之深刻,与他所说的“不事权贵”总不免有些矛盾,这也正说明了李白仍然饱受名誉的牵绊,他也并没能如自己所说的那般释然,功成身就依然是李白内心最深的向往。李白一生所做近九百首诗,他在后人心中的形象也正是在千次真情表露中逐渐丰满起来,对后人写作的影响更是不可置否。他的情意恣肆洒脱,使他的诗作永远成为中国诗歌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余光中曾在《寻李白》中,写李白“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特殊的身世与时遇,与李白的文学天赋联合,成就了李白极富传奇色彩的一生。“诗仙”之名,将李白推上了唐代文坛的巅峰,而他丰富传神的想象能力与举世无双的遣词造句也使他能够稳居宝座并流芳至今。时至今日,当我们提及李白,总会想起他“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积极入仕、乐观开阔的心胸,但这背后是鲜有人知的消极悲观。正如李白在《拟古十二首·其九》中所写:“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前后更叹息,浮荣何足珍?”这之中流露出的绝望、颓废之感令人骨寒。李白为诗,一在兴起正高,再则绝望至极,但其落笔倾泻出的诗文,定是百感交集之下的真情流淌。因此,李白作为中国文学史上不可磨灭的里程碑,我们在研究其抒情之意时,断不能承袭前人、形而上学,以孤立、静止、片面的眼光看待李白的诗歌,而应当设身处地融入诗人所处境地中,以联系的、运动的、全面的视野深掘其中情感,以再现诗人千年前的真实心境。
杨杰文,云南省昆明市第一中学高级教师,省级骨干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