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辞》：向心灵发出的辞官归隐的号令

李思衡

细读《归去来兮辞》整篇文章，不难发现，这篇文章实际上是作者在向自己的心灵发出的辞官归隐的号令，召唤自己要听从自己的内心选择，摆脱对官场的留恋，战胜内心的犹豫，回归到自己向往的田园，不违自己自然之质性。

我们先看文章的第一段：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作者第一句就向自己发出了辞官归隐的召唤令——“归去来兮”，译成现代汉语就是“赶快回去吧，回到你所心仪已久的田园”。作者紧接着写道“田园将芜胡不归？”反问的语气包含着对自己因身在官场而导致田园将要荒芜的不满和指责。“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这是作者对自己的官场生涯的反省，为什么自己在官场做官内心非但不高兴，反而惆怅失意？从作者将自己做官看作是“以心为形役”，是内心因为口腹之欲而被形体役使，看得出在官场做官是一种违心的事情，没有实现自己的“逸四海”之“猛志”，正如小序中所言“深愧平生之志”。官场做官令自己内心备受摧残折磨，痛苦不已，摆脱这种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辞官归隐，对做官生涯的反思，看得出作者辞官归隐的坚定决心。从开头四句我们可以聆听到作者内心对自己辞官归园田居的强烈召唤：田园将荒芜了为什么还不回去？违背内心做官令自己痛苦不堪啊！摆脱这痛苦吧！回到田园吧！“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四句是作者在前两句反思的基础上获得的感悟，悟出了及时从官场抽身，未来一切可期，感悟到了出来做官是人生的一段“迷途”，认识到现在所做的迷途知返、辞官归隐是正确的选择，以往的做官着实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已往之不谏”“迷途”“今是而昨非”这些词句让我们感受到作者此时对官场的厌恶至极，对出来做官这一选择的后悔;一个“实”字，对自己及时发现人生道路错误的庆幸，“今是而昨非”，更是对辞官归园田居的肯定和对官场生活的彻底否定。这一“悟”一“觉”是作者对自己内心自我召唤辞官归隐的决心的自我坚定。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这四句是作者想象自己乘舟归家途中的情景。“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写出了作者辞官归家途中无官一身轻的轻松、洒脱和飘逸。“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两句写出了作者渴望及早归家的急迫心情。作者以想象之境来进一步坚定自己辞官归隐的决心。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这一段作者继续描绘自己的想象，想象自己回到家中的生活情景。“载欣载奔”写出了作者远远看见自家的房屋，脱离“樊笼”，复归自然的内心的那份欣喜若狂之情。作者接着写早已站在门旁等候自己的童仆和小孩子们，回到家中，天伦之乐就可以尽情享受。松树依然傲岸挺拔，菊花虽已枯萎，但依然傲立枝头，也好像都在迎接自己的归来。作者想象自己亲热地拉着小孩的手走进家中，温馨的画面让自己感动不已：贤惠体贴的妻子早已把酒斟满了酒杯，此时可以尽享家庭的温馨、欢乐，夫妻举案齐眉，红袖添香，儿女绕膝，其乐融融。想象自己虽居陋室，但是回归家中的生活是何等的自由、惬意、舒心：在家中可以自饮自酌，随意的看看院中的自然风光，傲然自得不必看人脸色行事，不必“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一个“日”字，表明作者这里所写的一切不是实写，而是虚写，作者在这里想象自己回到家中后天天在园中走一走，看一看，就会养成一种情趣，自己就会沉醉其中，根本就不会再到外面的世界，院门已形同虚设。“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这六句作者想象自己从早到晚在园中漫步之逍遥闲适、赏景而留恋陶醉田园生活却“无案牍之劳形”的生活画面，这是何等的随心所欲，何等的轻松自由。这一段作者以回归田园后的未来生活的种种美好愿景：天伦之乐、和睦的家庭生活、轻松惬意自由的田园之乐，向自己的内心发出了回归田园的强有力的召唤。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作者从想象的未来生活中感受到了归园田居生活的快乐，因此，以命令（“请息交以绝游”中的“请”字）和质疑（“复驾言兮焉求？”，意思是再做官能求得什么呢？）的口吻对自己的内心又再一次发出了强有力的召唤：“赶快回去吧，与官场断绝关系。官场生活与自己的内心相违背，不要再踏进官场半步了，再去做官能获得什么呢？”作者在告诫自己，污浊的官场有什么好留恋的呢？自己是“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不要犹豫了，抛下一切幻想吧，不要再幻想去做官还能再得到什么好处。

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

作者为了打消自己的“复驾言”的念头，进一步想象回归田园之后的精神生活。“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与乡里故人说说知心话，读书弹琴以自娱，精神生活是何等的清闲，何等的富足，又是何等的充实！再无官场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心情又是何等的轻松、自由！接着作者想象自己归乡之后的躬耕田园和游山玩水的生活：“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春天到来，躬耕田园;或在农事闲暇之时，乘兴出游，登山泛溪，流连林壑。有时乘船远游（或漫游，或游荡），探求水沟（或直至水沟的尽头），有时驾车跋涉（或奔波），经过土山。[1]“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作者在游山玩水、寻幽探胜的想象中感受到了自然界的生机与活力，由此想到了自身，而自己却生不逢时，平生的抱负难以实现，不由自主地生发出感慨——“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在这里，作者羡慕自然界的万物得天时之利之时，而自己的一生即将逝去，一事无成，内心似有不甘，那种壮志未酬的惆怅、无奈、伤感之情又涌上了心头，大有“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之慨。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这里，作者一句“已矣乎！”马上扑灭了自己内心对离开官场、归园田居的的犹豫、动摇的微弱火苗，“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我活在这个世上还能有多久？为什么不听从自己内心的选择呢？两个反问，有自我劝慰，也有对片刻的内心的动摇的自我责备，再次向心灵发出了辞官归园田居的召唤令，“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为什么心神不定地想何去何从？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呢？做官求得富贵并非合乎我的心愿，而修仙成神又遥不可期。自问自答中，作者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心志，只有告别官场、归园田居，投身自然才是自己的不二选择。“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賦诗。”作者想象自己回归田园之后，或流连山水，或田间劳作，或登高长啸，或赋诗写作，一切任由自己，何等自由、洒脱，心情是何等的愉悦和轻松。“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一切顺其自然吧，投身到大自然的怀抱，与自然融为一体，乐天安命吧，又有什么可疑虑的呢？最后这两句，作者号召自己消除内心的一切忧虑，义无反顾地告别官场、回归自然，向自己的心灵发出了辞官归隐的不容置疑的决绝强音。

细读文本，我们可以看出，陶渊明辞官归隐的过程中，内心有动摇、犹豫之心，也有决绝之心，动摇、犹豫不是对官场的留恋，而是缘于自己平生之志未能实现，“猛志固常在”，心有不甘;但是作者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审时度势，听从内心的召唤，回归田园，乐天安命。细读中，我们仿佛听到了陶渊明一次又一次的不断地向自己的内心发出的辞官归园田居的号令。

注释：

[1]李翔翥.“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句新译[J].语文学习，2017（10）：44-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