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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估《大众哲学》的理论贡献
——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第一人”的争议说起

2021-12-09周可

关键词:唯物史观大众化书信

□周可

自1921 年成立以来,中国共产党在领导革命、建设和改革的近百年进程中始终重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大众化,取得了伟大的历史成就,积累了重要的成功经验。 一大批党的理论家和理论工作者投身于马克思主义的通俗化、大众化事业,艾思奇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20 世纪上半叶,艾思奇作为推动马克思主义哲学通俗化、大众化的先驱而格外引人注目。 蔡尚思赞誉他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的第一人”[1],这一评价至今仍受认可[2]。 近年来,有学者对这一评价提出异议,主张“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第一人”应是早期共产党人高语罕,而非艾思奇。 对此,已有反对意见指出,这一看法混淆了“马克思主义大众化”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忽视或否认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的内在逻辑和特殊规律[3]。 笔者认为,围绕“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第一人”的争议,为重估艾思奇《大众哲学》在推动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方面所作出的理论贡献提供了新的视角,有助于深入认识艾思奇开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道路。

一、争议的由来

高语罕(1887-1947)是反清志士、五四新文化运动先驱和早期中国共产党党员。 他早年留学日本,回国后在安徽传播革命思想和进步观念、从事教育工作和反清反日运动,后加入中国共产党。 他先后在《新青年》发表多篇文章,以中共党员身份加入国民党,亲历中山舰事件,参与策划南昌起义。 1929 年,他因与陈独秀等人签名发表《我们的政治意见书》而被开除中共党籍,晚年主要从事著述活动。

2011 年,有学者撰文称高语罕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第一人”[4],他们认为,高语罕撰写的《白话书信》《理论与实践:从辩证法唯物论的立场出发(书信体)》(署名“张其柯”,以下简称《理论与实践》)和《青年书信》是我国历史上最早推动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的通俗著作。 从时间来看,高语罕的《白话书信》首次出版于1921 年,《理论与实践》出版于1930 年,《青年书信》出版于1932 年,而艾思奇的《大众哲学》(起初以《哲学讲话》为名)出版于1935 年,晚于高语罕的三部著作;从社会影响来看,高语罕的《白话书信》曾一版再版,共发行39 次,总数达10 余万册,而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在1949 年前共发行32 版。 因此,与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相比,高语罕的三本书的出版时间更早,社会影响更大。

在后来出版发表的相关著述中,这位学者较为详细地梳理了高语罕的三部著作中对马克思主义的论述,调整了对高语罕及其著作的评价。 高语罕的《白话书信》被认为是“最早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通俗作品,内容包括政治、经济、哲学、伦理、文教、社会与家庭各个方面。 该书对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如阶级斗争、剩余价值、唯物史论、无产阶级专政更是作了通俗浅显的介绍,还充分肯定和赞扬了俄国十月革命和以列宁为首的布尔什维克党及其苏维埃政权。”[5]值得注意的是,在一年后出版的专著中,高语罕的《大众书信》由“最早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通俗作品”变为“较早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作品”[6]227。 高语罕的《理论与实践》则被认为是“一本联系中国社会实际、用通俗语言阐发马克思主义哲学,特别是唯物史观的专门作品,是在大革命失败后革命党人失意之时,他潜心研究和解读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结果”,“阐发了许多重要问题:革命,阶级和阶级斗争,辩证法的规律,哲学的基本问题以及唯物史观等”[5]。 高语罕的《青年书信》虽然以青年学生的学校生活为主要内容,但是,“在论及历史教科书和地理教科书时,高语罕同时阐发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伦理观、政治观、国家观等”[7]。 据此,高语罕的这三本书被视为“我国历史上最早推动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的三本通俗著作”[6]225[7]。 不过,对高语罕本人的评价则被更为严谨的表述所取代:“从目前发现的史料看,高语罕是我国最早进行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的传播者之一。”[6]225[7]

尽管如此,对高语罕及其著作的上述看法仍然挑战了人们对艾思奇及其《大众哲学》的主流评价。毕竟,通常人们只是肯定高语罕的《白话书信》在安徽地区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意义[8][9],而新近的看法认为高语罕是“开创马克思主义大众化之先河的人物”[5]。 相应地,对艾思奇的评价则是:“从历史角度看,艾思奇确是将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或通俗化的杰出代表之一,但不是创始人或发起人。”[7]实际上,仅仅根据著作的出版时间和发行量来界定作者是不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第一人”或是任何其他意义上的“第一人”,难免将问题的讨论引向单纯的史料搜集和史实考证,从而削弱问题本身的理论意蕴。 即使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在出版时间上稍晚于高语罕的三部著作,其出版次数或发行量略逊于高语罕的《白话书信》,恐怕也不能据此否定《大众哲学》为推动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而作出的开创性贡献,以及它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通俗化、大众化著作的典范意义。 更何况,正如后文的分析所表明的,高语罕这三部著作很难说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哲学通俗化或大众化标准的。 不过,高语罕及其著作的内容和形式启发我们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马克思主义传播的背景下,深入认识艾思奇《大众哲学》所开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道路。

二、高语罕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

1921 年,高语罕在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了《白话书信》。 他在“自序”中介绍了这本书的缘起、内容和目的:“《白话书信》是我教芜湖商业夜校的学生的讲义。 实在和人往来和论事,论学的信不过十之一;其余是‘亡是公’‘乌有先生’。 但是每篇皆含有社会极切要,亟待解决的问题,或描写社会的真象,抉出人心的隐秘。 时或有戏曲的趣味;时或有小说的意思;时或有诗歌的情感。 所说固皆‘老生常谈’,然高小三年级和中学一二年级的学生或将引为亲爱的伴侣,亦未可知!”[10]自序就内容而言,《白话书信》在“序言”外,共分为“绪论”“家庭书信”“社交书信”“工商书信”“论学书信”等五编。 其中,“绪论”共分为8 章,依次简要介绍了书信的功用、名称、种类、写法、称呼、名号、敬语和格式等;其他各编分别围绕家庭、社交、工商和论学等主题,列叙了多封用流畅的白话文写就的往来书信。 可见,该书由课堂讲义汇编而成,结合当时中小学生的学习场景和生活经历,向他们传授书信撰写、人际交往和社会生活等知识,帮助他们掌握书信工具、了解社会、适应社会。

在这些书信中,高语罕极力宣传新文化运动以来逐渐流行的新思想、新伦理和新生活。 在“家庭书信”中,他倡导男女平等、社交公开、婚姻自由、个性独立、服务社会、政治民主、合作经济等观念;在“社交书信”中,他讨论动荡时局和军阀混战,批评政治黑暗、观念保守,痛斥旧式家族制度和婚姻陋习;在“工商书信”中,他详细描述了工商业近况,特别是学徒、农民、工人和商人等劳动者阶层饱受盘剥的悲惨境况,介绍了国内工人运动的进展;在“论学书信”中,他既详细讨论了中小学教育尤其是国文教育中的若干具体问题,又对历史、哲学、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等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在讨论社会主义的两封书信中,他认为,马克思创立的科学社会主义包括唯物史观、剩余价值学说和阶级斗争学说三部分;马克思主张“人类的历史就是‘阶级斗争’(class war)的历史;人类历史的变动,思想的变迁,都是受经济变动,物质变动的影响。 因此便组成他的‘唯物史观’的哲学”[10]461。 尽管高语罕在其他书信也谈及马克思和《共产党宣言》,但是全书直接论述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内容所占的篇幅非常少,主要集中在上述两封书信中,这足以表明马克思主义不是该书的主要内容。 不仅如此,书中一封署名“高语罕”的复信提及所谓的“爱之宗教”“爱之哲学”,倡导“不爱无诚”,以“爱力驱策”来完成救世事业[10]454-457,这些观念明显有悖于马克思主义学说。 此外,书中有多封书信论述了白话文的重要性,详细探讨了中学白话文教学的课程、教材和方法,这也契合高语罕以此书来倡导白话文的写作目的。 正如他在该书出版前给胡适的书信所言,“我现在把我三年来在中学校所教授的国文编辑出来,预备付印,给一般中学生作一个新文字的指导者。 因为这是我大胆试验过的,且为现在一般中等学校的青年学生所必不可少的,而一般国文教育翰林、举人式的先生还在那里‘古文辞类纂’纂个不停,又必得这种范本出来肃清他们,痛劝他们。 等我抄好了,寄给你看看,还要请你指教指教”[11]。 与此同时,以教授作文方法的方式来传播新文化运动的理念也是高语罕的另一部著作《国文作法》的主要内容。 该书是1922 年他为上海平民女校学员讲授语文课的自编教材。 即使在这本教学生掌握作文基本知识、了解各种文体以及书信写法和标点符号的教材中,高语罕也不忘教育学生要以历史的眼光和民众的立场看待晚清以来的政治人物和政治现象[12]。

总之,无论是从写作目的,还是从主要内容来看,《白话书信》主要是顺应新文化运动的潮流,针砭时弊,传播新知,只有少量内容涉及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想,且这些内容并非整部著作的主体和主旨。 在1932 年为《青年书信》所写的“再版序言”中,高语罕明确说道:“《白话书信》是五四运动时代的产物”,“当时我自然也是一种民主主义的大潮中的点滴,然而却已包含了社会主义思想的种子,不过有点混乱罢了。”[13]1-3(再版自序)

在1932 年初次出版的《青年书信》中,高语罕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国家观和阶级学说分析、评论中学历史教科书和地理教科书以及《西厢记》《子恺漫画》和时人著作。 例如,他批评当时历史教科书中的唯心主义历史观,认为其最大的毛病归结于一句话,就是“所有宗教,伦理,道德,法律以及农工商事业,哪一件不是从思想发生的”[13]99。 实际上,关于人类历史还有另一种唯物史观的观念,也就是说,历史不是思想的历史,而是人类生活的记录;人类生活是人类与自然的关系的历史以及人类与人类关系的历史,前者是人类征服自然的历史,后者是除古代共产社会外人类互相争斗的历史。 思想的来源,“就是某一个时代,某一个地方,某一民族,某一社会,各有不同的物质生活的实际状况,有了某一种实际生活的状况,就生出适应某一种实际生活状况的思想。”[13]101由此出发,该书分析了老子、孔子和墨子等中国古代思想家的学说的阶级立场,批评了中学地理教科书中国家学说的狭隘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肯定了《西厢记》对封建社会的阶级关系、男女情爱和伦理观念的刻画,以及《子恺漫画》对现代社会的怀疑和批判精神。 不过,书中的绝大部分书信主要围绕中学生的家庭关系、校园生活、课程学习、文化生活和时政看法等问题而展开,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分析散布其中,缺乏明晰的线索和缜密的条理。 正如《白话书信》封面署名“高语罕编”,《青年书信》也并非高语罕独著,而是收录了他人的几封书信,其中的一些看法与高语罕本人的意见相左[13]4(再版自序)。 这多少能够说明两部著作在阐述马克思主义理论方面都缺乏深思熟虑。

以上分析表明,高语罕的《大众书信》和《青年书信》尽管论述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相关知识,并且用通俗化的语言、结合青年人的生活实际加以解释,但是这两部著作不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主体内容和主要目的,缺乏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系统论述和周密布局。 这两部著作的出版和发行,特别是《大众书信》的一版再版,在当时确实起到了以通俗的语言和形式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作用。 但是,不宜拔高这两部著作在马克思主义传播事业中的地位。

如果说《大众书信》和《青年书信》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侧重于唯物史观,那么高语罕的《理论与实践》则兼顾了唯物史观和唯物辩证法。 在“自序”中,高语罕阐述了该书的写作动机。 他指出,当时有些青年在大革命失败后“有意沉沦”和“自甘暴弃”,甚至假借“唯物史观”为之辩护,这些都促使他“写一本解释唯物史观的粗浅的意义的小册子”[14]1自序。 该书针对大革命失败后青年意志消沉、颓废堕落、诉诸社会阴暗而不愿改变现状的社会现象,在书信往来中运用唯物史观加以分析,引导青年正确看待革命的挫折,认清当前制度的剥削性质,进而振作起来、奋起抗争。 书中说道:“我们知道,革命的联合战线的破裂,这并不能证明革命的失败;即使退一百步承认革命是失败,也不能证明它是永远的失败,永远的无希望。 而且在这个革命受了挫折的时候,一班投机家机会主义者与夫背叛革命的阶级都在革命的民众面前自暴其罪恶,自绝其生命。 我们又知道,现在社会的现象都是剥削榨取的社会制度(帝国主义的资本制度与封建的剥削榨取制度)的产物。 我们既认清了敌人,就算找到了出路,既找到出路,为什么要消极,要颓废,要堕落呢?”[14]19

为了深入认识社会,高语罕引导读者了解唯物史观,并运用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来分析中国和世界的现实状况,反驳当时思想界对唯物史观的误解,由此激发青年读者的革命信念。 在他看来,哲学旨在解决宇宙问题和人生问题,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就是唯物史观,是近代的、辩证法的唯物论;唯物史观继承了自古希腊到18 世纪法国的唯物论传统,吸取了黑格尔的唯心论和费尔巴哈的唯物论;它既是辩证法的唯物论,强调经济基础的决定性作用,又是唯物的辩证法,阐发了辩证法的基本法则。 值得一提的是,书中多处直接引用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等经典作家的重要论述,阐释哲学的基本问题、经济基础的决定性作用和上层建筑的反作用、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根本分歧等,并且灵活运用自然科学、现实生活中的诸多事例来解释辩证法的三大基本法则。 凡此种种,都表明《理论与实践》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与运用有其独到之处,即立足经典文本阐释唯物史观,力图融汇唯物史观与唯物辩证法,灵活运用唯物史观分析社会现实。 这正是该书“自序”所称的写作目的:“我们的讨论不但都是以唯物史观为目标,而我们的共同的目的,也都是把‘理论’和‘实践’打成一片,就是说是从实践产生理论,复由理论指导实践。”[14]2自序

然而,尽管《理论与实践》试图通过阐释和运用唯物史观来激发大革命失败后一些青年的革命斗志,也采取书信体这一通俗形式,列举大量事例,但是就其内容而言,这部著作并不通俗易懂。 这主要是因为该书对中西哲学史和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点的论述多处引用原文,间杂一些外文术语。 该书最后一封书信旨在阐发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其主要内容却是从德文本和英译本所摘录的恩格斯和列宁的大段原文,而缺乏必要的解说。 高语罕甚至在书信中比较了列宁《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的英译本和德译本对个别语句的不同译法[14]294-295。 这些内容固然反映了高语罕对经典文本的娴熟了解与细致考察,但是过于频繁的引述和繁琐的考证无疑给普通读者增加了理解上的困难,也难以激发他们的阅读兴趣。 这样的写作方式恐怕不能说是实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通俗化。

总之,高语罕的《大众书信》《理论与实践》和《青年书信》等三部著作在当时确实传播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也都采用了白话文书信体的通俗形式。 不过,严格地说,这三部著作都没有兼顾“马克思主义哲学”和“通俗化”的双重标准。 《大众书信》和《青年书信》虽具有通俗化的形式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部分内容,但不以系统传播马克思主义哲学为主,而《理论与实践》虽以书信体的形式较为系统地论述了辩证法唯物论和唯物史观,但其内容并不通俗易懂。 因此,把高语罕这三部著作称作“我国历史上最早推动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的三本通俗著作”,有言过其实之嫌。

三、艾思奇开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道路

与高语罕一样,艾思奇也有过留学日本、担任中学教员的经历,也擅长撰写报刊文章,用通俗的形式来解答青年困惑,传播马克思主义。 相比于高语罕著作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方面的不足,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在问题旨趣、理论内容和叙述方式等方面具有鲜明的特色,真正在中国开辟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的道路。

首先,《大众哲学》所讨论的问题具有鲜明的时代性。 《大众哲学》是由艾思奇发表在《读书生活》杂志上的文章汇编而成的。 这份杂志由当时广受欢迎的《申报》读书问答专栏发展而来。 艾思奇作为专栏的主要撰稿人,以答复读者来信的形式,解答当时的青年读者面临的各种困惑。 20 世纪30 年代初的许多青年,既对国家和社会现状不满,又为个人生活担忧,彷徨而不知出路。 《大众哲学》正是从青年读者所关心的问题入手,引入马克思主义哲学,帮助他们正确认识社会、把握时代矛盾,进而找到人生方向。 在该书“绪论”中,艾思奇就谈及当时出现的失业现象以及由此导致的生活困窘。 他说:“现在是经济恐慌的时代,我们所最苦恼的是失业和生活难的问题。 失业和生活难是大家都看得见,大家都容易明白的事,所以最好就把它拿来当做说明的例子。”[15]446他进而指出,面对失业和生活困难,人们大致有失望自杀、屈服忍受、努力解决以及视同游戏并一笑置之等四种感想或态度,它们其实代表了厌世主义、宿命论、现实主义和享乐主义的哲学思想。 这样,他就从20 世纪30 年代的社会变化及其对日常生活的影响出发,逐渐从探讨人生态度深入到其背后的哲学思想,进而引导读者通过哲学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辩证法去解决人生问题。 用他的话来说,“哲学不能单只是说得好听的东西,还要能指导我们做事。 它的‘重要的问题是在于要改变世界’!”[15]450在世界性的经济恐慌之外,艾思奇还谈到了当时中国经常发生的各种灾难,如水灾、旱灾和兵灾,以及由此引发的农村破产、贩卖妇女和失业自杀等现象,将笔触伸向时代生活的具体问题。 不仅如此,20 世纪30 年代初,正是日军加紧侵略中国、抗日救亡运动高涨、民族矛盾激化之际,动荡时局之下的诸多现象既牵动着国人的心,也成为艾思奇与读者交流的话题。 这其中,既有“九一八”事变后国联调查团来华调查、抗击日军的“一·二八”淞沪抗战等历史事件,又有日本以中国排日为其侵略行为辩护的谬论,帝国主义国家的侵略形式从分润到独占的演变,以及帝国主义国家具有欺骗性的多样化侵略方法。 正是通过探讨这些事关民族存亡的事件和现象,《大众哲学》真正把握了当时最为紧迫的时代问题,进而通过理论分析,论证了抗日救亡的合理性,激发民众奋起抗争。 对于1932 年日军为应对来华调查“九一八”事变的国联调查团而在占领区改挂中国国旗等做法,艾思奇一方面指出,这一做法掩盖了日军横暴中国的事实;另一方面分析道:“只看表面,而不亲身做变革中的一分子,就是常常会这样受骗的。 所以,要认识一件事物的真理,只有在改变的行动中去认识,只有实践。”[15]498《大众哲学》对时代生活和人生困惑的准确把握从一开始就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这种切入社会生活、把握时代趋势的敏锐感不因时代变迁而过时,仍然是我们今天推进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的宝贵资源。

其次,《大众哲学》所依据的理论具有鲜明的前沿性。 20 世纪30 年代,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的传播和发展的重心从唯物史观转向辩证法唯物论。 当时就有学者指出,从1928 年北伐成功到20 世纪30年代中叶的时代特征,是“以马克思体系的辩证唯物论为主要思潮”来反对前一阶段代表工业资本社会的西洋思想[16]。 这一转向又是与反映苏联哲学界新动向的苏联哲学原理教科书的译介联系在一起的。艾思奇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准备、写作和发表《大众哲学》。 《大众哲学》侧重从唯物辩证法的角度理解和阐发马克思主义哲学,深刻反映了艾思奇紧跟学术研究动态、吸纳前沿研究成果的理论自觉。 在“《哲学讲话》编者序”中,李公朴就阐明了《大众哲学》的这一特点:“尤其值得特别一提的是这本书的内容,全是站在目前新哲学的观点上写成的。”[15]590艾思奇在《大众哲学》第四版序言中明确区分了他与叶青等人关于唯物辩证法具体法则的不同看法,指出这一差异源于叶青的观点与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根本对立[15]596-597。 正是由于对唯物辩证法的深刻理解和娴熟运用,艾思奇才能对当时普遍关心的社会问题,从不同视角进行深入考察和反复论述。 例如,对于日军侵华这一迫在眉睫的形势,他运用客观真理与前进立场之间关系的观点,驳斥日本以中国排日为侵华进行辩护的谬论,认为“要把握真理,就得站在前进的实践的立场上,站在打破现状的被压迫者的立场上”[15]505;他还运用现象与本质的观点,揭露了侵略国的各种侵略方法背后的侵略本质[15]555。 为了促使民众奋起抗日,艾思奇阐明了“一·二八”事变的多重意义:从实践与认识的关系来看,人们因日本和帝国主义国家的强大而形成的怯懦态度会随实践的变化而改变,“一·二八”事变“证明就是帝国主义的侵略,只要有民众真正起来一致抵抗,也缺不是没有希望冲破他们的铁锁”[15]494;从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关系来看,片面强调必然性的宿命论是不可信的,“一·二八”事变表明民众的反抗比寄希望于外力援助的、听天由命的无抵抗主义更能保全领土[15]575。 其他诸如农村破产、个人失业等现象,艾思奇也根据唯物辩证法对其原因展开了多角度的分析。 同一事例在《大众哲学》中的反复出现,看似重复啰唆,其实别有深意。 用艾思奇自己的话来说,《大众哲学》对同一问题的反复申说主要是为了照顾知识水平较低的读者,“这样可以不分散他们的注意,给他们一个连贯的认识”,是他“努力接近读者所取的路径”之一[15]596,605。 从《大众哲学》的实际传播效果来看,这样的形式创新无疑达到了预期目的。 在吸收国外研究成果、更新理论研究范式的基础上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解决中国现实问题,这是艾思奇《大众哲学》留给我们的启示之一。 今天我们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大众化,也离不开对当代世界马克思主义思潮和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新成果的吸收与借鉴。

再次,《大众哲学》所构建的叙述框架具有鲜明的严整性。 以“哲学讲话”为名的《大众哲学》出版后不久,就有人评论该书没有条理,不讲章法。 对此,艾思奇在第四版序言中特地作出回应:“实际上我自己在未写之先,已经就把书的内容计划过、布置过,并且是尽可能地依着新哲学的最新成果来布置的。”[15]596也就是说,《大众哲学》不仅在内容上采用了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界的辩证法唯物论阐释体系,而且在形式上借鉴了这一阐释体系的叙述框架。 不过,艾思奇没有完全照搬这一时期译介过来的苏联哲学教科书,如《辩证法唯物论教程》《新哲学大纲》的体例,而是采取了从本体论、认识论到方法论的逻辑线索和叙述框架。 对于《大众哲学》在建构辩证法唯物论体系方面的创造性工作,已有学者指出,20 世纪30 年代发生的“唯物辩证法论战”要求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回答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论问题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态问题,而艾思奇作为这场论战中马克思主义阵营的主要代表人物,在《大众哲学》中不仅提出了从体系与方法的一致性出发建构辩证法唯物论体系的思路,而且阐发了基于实践基础的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相一致的观点,这是《大众哲学》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所作出的两大突出贡献[17]。 这表明,《大众哲学》所建构的辩证法唯物论体系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不仅如此,《大众哲学》在形式方面的严整性还表现为,它在运用唯物辩证法分析现实问题的同时,有机融入了对哲学传统的介绍和对错误观点的辨析,很好地起到了开阔视野和思想启蒙的作用。 对于哲学史上的不同立场和派别,艾思奇不仅区分了观念论和唯物论这一根本对立,而且针对每一具体问题,详细阐述了哲学史上的不同主张和派别。 例如,唯物论有“假的唯物论”即物活论、机械唯物论和新唯物论之分,认识论有经验派与理性论之争,人生态度有完全屈从环境的机械唯物论和完全不顾环境困难的观念论之别。 对于当时国内流行的一些观点和学说,艾思奇也进行了回应,既剖析了胡适等人主张的实用主义学说,揭示其真理观的相对性和主观性[15]501-504,又批评了周作人的循环论历史观,认为其犯了机械论的错误[15]514。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对于“中国本位文化”说中的“中国本位”概念,艾思奇认为,应该结合当时抵抗日本侵略的迫切任务来理解“中国本位”概念,“看清楚中国的前途和世界帝国主义的生死有多么密切的关系”,即“中国本位实际上也就包含着世界本位,而且也会转变为世界本位的”[15]536-537。 这就将具有民族性的抗日斗争置于帝国主义的世界性背景下,揭示出中国抗日斗争的世界意义,重释了“中国本位”概念的内涵,进而引导读者深入思考中国人民抗日斗争的性质和前途。 《大众哲学》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系统阐述和详尽阐释,有助于青年读者在提升理论素养的同时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点,树立马克思主义信念。 这就启示我们,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通俗化、大众化离不开坚实的理论基础和系统的理论阐释。

以上分析表明,艾思奇的《大众哲学》之所以能够实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通俗化、大众化,对当时的知识青年产生巨大的影响,不完全是因为它结合通俗的形式和鲜活的事例来阐释和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还因为在通俗语言和生动事例之外,它始终贯穿着鲜明的时代旨趣、前沿的理论观点和严整的叙述形式,并且将这三者有机结合在一起。 后者才是《大众哲学》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著作的典范意义所在,也是艾思奇推动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的独特理论贡献。 2020 年初,习近平总书记在云南考察时高度肯定艾思奇是“把马克思主义本土化讲好的人才”,启示我们“要传播好马克思主义,不能照本宣科、寻章摘句,要大众化、通俗化”[18]。 在中国共产党成立百年之际,我们仍然要沿着艾思奇所开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道路前进,让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回应时代问题、吸收前沿观点、创新理论阐释的基础上引领时代潮流,影响一代又一代的知识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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