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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宋徽宗东巡镇江的历史书写

2021-12-09丁建军秦思源

关键词:太上皇徽宗宋徽宗

丁建军,秦思源

(河北大学 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 071002)

研究北宋末期政治史,除了关注北宋对金军的和与战之外,靖康元年太上皇宋徽宗东巡镇江也是不容忽视的又一个牵动北宋末年政局的重大政治事件。但是,有关宋朝的历史典籍,关于宋金和战的内容连篇累牍,而关于宋徽宗东巡的记载不仅少而且支离破碎。对宋徽宗东巡这样一件北宋末年震动朝野的政治事件,后世关注者也很少。清朝学者王夫之有过简短论说,当今中国宋史学界只有王曾瑜先生的《宋徽宗宋钦宗父子参商》①该文发表于《中国史研究》1994年第4期,后收入王曾瑜先生的论文集《丝毫编》,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46-157页。、张邦炜先生的《靖康内讧解析》②该文发表于《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3期,后收入张邦炜《宋代婚姻家族史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61-497页。,从性格不同、政见不同等角度论述了宋徽宗、宋钦宗父子不和的由来和靖康年间彼此的猜忌与防范。本文拟从文献学的角度,对不同历史文献关于宋徽宗东巡这一事件的不同书写加以论述,以引起学界对此类历史书写现象的重视。如有不妥,敬请批评指正。

一、官修史书对宋徽宗东巡的刻意遮蔽

宣和七年(1125)冬,金军分兵两路入侵宋朝,东路以二太子斡离不为帅,由于宋朝燕山府守军前辽朝降将郭药师所率常胜军叛降于金军,燕山府路诸郡皆陷,进而进犯河北路。东路金军以郭药师为向导一路南下,直奔开封而去。西路金军以国相粘罕为帅,进犯河东,原从辽朝投归宋朝的李嗣本也率义胜军叛变,忻州、代州相继失守,西路金军遂围太原。

金军两路入侵、连克州县的边报不断传来,北宋“朝廷震惧,不复议战守,惟日谋避狄之计,然其事尚秘,外廷未闻也。至十二月中旬间,贼马逼近,始遣李邺借给事中奉使讲和,降诏罪已,召天下勤王之师,且命皇太子为开封牧。宰执日聚都堂,茫然无策,津遣家属,散之四方,易置东南守臣,具舟楫,运宝货,为东下计。于是,避狄之谋外廷始闻。”[1]卷171《靖康传信录上》,第775页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惊慌失措的宋徽宗被迫禅位于皇太子,把守卫开封的烂摊子丢给了刚即位的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正月初三,东路金军即将渡过黄河的消息传来,宋徽宗便以恭谢亳州太清宫为幌子,连夜匆忙逃离了开封,并一路逃到了长江南岸的镇江府。此即为宋徽宗东巡。

对太上皇宋徽宗东巡镇江这一牵动北宋靖康年间政局的重大事件,元朝人编纂的《宋史·徽宗本纪》只是一笔带过:“靖康元年正月己巳,诣亳州太清宫,行恭谢礼,遂幸镇江府。四月己亥还京师。”

至于宋徽宗东巡过程中的经历、到达镇江后的揽权干政,返京过程中的曲折,由此引起的宋徽宗与宋钦宗父子之间的明争暗斗、臣民的猜疑和担心,则都被《宋史》遮蔽了。因此,我们在《宋史·徽宗本纪》中,根本看不到宋徽宗东巡镇江的真实历史。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元朝人所修《宋史》源于宋朝官方编纂的国史①(清)赵翼《廿二史札记》卷23《宋史多国史原本》条明确指出:“宋代国史,国亡时皆入于元。元人修史时,大概祗就宋旧本稍为排 次,今其迹有可推见者。”(《廿二史札记校证》(订补本)下,中华书局,1984年,第498页),而《徽宗实录》和有关神宗、哲宗、徽宗、钦宗的《宋四朝国史》的编纂,深受南宋第一任皇帝宋高宗赵构的影响,多有疏略和避忌。《徽宗实录》的编纂始于绍兴八年二月,绍兴十一年七月在秦桧主持下完成。由于秦桧主持下的《徽宗实录》问题严重,绍兴二十八年二月癸巳,宋高宗不得不又命史馆重修徽宗大观以前实录,当年八月戊戌,“尚书右仆射、提举实录院汤思退等上《徽宗实录》一百五十卷。《实录》自八年秋开院,至是踰二十年乃成。旧秦桧所进自元符三年至大观四年,至是再加增润,然犹多疏略云”[2]卷22下《宋高宗十七》,第1838-1839页;为了“严宗庙,尊朝廷”,鉴于“《徽宗实录》所载之事,多涉国体,与今日政令相关,凡副本之在有司者,宜谨其藏,不许诸官司关借,及臣僚之家私自传写”[3]卷180,第3451页。即为避免臣民议论,《徽宗实录》完成后严格控制。绍兴二十八年八月戊子朔,“诏置国史院,修神、哲、徽宗三朝正史”[4]卷31《高宗八》,第590页。孝宗隆兴元年,命起居郎胡铨同修国史,二年以参政钱端礼权监修国史,乾道元年又以参政虞允文权提举国史,淳熙三年,特命李焘和洪迈同修国史,淳熙十五年,完成关于神宗、哲宗、徽宗、钦宗四朝的《宋四朝国史》三百五十卷,署名李焘、洪迈,其中的四朝帝纪由洪迈编纂。

元朝人袁桷已经发现南宋官方编纂的《宋四朝国史》虽最后成书于宋孝宗朝,但在其编纂过程中,“于时高宗在德寿宫,多所避忌”[5]卷41《修辽金宋史搜访遗书条列事状》,第551页,对徽、钦两朝的历史回避尤多:“一徽宗违盟契丹,童贯复燕城,正史回避,所合改正。一徽、钦围城受辱,北行遭幽,正史不载。所有杂书野史可备编纂。”[5]551袁桷建议元朝编修《宋史》时对上述缺陷应该进行弥补,并开列了可供元朝史官参考的“杂书野史”书目。但袁桷遗漏了《宋四朝国史》对太上皇宋徽宗东巡一事的回避。可见,在宋高宗的干预和影响下,不论是《徽宗实录》,还是《宋四朝国史》,多有疏略和避忌。因为宋高宗不愿意让臣民和后世知道在金军大军入侵时,其父太上皇宋徽宗与其兄宋钦宗之间明争暗斗的龌龊事,为了赵宋皇家的脸面,他要塑造宋徽宗、宋钦宗父慈子孝的光辉形象,因此便刻意遮蔽了包括太上皇东巡所引发的宋钦宗与太上皇之间矛盾进一步加剧等真实历史②对此,张邦炜先生曾论述道:“他(宋高宗)明知乃父徽宗、乃兄钦宗‘父子之间,几于疑贰’,但出于维护其一家一姓统治的需要,尊钦宗为孝慈渊圣皇帝,并对这一尊号作了这样的解释:‘少帝事上皇,仁孝升闻,爰自临御,沉机渊断,圣不可测。’所谓“仁孝”“渊断”,纯属颠倒黑白,愚弄臣民的虚言假语。”(张邦炜《靖康内讧解析》,载《宋代婚姻家族史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61页)。

建炎元年(1127)五月,宋高宗在南京应天府刚登基,就尊被金军俘虏的宋钦宗为孝德渊圣皇帝。熊克的《中兴小纪》记载:

(建炎元年五月)辛卯,上谓宰执曰:“少帝事上皇,仁孝升闻,爰自临御,沉机渊断,圣不可测,乃遭厄运,暂为北狩。朕念手足之恩,常若神会。太后当二圣北辕,以圣德起于宫闱,乃眷朕躬,膺天历数,累章劝进,于国有功。靖康皇帝宜上尊号曰孝德渊圣,元祐皇后册为隆祐太后。”[6]卷1,第23页

即宋高宗刚登基就开始刻意塑造乃父、乃兄父慈子孝的形象。正是由于宋高宗的刻意遮掩,宋朝国史和源于宋朝国史的元修《宋史》,才对宋徽宗东巡镇江之事都讳莫如深。但宋徽宗东巡镇江事关重大,并且影响恶劣,在当时便引起了朝野的高度关注。官修正史可以被统治者操控,而刻意掩盖外敌入侵时太上皇宋徽宗与皇帝宋钦宗父子明争暗斗的极不光彩的一面,但宋朝当事人的墓志铭、奏札、笔记和私修史书中还是保存了不少与宋徽宗东巡相关的记载。袁桷建议参考“杂书野史”以弥补宋朝国史因为避忌所造成的缺失的建议,也可以指引我们利用“杂书野史”,发掘宋徽宗东巡的历史真相。这里我们不妨也先开列一下与宋徽宗东巡有关的“杂书野史”,目前能见到的涉及宋徽宗东巡的宋朝私人著述主要有:

李纲:《梁溪集》卷172《靖康传信录》

李纲:《梁溪集》卷83《奉迎录》

汪藻:《浮溪集》卷21《上宰执乞迎道君还阙札子》

汪藻:《靖康要录》

李光:《庄简集》卷8《论宋焕札子》《乞奉迎上皇札子》

陈东:《少阳集》卷1《登闻检院上钦宗皇帝书》

陈公辅:《上钦宗乞迎奉上皇笃其孝心》(见赵汝愚编《宋朝诸臣奏议》卷10《君道门· 慈孝下》)

周必大:《文忠集》卷31《徽猷阁待制宋公暎墓志铭》

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

陈均:《九朝编年备要》

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正是当时人在上述私人文集、墓志铭、奏札、笔记和私修史书中的零散但却比较真实的记载,为我们廓清统治者在宋徽宗东巡镇江事件上制造的迷雾提供了依据。下面就依据上述私家著述,对宋徽宗内禅的真相、东巡的经历、其到镇江后的所作所为、由此引起的与宋钦宗之间的明争暗斗、臣民的猜疑和担心等作一考论,从而揭示这一政治事件的恶劣影响。

二、所谓“徽宗内禅之美远过尧舜”的真相

宋高宗对不利于宋徽宗形象者严加惩处,而对有利于美化宋徽宗形象者则奖赏有加。由于“时秦桧领史院,讳避者多,故《实录》成书疏略”[3]卷127,第2405页,中书舍人、兼权直学士院、兼实录院修撰、兼侍讲钱周材“尝对众馆职,有《徽宗实录》难修之语,诋毁不恭”[3]卷156,第2961页,绍兴十七年六月丁酉,遭到殿中侍御史余尧弼的弹劾,钱周材竟然被罢官。

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77记载:

(绍兴二十七年)八月甲午朔,上谕宰执曰:“昨日卿等缴到宋㬇①按:或写作宋焕,又作宋暎,为行文统一,文中引文保留原字,正文统一为宋焕。所上徽宗赐㬇手诏,朕已恭览。盖徽宗内禅之美远过尧舜,而一时小人,外庭如唐恪、聂昌、耿南仲,内侍如邵成章、张藻、王孝竭辈,辄为妄言,以惑渊圣之听,父子之间几于疑贰。至宋㬇、李纲奉迎徽宗还京,纲先归,具传徽宗之意,而后渊圣感悟,两宫释然。今观手诏,并得纲题识,皆朕昔所亲见者。朕朝徽宗于龙德宫,尝闻亲谕云:‘朕平生慕道,天下知之。今倦于万机,以神器授嗣圣,方筑甬道于两宫间,以便朝夕相见,且欲高居养道,抱子弄孙,优游自乐,不复以事物撄怀。而小人希进,妄生猜间,不知朕心如此。嗣圣在春宫二十年,朕未尝有纤芥之嫌,今岂复有所疑耶?’此皆当时玉音,外庭往往不知。”沈该等曰:“昨日臣等既得窃观徽宗诏墨,今又亲闻陛下宣谕,此实尧舜盛德之事,因以知李纲题识盖实录也。”翌日,该等又乞宣付实录院,上曰:“朕为人子,何可不暴白其事,使天下后世知之。”既而又亲笔书于诏后,宣示宰执。

因经过靖康之难,宋朝典籍散失严重,故看到宋焕所献宋徽宗亲笔手诏,宋高宗极其感动,“载览泫然,嗟叹无穷”,绍兴二十七年八月丙申,又颁发手诰给宋焕:“尔为孝子,为忠臣,此士大夫之至行也。复汝故职,汝其知所以自勉哉。”[3]卷177,第3394页宋焕是蔡攸的妻弟,自靖康中被宋钦宗斥去,至是已三十年。只因宋焕此次所献宋徽宗手诏,宋高宗竟然恢复了宋焕三十年前被宋钦宗虢夺的职衔,并重新除授其宫观差遣:右朝议大夫宋焕复徽猷阁待制,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

由上述记载可见,宋高宗为美化宋徽宗形象,对史书编纂进行了直接而强烈的干预。为了使天下后世知道宋钦宗做太子二十年间,宋徽宗“未尝有纤芥之嫌”,宋高宗一直在极力美化其父宋徽宗禅位的事,对宋徽宗东巡镇江之事更是极力遮掩。

我们先来看看宋徽宗禅位真是“内禅之美远过尧舜”吗?

首先,宋徽宗对作为太子的宋钦宗“未尝有纤芥之嫌”,就是一句谎话。关于宋徽宗与作为太子的宋钦宗之间的矛盾,王曾瑜、张邦炜两位先生已经早有论述:宋徽宗虽然立了宋钦宗为太子,但由于宋徽宗不喜欢太子的脾气秉性和简朴的生活作风,尤其是反感太子对“今不固根本于无事之时,而徒事目前土木之工”[7]卷24《尚书刑部侍郎赠端明殿学士程公神道碑》,第214页的劝谏,大有另立太子的趋势:宋徽宗行明堂祭天大礼,按照传统礼制和宋朝祖制,太子应该参加,但宋徽宗却没有让太子参加,而众大臣也都无人提出异议,只是事后兼任太子舍人的程振第一次到东宫拜见太子时,才告诉了太子应该参加明堂大礼,“太子瞿然曰:‘初无人及此。’”[7]这再一次让太子感到了自己被父皇冷落。

在宋朝,皇城司是负责保护宫禁安全的机构,“掌宫城出入之禁令,凡周庐宿卫之事、宫门启闭之节皆隶焉。”[4]卷166《职官六》,第3931页其提举官和干当官一向由武官和宦官充任,但是,政和六年(1116)十一月,亦即宋钦宗当皇太子才一年多时,宋徽宗竟然特“诏〔嘉〕王楷差提举皇城司、整肃随驾禁卫所,兼提举内东门、崇政殿等门。”[8]职官34之33从此嘉王赵楷掌控了皇城司两千九百七十人的皇宫警卫部队①据《宋史》卷166《职官六》记载,皇城司亲从、亲事官旧有四指挥,元额共二千二百七十人。政和五年又创建了名额为七百人的皇 城司第五指挥。(中华书局1977年,第3933页)。这一打破惯例的特别任命,事实上标志着宋徽宗准备废太子。由于宋徽宗的偏袒,嘉王赵楷的势力不断强化。《宋史》卷246《宗室传》记载,嘉王赵楷“政和八年(即重和元年,1118),廷策进士,唱名第一②据《宋史》卷21《徽宗三》记载:“帝不欲楷先多士,遂以王昂为榜首。”(中华书局1977年,第399页)。母王妃方有宠,遂超拜太傅,改王郓。仍提举皇城司,出入禁省,不复限朝暮,于外第作飞桥复道,以通往来。北伐之役,且将以为元帅,会白沟失利而止。”大宦官童贯、蔡京之子宋徽宗宠臣蔡攸甚至“俱奉诏,结郓邸为兄弟”[9]卷52《中兴姓氏奸邪录》,第391页,即为了进一步加强郓王赵楷的实力,宋徽宗甚至不顾传统的政治伦理以及宗王不得交接大臣的祖制,诏令手握重兵的大宦官童贯、宠臣蔡攸与郓王赵楷结拜为兄弟。宣和年间,蔡攸、童贯、王黼等附会宋徽宗,力主伐辽,他们自以为宋金南北夹击之下的辽朝一定不堪一击,准备请郓王出任伐辽的宋军元帅,这样郓王不仅可以坐享其成,更可以为其夺取太子之位获得一笔重大的政治资本。只不过后来因为伐辽宋军大败,郓王才没有去当宋军伐辽的元帅。

正是由于宋徽宗的宠爱和偏袒,一些宦官和宰执大臣揣摩透了宋徽宗的圣意,更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财富等既得利益,便开始了支持郓王赵楷夺嫡,谋求改立太子的活动。宋徽宗的宠臣宰相王黼尤其积极,“钦宗在东宫,恶其所为。郓王楷有宠,黼为阴画夺宗之策。”[4]卷470《王黼传》,第13683页他甚至“尝密语上曰:‘臣屡令术者推东宫,命不久矣。’”[9]卷31,第233页即居然敢毫无忌讳地对宋徽宗说根据术士的推算,皇太子将不久于人世,可见宋徽宗与身为太子的宋钦宗疏远到了何等程度。正是在宋徽宗的纵容下,“郓王楷宠盛,有动摇东宫意”[4]卷468《梁师成传》,第13663页。《朱子语类》卷130还记载了一件事:“蔡京奏其家生芝,上携郓王等幸其第,赐宴云:‘朕三父子劝卿一杯酒。’是时,太子却不在,盖已有废立之意矣。”总之,“政和间,东宫颇不安,其后日益甚。”[10]卷1,第554页即政和后期,宋钦宗的皇太子之位已经岌岌可危。宣和五年七月表上宋徽宗尊号也显示了郓王超过太子的影响。因从女真人手里赎买回了幽州,宋朝号称收复了燕山府路,宣和五年七月庚午,“王黼表上皇帝尊号曰继天兴道敷文成武睿明皇帝,诏不允。凡三上表,并内外群臣、皇子郓王以下、太学诸生、耆老等上书以请者甚众,皆不从”[11]卷十八,第530页。这里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不是太子以下皇子,而是“皇子郓王以下”,即是郓王而不是太子率领诸皇子请上皇帝尊号,可见郓王的实际地位已经超过了太子。前文所引宋高宗说其父宋徽宗对其兄宋钦宗“未尝有纤芥之嫌”,显然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据李纲《梁溪集》卷83《奉迎录》记载,靖康元年三月,李纲到应天府恭迎滞留当地不愿回开封的太上皇宋徽宗回汴京时,宋徽宗曾言:“内禅之意久已定,但人不知,偶缘金人犯阙,事成于仓猝间尔。本欲内禅后,于夹城中往还,抱子弄孙,不欲令皇帝频出,人主频出,则不威,此本意也。”宋徽宗解释了在大内宫城和龙德宫之间修筑夹城的原因,说自己早就有了“内禅之意”,但他没有承认其内禅的对象是郓王,而不是太子,只不过由于金军的大兵入侵,他才仓猝改变了主意,慌乱之际禅位给了宋钦宗。

那么,宋徽宗是如何禅位于宋钦宗的呢? 李纲在《靖康传信录》中写道:

宣和七年冬,金人败盟,分兵两道入寇,其一以戎子斡里雅布为帅寇燕山,郭药师叛,燕山诸郡皆陷,遂犯河北。其一以国相尼堪为帅寇河东,李嗣本叛,忻、代失守,遂围太原。边报狎至,朝廷震惧,不复议战守,惟日谋避狄之计。然其事尚秘,外廷未闻也。至十二月中旬间,贼马逼近,始遣李邺借给事中奉使讲和,降诏罪已,召天下勤王之师,且命皇太子为开封牧。宰执日聚都堂,茫然无策,津遣家属,散之四方,易置东南守臣,具舟楫,运宝货,为东下计。于是避狄之谋外廷始闻。余时为太常少卿,素与给事中吴敏厚善,夜过其家,谓敏曰:“事急矣,建牧之议,岂非欲委以留守之任乎? 东宫恭俭之德闻于天下,以守宗社是也,而建以为牧非也。巨盗猖獗如此,宗社不守,中原且无人种,自非传以位号,使招徕天下豪杰与之共守,何以克济? 公从官,以献纳论思为职,曷不非时请对,为上极言之。使言不合意,不过一死,死有轻于鸿毛者,此其时也。”敏曰:“监国可乎?”余曰:“不可。肃宗灵武之事,当时不建号,不足以复邦,而建号之议不出于明皇,后世惜之。上聪明仁慈,傥感公言,万有一能行此,金人且将悔祸退师,宗社底宁,岂徒都城之人获安,天下之人皆将受赐。非发勇猛广大慈悲之心,忘身徇国者,孰能任此?”

正是在李纲的建议之后,吴敏翌日经李邦彦引荐,得对于玉华阁,才巧谏宋徽宗禅位。《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146《内禅》记载吴敏进谏宋徽宗的情形:

是日,召对于玉华阁下,宰相白时中、李邦彦、枢密院蔡攸、童贯、执政张邦昌、赵野、宇文粹中、蔡懋皆在,而宣谕使宇文虚中、制置使王番亦预召。宰执奏事,退立,王番前奏事,复退立。敏前奏事曰:“愿请间。”上皇顾群臣,少却立。敏曰:“金人渝盟犯顺,陛下何以待之?”上皇蹙然曰:“奈何?”时上皇东幸计已定,尝诏除户部尚书李棁守金陵,敏率给、舍诣都堂,白罢之,曰:“朝廷便为弃京师计,何理? 此命果行,当死不奉诏!”棁等遂罢行。及皇太子除开封牧,上皇去意益急,敏于是奏上皇曰:“闻陛下巡幸之计已决,有之乎?”上皇未应。敏曰:“以臣计之,今京师闻寇大入,人情震动,有欲出奔者,有欲守者,有欲因而反者(时归朝官在京甚众)。以三种人共守一国,国必破。”上皇曰:“然。奈何?”敏曰:“自寇之入,臣尝私祷于宗庙。昔者得于梦寐,不知许奏陈否?”上皇曰:“无妨。”敏曰:“臣尝梦水之北,螺髻金身之佛,其长际天。水之南,铁笼罩一玉像,人谓之孟子。孟子之南又一水,其南有山坡陁,而臣在其间。人曰:‘上太上山。’臣尝私解之曰:水北者,河北;水南者,江南;佛者,金人;太上者,陛下宜自知所谓而不谕。所谓孟子者,臣尝以问客,有中书舍人席益谕臣曰:‘孟子者,元子也。’”上皇颔首。敏曰:“陛下既晓所谓,臣不避万死,陛下定计巡幸,万一守者不固,行者不达,奈何?”上皇曰:“政忧此。”敏曰:“陛下使守者威福,足以专用其人,则守必固。守固则行者达矣。”上皇稍开纳。敏曰:“臣所陈上事,陛下既晓臣所谓,陛下果能如臣策,臣敢保圣寿无疆。陛下建神霄有年矣,长生大君者,圣寿无疆也。然长生大帝何以能圣寿无疆? 青华者,春宫之谓也。”上皇大喜,敏曰:“陛下能定计,则宗社长安;不能定计,则恐不免于颠覆。宗社之安危,在陛下今日。”又曰:“陛下若早定计,以臣观之,事当不出三日。过三日,守者势未定,威福不行,敌至,无益也。”时金兵已越中山而南,计程十日可至畿甸,故敏以三日为期。上皇嘉许。

吴敏的进谏不仅摆明利害,更借助梦卜、长生大君与青华帝君的道教神话来为宋徽宗禅位太子找了个宋徽宗容易接受的台阶下。吴敏正是用现实的利害、神秘的梦卜和道教信仰多管齐下,终于在宋徽宗东巡之前说动了其同意禅位给太子,而不仅仅是让皇太子担任开封牧。

因为宋徽宗清楚地知道有一帮大臣和内侍支持郓王夺嫡,反对禅位给太子,为了堵住这些反对禅位者的口,宋徽宗主动提出“不可不称疾,恐变乱生”[12]卷146,第4590页,于是禅位之前他又上演了一出假装中风偏瘫的闹剧: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吴敏退下后,“宰执复奏事,上皇谓蔡攸曰:‘我平日性刚,不意蜂虿敢尔!’因握攸手,忽气塞不省,坠御床下。宰执亟呼,左右扶举,仅得就宣和殿之东阁,群臣共议。一再进汤药,俄少苏,因举臂索纸笔,上皇以左手写曰:‘我已无半边也,如何了得大事?’宰执无语。又问:‘诸公如何?’又无语。即左右顾,无应者,遂自书曰:‘皇太子其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道君退处龙德宫。’”[12]卷146,第4590-4591页接着召吴敏起草禅位诏书,当晚便命皇太子入居禁中,覆以御袍。皇太子则俯伏感涕,坚辞不受。“上皇乃命内侍扶拥,就福宁殿即位。太子固不行,内侍扶拥甚力,太子与力争,几至气绝。”又匆忙召东宫官耿南仲视医药,一直折腾到半夜,皇太子才苏醒。翌日,皇太子又固辞,直到宋徽宗通过三省、枢密院发布指挥:“除教门事外,余并不管。”[13]卷1,靖康元年正月二十八日,第424页“一更后,宰执请上皇降御笔,以郓王楷管皇城司岁久,听免职事,并乞以王宗濋同管殿前司公事。上皇依奏。”[12]卷146,第4593页在宋徽宗接受了宰执大臣的建议,将一直觊觎太子之位的郓王赵楷从提举皇城司的要害职位撤下,并任命宋钦宗生母王皇后的亲属王宗濋执掌京师重要军事机构后,皇太子的身体也好了,这才正式上殿即位,接受群臣拜贺。

可见真实历史是宋徽宗自政和年间便更加宠爱另一位皇子赵楷,并准备废太子,而立郓王赵楷。金军的大举入侵,一下子打乱了宋徽宗的计划。面对金军的快速南下,宋徽宗君臣唯知避敌逃跑,毫无抵抗之意。而宋徽宗君臣的逃跑计划遭到了一些官员、守军和开封民众的坚决反对。宋徽宗急于逃离即将被金军兵临城下的开封,但又不愿意落下一个弃宗庙社稷于不顾的骂名,这才万般无奈之下,接受了吴敏的禅位建议。即宋徽宗禅位给宋钦宗绝非出于本心,而实是出于无奈,宋钦宗能继位则完全是一种侥幸①参见张邦炜的《靖康内讧解析》,收录于《宋代婚姻家族史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76页。。

三、太上皇仓惶东巡及其危害

宋钦宗继位后改明年(1126)为靖康元年。此时,东路金军已经抵近黄河岸边,做了太上皇的宋徽宗更急迫地想逃离京师。他的偏瘫也好了,借口为感谢神明护佑,他提出要到亳州太清宫烧香,向神仙行答谢礼。宋钦宗便遵太上皇谕旨,以蔡攸为恭谢行宫使,宇文粹中副之,并选定正月初四日为太上皇东巡之日。但正月初三日,军报传来:守卫黄河的宋军一触即溃,金军开始渡河。道君太上皇帝已经等不到明天出发,初三日夜二鼓便匆忙出通津门东下,太上皇后及皇子、帝姬等相继以行,道君太上皇宋徽宗就这样开始了东巡。

匆忙逃出京城后的宋徽宗一度很狼狈。李纲在《靖康传信录》中有如下记载:

初,道君以正月初三日夜出通津门,乘舟以行,独蔡攸及内侍数人扈从。舟行为缓,则乘肩舆,又以为缓,则于岸侧得搬运砖瓦船乘载,饥甚,于舟人处得饼一枚分食之。是夜,行数百里,抵南都,始馆于州宅,得衣被之属,市骏骡乘之。至符离始登官舟,及泗上少憩。宇文粹中及童贯、高俅之徒始至,童贯以胜捷兵三千扈从渡淮,以如维扬。父老邀车驾不可渡江,而道君决意南行,遂如镇江。

请注意这段记述文字中没有提到亳州——太上皇这次东巡公开宣称的目的地。实际上宋徽宗一行到亳州后并没有到太清宫报谢神仙,而是马不停蹄地继续南下,经符离(即今安徽宿县北符离集)到达泗州(治今江苏泗洪东南)之后,童贯带领胜捷兵、高俅带领禁卫兵赶到,宋徽宗一行声威始壮。随即命令高俅及其三千禁卫兵驻守淮河北岸,不得过浮桥南下,只命童贯统领的胜捷军随驾南下,“过浮桥,卫士攀望号恸,贯惟恐行不速,使亲军射之,中矢而踣者百余人,道路流涕,于是谏官、御史与国人议者蜂起。”[4]卷468《童贯传》,第13661页即童贯为阻止高俅的禁卫军跟着宋徽宗一起南下,竟然命令胜捷军射杀企图过桥的禁卫军。正月十五日,宋徽宗一行经扬州渡过长江,驻跸江南的镇江府治,才停住了南逃的脚步。

关于东巡途中的艰辛,宋徽宗曾写有《临江仙》一词可证:

过水穿山前去也,吟诗约句千余。淮波寒重雨疏疏。烟笼滩上鹭,人买就船鱼。

古寺幽房权且住,夜深宿在僧居。梦魂惊起转嗟吁。愁牵心上虑,和泪写回书。[14]卷16《御词》,第820-821页

在扬州,太上皇还曾遇到如下尴尬:“维扬有石塔院者,特以塔之精妙得名。龙德幸维扬时尝欲往观,先遣人排办供奉,诸珰环视之,叹赏曰:‘京师无此制作!’有一僧从旁厉声曰:‘何不取充花石纲?’众愕然。龙德闻之,遂罢幸。”[15]卷10《石塔院僧》,第583页因为此前宋徽宗重用朱勔,在江浙一带搜刮“花石纲”,祸害东南一方,江淮人民对东巡的太上皇宋徽宗一行并不欢迎。

关于太上皇东巡,当时开封城内还有如下传言:

上皇初至南京不欲前迈,复为数贼挟之而前,沿路劫持,无所不至。上皇饮食起居不得自如,数贼阻隔甚严,除其党与之外,不容他人辄得进见。虽高俅被宣欲进,亦复难之。行至泗州,又诈传上皇御笔付高俅,只令在本州守御浮桥,不得南来。挟上皇渡桥而南,以趋浙江,其随驾兵士尽为群贼斥之而回。闻方过桥之时,卫士攀望上皇车驾,失声号恸,童贯遂令胜捷亲兵以弓射之,卫士中矢自桥坠者凡百余人。高俅兄弟在道,徨得一望见上皇,君臣相顾泣下,意若有所欲言者,而群贼在其侧,上皇气塞声咽,不敢辄发一语。道路之人莫不扼腕流涕。[16]卷1《登闻检三上钦宗皇帝书》,第291页

这是说太上皇被童贯等奸佞大臣挟持,已经失去了人身自由,“上皇今为天子之父,而乃受制奸臣贼子,一至于此,可胜寒心”[16]卷1,第291页。这种说法只是为了将太上皇与童贯、蔡攸等奸佞稍作区分,以便使宋钦宗能够早下决心铲除太上皇身边的那些奸佞之臣。其实,太上皇东巡绝不是受几个奸佞之臣的胁迫,其“巡幸”江浙是宋徽宗早就决定好的,童贯、蔡攸等不过是赞成太上皇东巡罢了。

太上皇东巡对当时的政局产生了严重的恶劣影响。在东路金军进攻开封的前夕,太上皇的东巡而去,使得一些奸佞之臣得于以扈从太上皇为借口,也都纷纷逃离京城,“方车驾之出也,衣冠惶骇,倾国南奔,小人之有罪者皆以扈从为名,未闻有请于朝。而贵臣近侍受国厚恩者率奉头鼠窜,曾无数人在君侧为国家守者”[9]卷43,第322页-323页。“时蔡京父子欲避难南犇,官司舟船皆隶发运司,乃以宋焕为江淮京浙等路发运使。焕,攸之妻党也,于是蔡氏、宋氏皆倾家而南下矣。”[17]卷30,靖康元年正月己巳,第820页再如童贯,“钦宗已受内禅,下诏亲征,以童贯为东京留守,贯不受命而奉上皇南巡。贯在西边募长大少年号胜捷军,几万人,以为亲军,环列第舍,至是拥之自随”[4]卷468《童贯传》,第13661页。即他不仅自己逃离了开封,而且带走了用于守卫京师的战斗力最强的胜捷军。还有高俅也以禁卫兵三千追随太上皇而去,王黼也“不俟命,载其孥以东”[4]卷470《王黼传》,第13683页。像童贯、高俅、王黼这样不经朝廷批准,擅自前往东南的官员为数甚多。据记载:“上皇东幸亳州,大臣权贵不闻恤国家难者,皆乞扈驾,将家属从。其余百官家属去者,侍从自尚书而下逃遁者,如张劝、卫仲达、何大圭等五十六人。”[9]卷45,第338页《靖康要录》卷5记载,蔡攸死党冯温舒、刘僴、吴镗、徐时彦、潘杲、程俱、宋晸之徒,“但知有蔡氏,不知有朝廷,搢绅切齿侧目,无敢言者,故假随上皇行宫南去。此曹遁走,从之者大半”,以致于朝廷出现了“国家多难,侍从官义当体国,乃者营私谋已,图去朝廷者十已三四,班缀空然,众目骇视”[9]卷30,第222页的局面。相反,太上皇宋徽宗的镇江行宫则百官麇集,行宫如市。

最初,宋钦宗只派遣童贯的手下范讷带领部分胜捷军扈从太上皇东巡[17]卷30,第820页,而童贯、高俅带兵扈从太上皇则都是擅自行动。在大敌当前的严峻形势下,童贯、高俅这些高级将帅竟然带兵擅自离开封而去,不仅削弱了京城的防御力量,还打乱了宋朝的军事指挥系统,原来命令外地援兵并赴宣抚司,由童贯节制,由于童贯私自扈从徽宗巡幸淮浙而去,朝廷只好派人“往陕西,促姚古、种师中兵马,且檄令直赴京城应援王室,不得遵禀(童)贯节制”[9]卷214,第1541页。对开封军民,特别是对宋钦宗本人的抗金信心也是一种打击。靖康元年(1126)初,东路金军初犯开封时,宋徽宗仓惶出逃后,在举朝震恐,百官往往逃遁的情势下,宋钦宗也几度想逃离京城。李纲力排众议,坚决挽留宋钦宗守卫京城,力陈不可离开开封的理由。“会内侍奏中宫已行,上色变,仓卒降御榻曰:‘朕不能留矣!’纲泣拜,以死邀之”[4]卷358《李纲传》,第11243页,宋钦宗才勉强同意了李纲的意见,但很快又翻悔,李纲第二天上朝时,“道路纷纷,复传有南狩之事,太庙神主已出寓太常寺矣。至祥曦殿侧,禁卫皆已擐甲,乘舆服御皆已陈列,六宫幞被皆将升车矣。”[9]卷27,第203页见此情形,李纲顾不得为臣者的礼数,竟然质问宋钦宗:“陛下昨夕已许臣留,今复戒行,何也? 且六军之情已变,彼有父、母、妻、子皆在都城,岂肯舍去。万一有中途散归,陛下孰以为卫? 且虏骑已逼,彼知乘舆之出未远,以健马疾追,何以御之?”[9]卷27,第203页在李纲指出了逃离京师会出现的严重后果后,宋钦宗至此才“感悟,始命辍行。”[9]卷27,第203页

太上皇开始东巡后,很快就背弃了自己禅位时“除教门事外,余并不管”的承诺,反而开始揽权乱政,甚至阻隔江淮与京师的联系,一度形成了与开封的朝廷分庭抗礼的又一个权力中心。这让开封的宋钦宗君臣开始担心国家分裂的严重后果。“初,恭谢行宫所以都城围闭,止绝东南递角,又止东南勤王之师,又以纲运于所在卸纳。泗州官吏以闻,朝廷不以为然,道路藉藉,且言有他故。”[9]卷43,第324页太上皇的上述诏令给宋朝官民造成了困惑:“且四海之师使之勤王者,天子之诏也。某比过泗州,闻上皇之诏止勤王之师,守臣惶惑,莫知所从,虽行宫意有所在,非道路所知,要之人情观望,不无疑恐。”[7]卷21《上宰执乞道君还阙札子》,第184页陈东在《登闻检院上钦宗皇帝书》中更是直言不讳地指出徽宗一行滞留江南的严重后果:“盖数贼之党遍满东南,而上皇随行大臣如宇文粹中又是蔡京甥婿,其弟虚中闻亦窜而往。蔡翛,京之子也,得守镇江,据千里山川要害之地。宋焕,蔡攸之妻党也,出领大漕,专数路金谷敛散之权。童贯有亲随胜捷之精兵,朱勔有同乡附己之众恶,皆平时阴结以为备者。一旦南渡,即恐振臂乘势窃发,控持大江之险,奄有沃壤之饶,东南千里,十百郡县,必非朝廷有。是将倾陷陛下父子,使之离间,非特圣孝之养阻奉晨昏,而其事必有至难言者。臣窃谓今日之势,夷狄非所患,所可深患而图之不可少缓者正在此耳。”[16]卷1《登闻检院三上钦宗皇帝书》,第289-290页

太上皇宋徽宗一行到镇江后都做了什么呢? 他很快便故态复萌,又开始了奢靡享乐的帝王生活,并揽权乱政。江浙地方官员为求加官进阶,纷纷搜刮民财,为其贡献方物,结果搞得民怨沸腾,“自江以南已绝惟新之望矣”[7]185。太上皇一行到泗州后已经是“所至藩篱、鸡犬,萧然一空”[7]185,其到镇江之后更是滥用民力,征敛无度,“官兵日给六千余缗,而小民献议者缮营宫室,移植花竹,购买园池,科须百出矣”[7]185,“以镇江行宫日给计之,月当用二十万缗,二浙之民将见涂炭,而东南和籴指挥于是废格,民既愁怨”[7]185。为鼓励官员贡献,太上皇更是“墨制纷然,专易守令,迁官锡服,略无虚日矣。”[7]185可以说太上皇一行把江浙一带搞得乌烟瘴气。“唐恪、翁彦国帅也,惑于诰命并行,而莫知有朝廷矣。嗜利苟得者干请行宫,其沸如市,不复知有朝廷矣。”[7]185这让开封的宋钦宗君臣极其担心。

李光在《庄简集》卷八《论行宫冒赏札子》中对太上皇在镇江“行宫如市”的危害也有如下论述:

臣伏闻上皇东巡,州县供馈无阙,此乃臣子之常分,何足为功。兼供馈之物,自一毫以上皆出行人及坊郭、乡村有物力之人,非出供馈者之家也。供馈愈办,则剥民愈深。臣访闻其间巧于谋身者,多是交结近习,纵其请求,须索无艺,往往缘此得其欢心,揄扬赞美达之上皇,遂致增秩赐金,行宫如市,有再任者,有进三官者,有召赴都堂审察者,恩赏僭滥,非散官之比也。陛下修明百度,抑绝奔竞如此,而士大夫冒犯廉隅,侥幸苟得如彼。况上皇銮舆还阙,将士冒行阵,突铦锋,以卫护社稷者,或横尸原野,或暴露边陲,未闻少加恩典,而首及州县猾邪之徒,非所以示天下之公也。所有已降迁官进职等指挥,伏望圣慈特赐寝罢,以安人情。

可见太上皇一行揽权乱政的危害之大,围绕着太上皇在镇江形成了新的权力中心,对开封宋钦宗的朝廷构成了严重的威胁,“靖康岌岌,外猘内讧。”[18]卷31《徽猷阁待制宋公暎墓志铭》,第346页此时开封的北宋王朝内外交困,不仅要对付金军的入侵,而且还要提防镇江宋徽宗一行的揽权乱政。以致于一些士大夫担心内忧甚于外患,东南之地恐非朝廷所有,京城到处传播着太上皇将复辟于镇江的流言,有人惊呼“江浙之变,萧墙之祸,不可不虑”[16]卷1,第293页,“时用事者言,上皇将复辟于镇江,人情危骇”[4]卷243《郑皇后传》,第8639页,总之,搞得北宋臣民“物议汹汹,莫不惊骇”[19]卷8《论宋焕札子》,第514-515页。

宋钦宗君臣在大敌当前的危急时刻,对太上皇东巡造成的严重混乱局面又不得不采取必要的应对措施。一是严密监视太上皇一行的动静,二是严令各地官员拒绝执行太上皇的乱命。例如在得到泗州官员的奏报后,宋钦宗立即针锋相对地诏令地方官员:“令依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指挥。”即太上皇“除教门事外,余并不管”[13]卷1,第424页。甚至一度决定要用武力清除太上皇身边的童贯、朱勔等奸佞之臣,以消除镇江对开封朝廷的威胁。据李纲《靖康传信录》记载:

太学生陈东上书乞诛六贼臣,于是遣聂山为发运使,密图之。山请诏书及开封府使臣数十人以行。余因奏事福宁殿,留身白上曰:“此数人罪恶固不容恕,然聂山之行恐朝廷不当如此措置。昔肃宗欲发李林甫墓,李泌谏谓其如明皇何? 肃宗抱泌颈泣曰思不及此。使山之所图果成,惊动道君,此忧在陛下;所图不成,为数人所觉,一挟道君于东南,求职剑南一道,陛下何以处之?”上感悟曰:“奈何?”余对曰:“罢山之行,显责童贯、朱勔之属。陛下降诏蔡攸,委令劝道君去此数人者,早回銮舆,可以不劳而事定矣。”上以为然,山乃不果行,而童贯、朱勔之属,道君皆相继罢去。

由于李纲对投鼠忌器的担心及和平处理的建议,才使得宋钦宗改变了派聂山带兵“密图之”的鲁莽决定,而改派回京述职的宋焕再赴东南,劝太上皇回銮开封。从而避免了开封与镇江之间极有可能爆发的一场火拼。

四、太上皇返京的曲折

关于太上皇宋徽宗从镇江还京师,《宋史·徽宗本纪》只有如下一句:“(靖康元年)四月己亥还京师。”《宋史·钦宗本纪》也只有如下一句:“(靖康元年)夏四月己亥,迎太上皇帝入都门。”这简单的叙述,隐去了太上皇东巡返京过程中的许多曲折和宋徽宗、宋钦宗父子之间的钩心斗角。现据其他宋朝的私人著述对太上皇东巡返京过程作一考述。

宋钦宗刚继位,太学生陈东等便伏阙上书,请求诛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李彦、朱勔六贼,以谢天下,重新凝聚人心。宋钦宗后来几乎都施行了,即先后贬逐和处死了王黼、童贯、梁师成、李彦、朱勔等人,又贬死了蔡京。这固然是顺应民心,却也有剪除宋徽宗羽翼之意。因此,太上皇宋徽宗对儿子宋钦宗的做法十分不满,他被俘到金国后还曾通过曹勋传话给已经登基的宋高宗说:“艺祖有约,藏于太庙,誓不诛大臣、言(官),有违者不祥,相袭未尝辄易。每念靖康年诛罚为甚。今日之祸,虽不止此,要当知而戒焉。”[9]卷98,第722页即做了金人俘虏的宋徽宗仍念念不忘靖康年间宋钦宗“诛罚为甚”的“教训”——宋徽宗不作自我反省,反而把靖康之难的责任归结为宋钦宗“诛罚为甚”。

靖康元年二月十日,第一次围攻开封的东路金军撤走。此时太上皇东巡已到扬州,流寓沿路州县的皇子、帝姬,“闻贼退,多先归者”[9]卷43,第324页,但太上皇一行却要继续南下,“父老邀车驾不可渡江,而道君决意南行,遂如镇江”[9]卷43,第324页。由于“自上皇东幸暴露,(宋钦宗)日夜忧思,至避殿减膳,不遑宁处,群臣士庶莫不知之。而军兴之际,朝廷多事,道路隔绝,臣恐陛下至意未能感通,而奸邪之人易成间隙,以上贻宗庙之忧,下为群臣之祸。治乱之原,安危之机,尽在于是”[19]卷8,第514页。因此,有臣僚奏请必须迎请太上皇回京师,而且要“合议奉迎上皇典礼,使陛下大孝之美纯粹光显,过于未登大位之时”[19]卷8,第514页。在取消了聂山“密图之”的行动后,宋钦宗先是派回京述职的宋焕再去江南,劝说太上皇回京,后又派门下侍郎赵野前去迎奉。太上皇宋徽宗终于开启了回銮京师之旅,但其回銮之行并不顺利。

太上皇宋徽宗返京途中,行至南京应天府时却又踯躅不前了。“道君还次南都(今河南商丘),徘徊不进,欲诣亳州上清宫烧香,及取便道如西都(今河南洛阳)。上以为忧。又每有书至,必及朝廷改革政事,又批道君太上皇后当居禁中,出入正门,于是喧传且有垂帘之事。又批吴敏、李纲令一人来。莫晓圣意,皆言事且不测。”[1]卷172《靖康传信录中》,第788页即返回到南京应天府时,太上皇一会儿想到西都,一会儿对宋钦宗的政策措施加以批评,先派太上皇后回京师,却又提出太上皇后要住进皇宫大内,而且出入还要走正门。这让宋钦宗君臣头痛不已,最后经过大臣的反复开谕,太上皇后才同意返京后住到其离京前居住的撷景园。为了迎接太上皇后回銮,宋钦宗已经将撷景园改造为了宁德宫。

太上皇后回到开封后,滞留南京应天府的宋徽宗仍犹豫不决,甚至提出他要去亳州太清宫烧香,然后去西京洛阳“治兵”,以防范金军再来。宋钦宗赶紧再派李纲前去迎奉。据李纲《靖康传信录》记载:

徽宗还次南都,以书问改革政事之故,且诏吴敏、李纲。或虑太上意有不测,纲请行,曰:“此无他,不过欲知朝廷事尔。”纲至,具道皇帝圣孝思慕,欲以天下养之意,请陛下早还京师。徽宗泣数行下,问:“卿顷以何故去?”纲对曰:“臣昨任左史,以狂妄论列水灾,蒙恩宽斧钺之诛,然臣当时所言以谓天地之变各有类应,正为今日攻围之兆。夫灾异变故,譬犹一人之身,病在五脏则发于气色,形于脉息,善医者能知之所以。圣人观变于天地而修其在我者,故能制治保邦而无危乱之忧。”徽宗称善,又询近日都城攻围守御次第,语渐浃洽,徽宗因及行宫上递角等事,曰:“当时恐金人知行宫所在,非有他也。”纲奏方艰危时两宫隔绝,朝廷应副行宫亦岂能无不至者,在圣度烛之耳。且言皇帝仁孝,惟恐有一不当太上皇帝意者,每得诘问之诏辄忧惧不食。臣窃譬之家长出,而强寇至,子弟之任家事者不得不从宜措置,长者但当以其能保田园之计而慰劳之,苟诛及细故,则为子弟者何所逃其责哉? 皇帝传位之初,陛下巡幸,适当大敌入攻,为宗社计,庶事不得不小有更革。陛下回銮,臣谓宜有以大慰安皇帝之心,勿问细故可也。徽宗感悟,出玉带、金鱼、象简赐纲,曰:“行宫人得卿来皆喜,以此示朕意,卿可便服之。”且曰:“卿辅助皇帝,扞守宗社,有大功。若能调和父子间,使无疑阻,当遂书青史,垂名万世。”纲感泣再拜。

为消除宋徽宗、宋钦宗父子之间的矛盾,李纲尽力为宋钦宗解释,终于劝说太上皇宋徽宗同意返回京师。但在讨论如何迎接太上皇回銮的问题时,李纲与耿南仲之间又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纲还,具道太上意。宰执进迎奉太上仪注,耿南仲议欲屏太上左右,车驾乃进。纲言:“如此,是示之以疑也。天下之理,诚与疑、明与闇而已,自诚明而推之可至于尧、舜;自疑闇而推之,其患有不可胜言者。耿南仲不以尧、舜之道辅陛下,乃闇而多疑。”南仲怫然曰:“臣适见左司谏陈公辅,乃为李纲结士民伏阙者,乞下御史置对。”上愕然。纲曰:“臣与南仲所论,国事也。南仲乃为此言,臣何敢复有所辩? 愿以公辅事下吏,臣得乞身待罪。”章十余上,不允。[4]卷358《李纲传》,第11247页

耿南仲者,宋钦宗做太子时的东宫旧僚也,其深得宋钦宗的信任。“初,南仲自谓事帝东宫,首当柄用,而吴敏、李纲越次进,位居己上,不能平。因每事异议,摈斥不附己者。纲等谓不可和,而南仲力沮之,为主和议。”[4]卷352《耿南仲传》,第11131页即宋钦宗继位后,曾任太子师的耿南仲一直想当宰相,因此对挡在他仕途前面的吴敏、李纲极尽排挤之能事。在靖康元年二月五日开封太学生和民众要求重新重用李纲的伏阙上书事件中,深得民心的李纲,在宋徽宗东巡回銮问题上,又因主张减少猜疑,缓和宋徽宗、宋钦宗父子关系,赢得了宋徽宗好感,而这更激起了耿南仲对李纲的忌恨。因此,在宋徽宗东巡回銮仪式问题上的不同主张,更加剧了李纲与耿南仲的矛盾,而宋钦宗又极其信任耿南仲,这就注定了李纲日后在宋钦宗朝的再次被排挤。

至靖康元年“夏四月己亥,迎太上皇帝入都门”[4]卷23《宋钦宗本纪》,第427页,太上皇宋徽宗东巡终于结束,但太上皇宋徽宗东巡的影响却仍在发酵。靖康元年二月十日,围攻开封的东路金军撤退,而西路金军则仍在围攻太原,六月,耿南仲便建议:“欲援太原,非(李)纲不可。”[4]卷358《李纲传》,第11248页宋钦宗便以李纲为河东、河北宣抚使,强令李纲驰援太原,而朝廷承诺派给李纲的兵却不断减少,并且“御批日促解太原之围,而诸将承受御画,事皆专达,宣抚司徒有节制之名”[4]卷358《李纲传》,第11249页,后因与金人议和,又诏令李纲不得进兵。九月外放李纲为扬州知州,十月便以李纲救援太原不力,丧师费财,贬为宫观官,十一月又责授李纲为保静军节度副使,建昌军安置,再谪宁江。

宋徽宗回到开封后,深居龙德宫,但宋金战事令他十分不安,他仍想着到西京洛阳“治兵”,但遭到宋钦宗的坚决拒绝。《三朝北盟会编》卷57记载:

先是,上皇谓金人必再犯京阙,请帝留京师,治军国事,欲自往西京治兵。宰相吴敏劝上言:“不可也,上皇向在南方,已有截留诸路兵之意。今幸归京师,陛下问安视膳,全孝道足矣,岂可以军旅之事累之乎?”至是天宁节,诣龙德宫上寿,上皇满饮,乃复斟一杯,以劝上。而大臣有蹑上之足者,上坚辞,不敢饮而退。上皇号哭入宫。翌日,置黄榜于龙德宫前,捕间谍两宫语言者,赏钱三千贯,白身补承信郎。自是两宫之情不通矣。

可见,由于太上皇东巡镇江期间截留东南诸路勤王兵和粮响、情报的做法,已经使宋钦宗君臣对太上皇的疑忌根深蒂固,宋钦宗甚至因怀疑太上皇在其寿宴上所斟酒中有毒,而坚决拒绝喝太上皇的寿宴赐酒。实际上,宋钦宗对太上皇宋徽宗已经无丝毫信任可言,宋徽宗返回京师后即被宋钦宗软禁,虽然在物质上仍享受着太上皇的奢华,但已经绝不允许太上皇干预朝政,更不会同意其再离开开封,以防其到外地揽权生事,再对宋钦宗的权威形成威胁。

五、余 论

通过对宋徽宗内禅和东巡真相的发掘,可见宋高宗关于其父兄宋徽宗、宋钦宗父慈子孝的说法都是扯谎。宋徽宗东巡镇江的政治影响极其恶劣,进一步加剧了宋钦宗对太上皇的猜忌和防范,由此导致宋钦宗对其父太上皇宋徽宗已经无丝毫信任可言,致使太上皇回銮东京后,宋钦宗坚决反对其干预政事,更坚决拒绝太上皇赴西京治兵。在靖康元年冬金军第二次围攻开封时,宋钦宗自己拒不撤离,也绝不允许其父亲太上皇再离开开封半步,免得其在外揽权乱政,最终导致父子俩都被金军俘虏,北宋灭亡。北宋灭亡的原因很多,但以徽、钦二帝一同被俘的方式灭亡,则与太上皇东巡所导致的宋钦宗对太上皇的极不信任有着极大的干系。

元朝人编纂的《宋史》对宋徽宗评价很差:“跡徽宗失国之由,非若晋惠之愚、孙皓之暴,亦非有曹、马之篡夺,特恃其私智小慧,用心一偏,疏斥正士,狎近奸谀,于是蔡京以儇薄巧佞之资,济其骄奢淫逸之志,溺信虚无,崇饰游观,困竭民力,君臣逸豫,相为诞谩,怠弃国政,日行无稽。及童贯用事,又佳兵勤远,稔祸速乱。他日国破身辱,遂与石晋重贵同科,岂得诿诸数哉。”[4]卷22《徽宗四》,第418页照此逻辑,《宋史·徽宗本纪》不至于对宋徽宗东巡镇江的历史加于遮掩。之所以对其一笔带过,是因为元修《宋史》源于宋朝国史①《四库总目提要》认为:“盖其书(按指元朝修《宋史》)以宋人国史为稿本。”,而有关宋徽宗、宋钦宗的宋朝国史是在宋高宗的直接操控或影响下完成的,宋高宗则对其父兄徽、钦二帝之间的龌龊事刻意遮掩和美化,以致于我们要了解宋徽宗东巡这段历史,只能求助于当时人留下的“杂书野史”,才能穿透权力干预对历史编纂所造成的迷雾。对于此类历史书写现象,治史者应重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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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天下第一”还是“斜杠青年”
秦、汉“太上皇”政治文化透视
祥云拂郁 仙禽告瑞——《瑞鹤图》与宋徽宗
金马传说
皇帝的小礼物
徽宗父子的唱和词
哪些国家有“太上皇”(答读者问)
北宋官瓷的传承和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