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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服者》的生命政治书写

2021-12-09张国庆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朝鲜战争规训权力

张国庆

(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2)

美国韩裔作家李昌来(Chang-rae Lee, 1965—)的第四部小说《屈服者》(TheSurrendered,2010)出版后好评如潮,入围2011年普利策奖决选名单。这部小说以朝鲜战争为历史框架,以朝鲜战争亲历者——美军老兵赫克托耳(Hector)和韩国难民琼恩(June)的回忆呈现他们战时的痛苦经历和朝战阴影下的战后生活,展现个人生命与政治权力的密切结合、生命政治与死亡政治的紧密交织。作家李昌来曾解释小说题目的含义:“我采用被动语态的‘屈服者’(The Surrendered)是为了强调被巨大的、残酷的战争机器和暴力机器裹挟的人物对于生命的掌控是如此之少。虽然他们向阴暗的欲望和能力“屈服”,最初的屈服者(surrender)是他们,这本小说也许是我追寻屈服在他们生命中的表现方式。”[1]12作家的创作理念正契合小说着墨于个人生命受生命权力捕获、管控和治理的冷峻现实。目前学界主要从创伤、残疾、冷战政治等视角分析该小说。昂夫勒维尔(Marc Amfreville,2013)论述小说的创伤隐喻和创伤症状[1]。斯蒂芬妮·徐(Stephanie Hsu,2013)分析了小说中残疾隐喻和种族隐喻,指出残疾和种族隐喻解构了美国帝国主义健全身体的代理人[2]33。学者约瑟芬·朴(Josephine Nock-hee Park,2016)从冷战角度分析了小说人物间的关系,指出人物关系颠覆了美国救世主/韩国被救者的传统关系,反思美国冷战政治对于韩国的影响。[3]107-139然而学者们却忽略了小说所表现的生命政治运作机制和小说对于生命政治的批判与反思,因此本文拟以福柯和(Giorgio Agamben,1942—)的生命政治理论为框架,分析生命政治的两种表现形式和运作机制:朝鲜战争背景下,生命政治利用暴力使平民和士兵沦为缺乏保护的赤裸生命,扶植生命的生命政治逆转为褫夺生命的死亡政治;战后美国社会,生命政治与医学合谋,利用医学技术实现对韩裔移民个人身体的规训和管理,生命政治转向扶植生命、控制生命;并探讨独特的记忆叙事对于生命政治的反思与批判。

一、朝鲜战争中的赤裸生命

《屈服者》以赫克托耳的回忆再现朝鲜战争期间士兵和平民被卷入战争机器,处于缺乏保护的赤裸生命状态、生命政治变为死亡政治的严峻生命政治图景。赫克托耳所在美军俘虏一名无名朝鲜少年兵(boy soldier),他面庞稚嫩,身材瘦小,衣服破烂。美军在例行公事的简单审讯后,发现他没有任何军事价值或情报价值,上级军官就暗示士兵可以任意处置战俘。几个美军士兵对他百般虐待,任意凌辱和折磨。不堪忍受折磨的战俘拉响手榴弹自杀,因为对他而言死亡是“最终的解脱”[4]75。这个少年兵沦为意大利政治学家阿甘本笔下的“神圣人”(homo sacer),处于赤裸生命(bare life)的生存状态。阿甘本指出在古罗马法中,“神圣人”可以被杀死但不可被祭祀。“神圣人”“既被排除在人间法之外,又被排除在神法之外,既被排除在人世之领域外,又被排除在宗教之领域外”[5]82,双重排除的处境使“神圣人”可以被任何人杀死,杀人者却不会受法律惩治或宗教惩戒。“神圣人”现象并未随古罗马的灭亡而消失,反而延续至现代民主社会。

那么造成“神圣人”和赤裸生命的根源何在?阿甘本指出例外状态(State of Exception)是根源。例外状态可以追溯至古罗马法的悬法(iustitium)制度。古罗马元老院认为罗马共和面临危机时,会发布元老院终极决议,即悬法,以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保卫国家安全。悬法的意思是“法律的停顿和悬置”,悬法创造了一个法律存在却悬置的例外状态。例外状态是法律被悬置的状态,是“法律秩序与生命/生活之间的无人地带”[6]1。决定例外状态的是“拥有悬置法律之有效性的法定权力”的主权者(sovereign)[5]15。主权者“既可能是国家权力,也可能是具体案例中的某一行为者”[7]136,“典型特权之一就是决定生死的权力”[8]135。主权者通过悬置法律创造将生命纳入生命政治展演、司法秩序失效的例外状态。在例外状态中,法律处于一种悖论状态:既有效又无效。小说中,美军军营就是例外状态的典型空间,美军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主权者,无名少年战俘则沦为赤裸生命。这个无名少年战俘处于法律和政治的边缘地带:他虽处在韩国的领土范围内,却不受韩国法律的保护,同时也被排除在《日内瓦公约》对于战俘权益的保护之外。法律的悬置使他被排除在法律保护之外,沦为被美军主权者捕获、征用和控制的赤裸生命。为了阐明赤裸生命,阿甘本区分zoe和bios两种生命:前者指生物学意义上的自然生命,为人和动物共有;后者指政治层面上的共同体生活,为人独有[9]。例外状态下,人被褫夺了政治生命,沦为时刻面临死亡威胁的赤裸生命。小说中的少年战俘虽处在政治权力架构中却不受政治权力保护,沦为动物般的自然生命,生命权被强制剥夺。

这个少年兵的赤裸生命状态不是个案,而是朝鲜战争参战士兵赤裸生命处境的缩影。在发现少年战俘缺乏军事价值和情报价值后,美军主权者决定采取处理战俘的最经济方法——褫夺生命。任意屠杀战俘的行为“一直都发生,他们(美军)和敌人都这么做”[4]71-72。赫克托耳回忆起他的一名战友被敌军俘虏,在遭受残忍折磨后被无情杀害,尸体被弃置在冰冻的河岸[4]70。在朝鲜战争的例外状态下,双方军队都有可能成为主权者和赤裸生命。

朝鲜少年战俘也印证了朝鲜战争语境下朝鲜平民也难逃“神圣人”的命运。他出身良好,受过良好教育,却被韩国军队强征入伍;在一次与朝军作战被俘后,又被迫成为朝军士兵。当他被美军俘虏后,美军并不关心他的政治立场和过往经历,只是出于为战友复仇的目的而对他肆意凌辱、折磨、剥夺生命。朝鲜战争语境之下,他丧失生命的掌控权,从生命权的主体变为客体,沦为赤裸生命。他的家人也受到生命权力的捕获:父亲因所谓的间谍嫌疑未经审判即被处死,母亲和兄弟姐妹们被迫逃亡,又在逃亡之路上沦为美军主权者宰制的“神圣人”,受到欺凌侮辱,生命被褫夺。士兵、平民、战俘,身份不同,却都处于赤裸生命的状态,这也暗示在朝战生产的例外状态之中,任何人都是被主权权力捕获、控制甚至杀戮的潜在的“神圣人”;而滥杀无辜的主权者却逍遥法外。这也与阿甘本关于当代社会例外状态常态化、人人皆是潜在的赤裸生命的论断不谋而合。

朝鲜战争生产法律悬置、暴力主宰的例外状态,美军军人凭借其暴力权力成为握有生杀大权的主权者,战俘和平民沦为缺乏法律保护的“神圣人”。他们的生命权被无情剥夺,而剥夺者却不受惩戒。法治失序、战争宰制的例外状态下,人人都有沦为当代“神圣人”的可能性。

二、现代医院的驯顺的身体

《屈服者》不仅描绘暴力、否定、压制性的生命权力对于个人生命享有的生杀予夺权力,生命政治逆转为成死亡政治的生命政治图景;还展现当代社会生命政治与医学合谋、运用医院和医生“装置”规训个人身体和调节总体人口,行使规训、调节和管理的生命治理(life administration)职能。生命政治理论的代表人物——法国思想家福柯(Michael Foucault)在《必须保卫社会》(Society Must Be Defended, 1976)中指出当代社会是生命政治宰制的社会,“生命权力势若破竹的扩张……将超出整个人类统治权”[10]254。生命权力运用技术性的生命权力装置从两个维度完成生命治理:对于个人身体的规训和人口总体的调节[10]242-244。生命政治采用的装置之一就是医生和医疗机构,他们对个人身体和人口总体进行监视、干预、扶植、优化、评估、调节、矫正,实现维持生命健康、提高生命质量、改善生命状态、优化人口总体的目的。生命政治“不再让死亡在最高权力范围内起作用,而是把生命纳入一个有价值和实用的领域之中”[8]144,生命权力已经从阿甘本式的“使你死”(死亡威胁)转向“使你活”(扶植生命)[11]。在生命政治框架下,医生凭借其专业知识和医学权力进入了“唯有至高权力才可以进入的无主之地”[5]159,成为生命权力的主体,普通人“以身体化的生命政治方式进入到生物性技术管控的赤裸生命状态中”[12],成为生命权力的客体。

朝鲜战争难民琼恩罹患癌症住院治疗的经历体现福柯的生命政治学图景:个人身体被纳入以生产驯顺的身体(docile body)为目的的生命政治中,成为生命权力通过医院精心管理、严格规训和细致调节的客体。移民美国多年的琼恩罹患胃癌,病势凶险,她的主治医师凯尼格医生(Dr Koenig)擅长治疗顽疾,享有“大胆创新的治疗技术和不论病情如何永不言弃”的名声,坚信治病就是“生命或一无所有”的信条[4]234。在德语中,“Koenig”意为国王,Dr Koenig暗示医生对于病人生命拥有如国王般的生杀予夺权,决定其生死、生命长短和生命质量。在现代医疗制度中,医生凭借知识——权力在医患关系中掌握主导权和话语权,宰制病人的生命权,病人则成为生命权力的客体,接受医生对其生命的管控和调节。身患顽疾的琼恩“将自己完全交给医生,从未拒绝或犹豫”[4]234。她接受痛苦的治疗程序,忍受剧痛、脱发、消瘦等不良反应。她让渡给医生的不仅是身体和生命,更是其生命权和主体性。医生掌握她的生死权,制定详细的治疗计划,监视、记录、跟踪她的病情变化。医生的诊断治疗实践“因为客观上辅助了国家治理和政治行为而具有了权力色彩”[13]84。生命权力与医学的合谋使生命权力“越来越有权利干预生活的方式,干预‘怎样’生活”[10]248。作为生命权力执行者的医生介入病人琼恩的生活,规定她的生活方式,影响她的生活轨迹,要求她立即住院,配合治疗,并制定严格的规则供其遵守,时时刻刻监视她的行为和病情变化情况,并采取相应的治疗措施。规则“规定了人们如何控制其他人的肉体,通过所选择的技术,按照预定的速度和效果,使后者不仅在‘做什么’方面,而且在‘怎么做’方面都符合前者的愿望”[14]156,医生通过医院规定和治疗规则获得对病人肉体的控制和生命的管理,从而延长病人的生命,改善生命状况,最终扶植生命。在主治医师眼中,癌症是生命中的偶然因素,一种非常规的状态,需要通过医学治疗予以消除从而实现生命的规范化(regularization)和常规化。琼恩不只是他的病人,更是生命权力与医学技术规训、调节和管理的对象。医生对于病人的治疗是微观生命权力作用于个体生命的机制之一。

小说中琼恩的癌症顽疾和韩裔移民身份的结合具有多重象征意义,使生命政治从规训个人肉体的维度拓展至管控某个群体的维度。第一,在20世纪下半叶,因其病因不清、低治愈率和高死亡率,癌症被认为是一种难以启齿的耻辱、难以治愈的疾病,主权者以保卫大众健康和生命安全为名,将癌症患者纳入生命政治的运作场域之中,因此,医生对于癌症的治疗态度和治疗方式也隐喻当时美国社会对于癌症患者群体的规训与管控。琼恩的主治医师将癌症视为必须清除的病毒和必须取胜的战役,在琼恩因治疗方法带来的痛苦想要放弃治疗,他严加斥责并予以阻止。他的癌症治疗团队接纳众多癌症病人,对他们严密监督、严格管理,稍有违背医嘱、违反治疗程序,轻则受到医生的严厉训斥、重则受到更加严格的治疗方法,以痛苦的治疗方法惩罚癌症病人的违规和对医生生命权力的挑战。这也隐喻当时美国社会通过医生和医院实现对癌症患者的规训和管控。第二,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美国,癌症“被认为是冷酷、秘密的侵入者的疾病角色”[15]19,是需要采取一切措施予以打击和消除的致命的、阴险的敌人,癌症“冷酷、秘密的侵入者”形象也唤起亚裔被视为入侵者(Asian invasion)的历史(1)桑塔格《疾病的隐喻》最初连载于1978年1月26日、2月9日和2月23日的《纽约书评》,小说中琼恩罹患癌症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因此桑塔格关于癌症隐喻的洞见适用于琼恩的情况。。朝鲜战争后以难民身份进入美国的琼恩难以摆脱亚洲入侵者、难以同化的外国人(inassimilable aliens)的刻板印象,仍被视为美国社会安全稳定的潜在威胁。阿甘本认为无国无家(stateless people)的难民和移民既被母国排除,也被移入国排除,是当代社会的“神圣人”。离开故土、流散美国的琼恩就是美国社会的“神圣人”,受到生命权力的捕获和控制。白人医生对于琼恩身体的规训象征美国社会对于韩裔移民群体的规训和管理,旨在生产出作为个体的驯顺的身体(docile body)和作为群体的遵纪守法的模范少数族裔。如果韩裔拒绝成为美国主流社会期待的模范少数族裔,那么就将受到严厉惩罚。小说中,琼恩的白人主治医师在琼恩因痛苦的治疗过程而表现出不配合的态度时,对她严厉斥责,继续安排治疗,并派住院医师监督、管理琼恩,以确保她配合治疗。作为生命政治实施者的医生对于身患癌症的琼恩个人身体的规训、惩罚和管理隐喻美国社会对于韩裔移民的人口管理和生命治理。第三,癌症对于病人生命的无情剥夺隐喻朝鲜战争对众多无辜朝鲜民众生命的褫夺。美国文学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疾病的隐喻》中追溯疾病在政治话语中的使用,发现癌症隐喻“暗示种族大屠杀”[16],从此意义理解,小说中韩裔琼恩最终死于癌症也隐喻死于朝鲜战争的无辜朝鲜民众。朝鲜战争造成超三百万平民丧生,而在朝鲜战争中也发生屠杀朝鲜民众的反人道行为。朝战难民琼恩受生命权力捕获和管控的经历也就成为朝鲜民族的集体隐喻:既是无数丧身于朝鲜战争的普通朝鲜民众的象征,也是在美韩裔群体被管控与规训经历的缩影。

韩裔琼恩的回忆呈现福柯的两种生命权力运作机制:一是生命权力借助医学管理个体身体,行使“提高生命价值、优化生命过程”的职能[16]。在延长病人生命、提高生命质量的过程中,生命权力也借助医生这一权力执行者实现生产“驯顺的身体”的生命治理目的。二是生命权力对于人口整体的治理。移民、难民和癌症患者都沦为生命权力以保护人口总体安全和健康为名进行管理和调节的对象,他们成为当代社会的“神圣人”,受生命权力支配、管控和征用,如若反抗,则会受到生命权力的无情打击与压制。

三、对抗记忆中生命政治的反思

从表面上看,小说《屈服者》以赫克托耳和琼恩的回忆浓墨重彩地绘制朝鲜战争中生命权力的作用机制和战后韩裔移民受生命政治管控的现状,似乎并没有描写韩裔个体对于生命权力的争取和生命政治的反抗。然而,小说恰恰是在朝鲜战争亲历者的回忆中批判生命政治的捕获、管控、征用与扼杀,反思朝鲜战争期间和战后生命政治对韩裔民族的规训、惩戒和管控。作为社会边缘人物的朝战老兵赫克托耳和韩国难民琼恩的回忆恰恰是法国思想家福柯所说的对抗记忆(counter-memory)。福柯认为“历史的功能是压缩时间的多样性从而塑造铁板一块的总体”[17]152,而对抗记忆“将历史变成一种完全不同的时间形式”[18]160。换言之,“对抗记忆作为一种铭记和忘却的方式,从地方的、直接的、个人的经验开始……它转向过去以期挖掘被主流叙事所隐藏的历史”[18]203,对抗记忆“扮演批判的、颠覆性的功能记忆的角色”[19]15。

《屈服者》的回忆叙述不是简单的创伤记忆叙述[1]2,而是批判生命权力被褫夺和践踏、反思生命政治的对抗记忆。“回忆性的叙述是一个主导性、结构性的生命反抗力量”[20]。小说人物赫克托耳和琼恩的痛苦回忆揭露朝鲜战争期间士兵和平民生命权力被侵犯、剥夺的严峻图景,朝鲜战争后在美韩裔移民群体被规训、惩罚和管控的现实,他们的回忆呈现与美国官方历史不同的微观生命政治史,是对主权者滥用生杀权的抨击和抗议,是对生命政治的批判和反思。在具体的回忆方式上,小说不仅运用赫克托耳和琼恩的多视角回忆呈现不同时空的生命政治图景,还特别运用视觉记忆和异故事叙述者增强回忆的视觉冲击,呈现生命政治的无情。

小说特别运用具有冲击力和感染力的视觉图像(visual imagery)呈现赫克托耳对朝战期间生命政治捕获和杀害“神圣人”的回忆。一方面是因为“记忆主要以视觉形象出现”[21]214,另一方面是因为视觉记忆蕴含的巨大潜能——强烈的感染力和表现力、唤起观者共情和认同的能力——能够凸显生命权力对于赤裸生命的暴力与赤裸生命的脆弱不安。在阿甘本看来,作为“一种能荷(能量的负荷)与一种情感的经验的结晶”的视觉记忆能够在张力状态中将强烈情感传递给见证者,并激起见证者的情感反应[22]134。小说运用赫克托耳的回忆视角呈现他们目睹的惨烈的朝鲜战争场面,邀请读者成为见证者。赫克托耳回忆朝鲜战争期间负责清理阵亡士兵尸体时目睹的场面:“那些无头、无腿、无胳膊的躯体……正在腐烂的尸体因其携带的蛆虫明显在动且散发出恶心的温热……正是将死之人皮肤、双眼的潮红和残留的一丝活力令他毛骨悚然”[4]109。这些视觉意象的运用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情感反应,凸显战争暴力对个体生命的摧残及赤裸生命的悲惨结局,抨击生命政治对无辜生命的任意剥夺。同时,赫克托耳清晰的视觉记忆也印证战争暴力对目击者产生的强烈情感和持久记忆,并以目击者的视觉回忆传递给读者,使读者成为战争暴力场面的间接目击者,生出强烈的情感反应。

《屈服者》除了以赫克托耳和琼恩的回忆呈现朝鲜战争期间和战后生命权力对于个体生命的捕获与管控,中间还穿插异故事叙述者(heterodiegetic narrator)的叙述。这个无名的异故事叙述者处于故事之外,不参与故事进程。作为无所不知的叙述者,他可以叙述事件、发表评论。由于赫克托耳和琼恩是被生命政治裹挟的亲历者,他们的回忆难免具有主观色彩,且他们的有限视角难以全面呈现生命权力对生命的监视、捕获、管理、调节和杀戮,因此全知视角的异故事叙述者的叙述可以提供更为立体的生命政治运作图景。小说开头和结尾就是典型的异故事叙述。小说以“旅程即将结束”开始,以“还没呢”结尾(2)小说原文分别为“THE JOURNEY HAS BEGUN”(1), “NOT YET”(469)。原作引文出自Chang-raeLee. The Surrendered[M]. New York: Riverhead Books, 2010.翻译为笔者所译,以下不再详注。;这两句在文中似乎脱离语境,略显突兀,然而通读小说后,读者会意识到这两句恰是全知叙述者从宏观上对于小说人物生命经历和宏大生命政治的无限感慨。小说开始是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后,琼恩开启见证生命政治肆意捕获、管控个体、个人沦为赤裸生命的逃生之旅;小说结尾是20世纪80年代琼恩历经千辛、最终在心中的圣地——意大利索尔费里诺教堂——过世。琼恩的生命消逝也意味着她受生命权力管控、捕获和规训的个人生命政治史结束。作为琼恩生命终结之地的索尔费里诺教堂也具有丰富的含义。意大利索尔费里诺教堂是为纪念伤亡惨重的索尔费里诺战役而建,陈列了在1859年索尔费里诺战役死亡的数万士兵与平民的累累白骨,在某种意义上是芸芸众生生命权被褫夺的见证者,也是铭记生命政治的记忆之场。小说首尾遥相呼应的两句表明生命政治的跨时空性,也暗示生命政治框架之中人人皆是潜在的赤裸生命,更暗示生命政治从现代延续至当代,形式更加多样化,从暴力褫夺生命到现代与医学合谋规训与管控个人和群体。

赫克托耳和琼恩试图遗忘那段生命政治肆虐、生命权力被侵犯和剥夺的创伤记忆,然而无果,他们会经常“回忆起朝鲜战争的丑陋记忆”[4]87,忍受痛苦记忆的折磨,“即使临终时刻记忆也会复苏”[4]221,最终深刻意识到“有些事情不能遗忘”[4]443,他们不能遗忘的是生命政治对于个人生命的捕获、管控甚至褫夺。小说中,生命政治见证者的回忆是对抗遗忘的积极力量,是揭露生命政治或隐蔽或公开的运作机制的重要途径。他们的朝战记忆再现了朝鲜战争对生命的肆意褫夺、造成的家破人亡、生灵涂炭,“揭穿美国以人道主义为借口干预朝鲜和其他地方的谎言”[23]63-64。美国以保卫人权、抵制共产主义为幌子组织联合国军干预朝鲜战争,使一场国家内战转变为地区性的局部战争,造成超三百万平民丧生,朝鲜半岛沦为焦土[24]770。朝鲜战争期间和战后,美国塑造与宣传其仁慈博爱的救世主形象、将冷战意识形态主导的干预性的朝鲜战争伪装成保卫民主、自由和人权的崇高战争,而朝战亲历者的回忆却展现生命政治机器下个人命如草芥、命不由己的残酷现实,在美韩裔群体受生命权力规训和惩罚的现实经历,构成美国官方朝鲜战争历史和韩裔历史的对抗记忆,在揭露朝鲜战争历史真相、生命政治暴力的过程中,发挥反思朝鲜战争、批判生命政治的作用。

结语

德国文化记忆研究专家扬·阿斯曼(Jan Assmann)曾说:“如果说要与过去告别,那么我们应该告别的是暴力,而不是记忆,并且只有通过记忆,我们才能告别暴力。”[25]《屈服者》中叙述者的记忆再现朝鲜战争期间和战后生命政治的两种形式:消极的、压制性的死亡政治和积极的、生产性的生命政治。前者凭借暴力捕获、征用、甚至杀戮个体生命,使其处于被法律弃置的赤裸生命的状态;后者则运用医学技术实现对个体肉体和某个族群的调节、规训、扶植和管控,以实现生命管理的目的。个人被卷入生命政治洪流中,处于生命权被褫夺、遭受或暴力或温和的生命权力装置控制的生存状态。小说中,视觉记忆和多视角叙述的运用凸显生命政治框架下个人命如草芥、身不由己及生命政治的残暴无情,也邀请读者成为生命权力暴力的见证者;更重要的是,叙述者的回忆因呈现被美国宏大历史隐匿和忽视的朝鲜战争亲历者的战争经历与战后人生而成为批判、反思朝鲜战争期间和战后生命政治的对抗记忆。在某种程度上,小说《屈服者》以文学记忆的形式再现朝鲜战争暴力和战后生命政治对芸芸众生的胁迫与戕害,唤起对“被遗忘的战争”和沦为赤裸生命的普通人的关注,表达了对人类生命权力和生存现状的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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