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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补断裂点”:《美国亚裔作家》价值论

2021-12-09刘向辉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日裔文学批评亚裔

刘向辉

(1.许昌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许昌 461000;2.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2)

一、引言

20世纪70年代尽管不是美国亚裔文学批评的开端,但却是美国亚裔文学批评兴起以来的一个重要阶段,期间美国亚裔文学选集相继涌现。根据张敬珏(King-Kok Cheung)和斯坦·由根(Stan Yogi)1988年在《美国亚裔文学编目》(AsianAmericanLiterature:AnAnnotatedBibliography)的统计:1970年至1979年美国一共出版了42部风格不同的美国亚裔文学选集。[1]7-20在这些作品中,既有严格意义上的文学选集,如杰拉德·哈斯勒姆(Gerald W. Haslam)等人编写的ForgottenPagesofAmericanLiterature(1970),也有在关注身份、历史和族群等主题基础上摘录“少量”文学作品的综合性选集,如艾米·立木(Amy Tachiki)等编写的《根:美国亚裔读本》(Roots:AnAsianAmericanReader,1971)(以下简称《根》);既有关注华裔、日裔、菲律宾裔等多个族裔的综合性选集,如王燊甫(David Hsin-Fu Wand,1931—)编写的《美国亚裔文学遗产:散文与诗歌选集》(Asian-Americanheritage:ananthologyofproseandpoetry,1974)(以下简称《美国亚裔文学遗产》),也有关注单个族裔的专题选集,如布伦达·派克·苏努(Brenda Paik Sunoo)编写的《美国韩(朝)裔作品》(KoreanAmericanWritings,1975)。这42部作品虽然都以“选集”的形式关注了始于19世纪80年代的美国亚裔文学,但每部选集的风格与侧重点是不同的,尤其是它们所体现的“美国亚裔”主体意识是截然有别的。从命名来看,这42部选集中只有6部作品的名称带有“美国亚裔”的标识,除了上文提到的《根》和《美国亚裔文学遗产》之外,其它4部选集为:许芥昱(Kai-yu Hsu)与海伦·帕鲁宾斯卡斯(Helen Palubinskas)(以下简称“海伦”)合作编写的《美国亚裔作家》(Asian-AmericanAuthors,1972),赵健秀(Frank Chin,1940—)、陈耀光(Jeffery Paul Chan,1942—)、劳森·稻田(Lawson Fusao Inada,1938—)、徐忠雄(Shawn Hsu Wong,1949—)合编的《唉咿!美国亚裔作家选集》(Aiiieeeee!AnAnthologyofAsian-AmericanWriters,1974)(以下简称《唉咿!》),艾玛·吉(Emma Gee)等人编写的《对位:美国亚裔观》(Counterpoint:PerspectivesonAsianAmerica,1976)(以下简称《对位》),蒋慧萍(Fay Chiang,1952—2017)等人编写的《生于美国内外:美国亚裔诗歌选集》(AmericanBornandForeign:AnAnthologyofAsianAmericanPoetry,1979)(以下简称《生于美国内外》)。这6部作品的出现是对20世纪60年代末兴起的美国亚裔运动(Asian American Movement)的一种“文学化”推进,开启了“早期的亚裔文学研究专注于美国身份的构建”[2]总序6的新征程。

这6部选集中只有《美国亚裔作家》《唉咿!》《美国亚裔文学遗产》和《生于美国内外》属于“纯粹”的文学选集,《根》和《对位》是涉及多个学科领域的综合选集。在这4部文学选集中,《唉咿!》以“壮怀激烈”的言辞向白人社会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并向主流的权力和权威观念挑战,[3]20一度成为“美国亚裔文学的宣言”。[4]40此后,以赵健秀为代表的“唉咿!集团”以及1976年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1940—)出版《女勇士》(TheWomanWarrior:MemoirsofaGirlhoodAmongGhosts)引发的“赵汤论争”迅速成为20世纪70、80年代美国亚裔文学(批评)界的“事件性”关键词。《唉咿!》的横空出世与“赵汤论争”的升级发酵的确在较大程度上遮蔽了《美国亚裔作家》等其它几部文学选集“尚未完全绽放”的光芒,但它们在美国亚裔文学批评史上的“存在”价值却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美国亚裔作家》这部第一次使用“美国亚裔”冠名的“纯文学”选集具有重要价值。在这4部美国亚裔“纯”文学选集中,《美国亚裔作家》第一次以文学选集的形式“集中”呈现了之前已有近80年发展历史的美国亚裔文学,不仅为之后“美国亚裔文学”作为一个整体研究的“建制”发出了重要一声,而且为后来诸多“美国亚裔文学选集”的编写乃至后世的美国亚裔文学批评提供重要了重要借鉴,更重要的是以“文学批评”的形式践行了亚裔行动主义思想,有力声援了20世纪70年代如火如荼的美国亚裔运动。基于此,本文拟通过重新审视《美国亚裔作家》,阐明其“固有”的史学价值、“教科书”价值与传承价值,“弥补”美国亚裔文学批评史的“断裂点”。

二、“源流”之源:《美国亚裔作家》的史学价值

自1887年李恩富(Yan Phou Lee,1861—1938)发表自传《我在中国的童年》(WhenIwasaBoyinChina)以降,美国亚裔文学已经走过了130多年的历程,而与之对应的美国亚裔文学批评其实也在“齐头并进”发展。据笔者考证,美国亚裔文学批评至少起源于1898年,以《纽约唐人街:人与地方的历史呈现》NewYork’sChinatown:anhistoricalpresentationofitspeopleandplaces的出版为标志。在该著作中,作者路易·约瑟夫·贝克(Louis Joseph Beck,1867—不详)专门对李恩富的留美经历及其作品《我在中国的童年》进行了较为详实的评述。[4]286-89因此,美国亚裔文学批评的源头并非诚如学界盛传的“1970年后,一些美国亚裔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开始出版”[5]“源于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6]184之说。“始于60年代末70年代初”源头说中的“源”其实是学界使用“美国亚裔”之名进行“文学批评”的“特殊源流”,而《美国亚裔文学》正是这股“源流”的重要起点。

作为“源流”之源,《美国亚裔作家》开启了美国亚裔文学批评的诸多先例。首先,该书第一次整合了原先处于“散乱”状态的美国亚裔文学创作,为“美国亚裔文学”注入了“真实”意义。20世纪70年代之前的美国亚裔文学创作要么以近乎“湮没”的形式散存于作为整体的“美国文学”中,要么作为“美国族裔文学”的一个分支,且通常被冠以“美国东方人文学”(Oriental American Literature)之名。可以说,长久以来“美国东方人(文学)”这种带有歧视意味的称谓一直是“美国亚裔(文学)”的代名词。即使在《美国亚裔作家》出版的1972年,依然有《美国东方人》(TheOrientalAmericans)这样的著作出版,因此《美国亚裔文学》的出版就具有一定的“文化对抗”意义,而其封面上苍劲有力的两个毛笔体汉字“亚美”无疑是一个掷地有声的宣言抑或象征。从内容编排看,《美国亚裔作家》收录了22位美国亚裔作家的作品,其中华裔8位、日裔5位、菲律宾裔9位。以当下视角看,无论是收录的作家数量,还是涉及的族裔数量,均不甚可观,但《美国亚裔作家》却开创性地把“美国华裔文学”“美国日裔文学”“美国菲律宾裔文学”统合到“美国亚裔文学”中,从而让“美国亚裔文学”作为一个“独立体”存在。更重要的是,该书通过对“美国亚裔文学”的界定阐明了许芥昱和海伦鲜明的编选观。在该书《导言》之前的一段话中,编者在承认“(亚裔)作家可能对‘美国亚裔’这一术语界定有所不同”的基础上,指出他们竭力收录具有丰富美国生活经历的亚裔作家作品。具体包括以下三类亚裔作家:在美国出生并在美国长大的作家、年轻时移居美国并留在美国的作家、在菲律宾开始文学创作但却在美国通过英语创作成名并经由美国人推介给菲律宾人的菲律宾作家。编者坦言,由于空间的制约以及其它因素,本选集主要涵盖华裔、日裔、菲律宾裔三大类别作家的作品。[7]1至此,美国亚裔文学不再是一个“虚空”的概念,而开始成为一个有具体“所指”的文学类型,这为“美国亚裔文学”后来的“学术化建制”、甚至“学科化建制”奠定了基础。

其次,《美国亚裔文学》第一次以“正名”形式挖掘出了一批杰出的美国亚裔作家,“横”“纵”结合地展现了美国亚裔文学发展的立体化图景,为美国亚裔文学(创作)的谱系化建构提供了一条参考路径。尽管1972年以前美国文坛并不存在“美国亚裔作家”这一称谓,但的确已经有一批具有亚裔血统的作家在进行创作,有些作家甚至在美国社会产生了较大影响。比如黄玉雪(Jade Snow Wong,1922—2006)凭借畅销书《华女阿五》(FifthChineseDaughter)在20世纪50年代就成为一个引起广泛关注的“文化使者”。美国政府不仅把《华女阿五》组织翻译成亚洲多国文字出版,而且资助黄玉雪到多个亚洲国家进行巡回演讲。在此背景下,许芥昱和海伦按照“华裔”“日裔”“菲律宾裔”三个类别挖掘出刘裔昌(Pardee Lowe,1905—1996)、黄玉雪、森俊郎(Toshio Mori,1910—1980)、劳森·稻田、何塞·加西亚·维拉(José García Villa,1908—1997)、比恩韦尼多·桑德斯(Bienvenido Santos, 1911—1996)等22位作家,即以“横”的形式把华裔文学、日裔文学、菲律宾裔文学形塑成一个具有整体意义的“美国亚裔文学”,并展现出美国亚裔文学“和而不同”的“亚裔共同体”意识。比如华裔作家赵健秀的《祭祀之食》(FoodforAllHisDead,1962)展现出唐人街“既非美国、也非中国”而是“美国亚裔”的独特文化样态,日裔作家劳森·稻田的《西线之歌》(WestSideSongs,1970)表现出日裔渴望走出“集中营”阴影经历、过上“公正”生活的“亚裔共同愿景”,而菲律宾裔作家塞缪尔·塔加塔克(Samuel Tagatac,1939—2005)在诗歌《葬礼》(AFuneral)中借助丰富的象征来渴望恢复充满活力的人类声音,而这恰恰是菲律宾裔以及华裔、日裔过去100多年来因遭遇“文化阉割”而失去的声音。[7]5在单个的华裔文学、日裔文学,或菲律宾裔文学框架内,编者在“绘制”对应族裔大事年表的基础上基本按照时间顺序呈现作家作品,即以“纵”的形式展现出对应族裔文学的历史演进性与具体表征。比如在美国华裔文学部分,编者在列出“美国华裔大事年表(1785—1965)”的基础上,收录了刘裔昌、黄玉雪、李金兰(Virginia Lee)、赵健秀、张璨芳(Diana Chang)、陈耀光、徐忠雄、梁志英(Russell C. Leong)的作品。这8位作家的年龄跨度长达45年(即3代人),最早的作家刘裔昌生于1905年,而最晚的作家梁志英生于1950年。选编的8部作品或作品选段的出版时间跨度相差29年,最早的作品是刘裔昌的《虎父虎子》(FatherandGloriousDescendant,1943),最晚的是梁志英的短诗《线茧》(Threads,1972)。这由3代美国华裔作家创作、时间跨度近30年的8部作品,不仅展现了华裔近百年来在美国跌宕起伏的生存发展历程,而且基本表达出“华裔从主动同化到觉醒反抗”的身份变奏主题,比如早期作家刘裔昌的《虎父虎子》、黄玉雪的《华女阿五》以及李金兰的《太明所建之屋》等自传性作品就在较大程度上塑造了一群符合西方白人社会期待的“刻板化”形象,也即编者所言的“美国熔炉化进程造就的模范”[7]10,而年轻一代作家的作品则逐步开始反其道行之,注重表达对白人主流社会的不满,期冀通过“打破刻板化印象”而构建亚裔主体身份,如赵健秀的《祭祀之食》、徐忠雄的《写给凯·波尔的信》(LettertoKayBoyle)就在不同程度上表达了这种创作诉求。对身份问题认识的差异一方面揭示了作家世界观的不同,而另一方面预示着美国华裔文学创作的多元化趋势,这也正是其不断成熟的表现。

三、践行亚裔行动主义:《美国亚裔作家》的“教科书”价值

《美国亚裔文学》开启了美国亚裔文学的“教科书”编写模式,为蓬勃发展的美国亚裔运动提供了学术支持。自1968年美国亚裔运动在旧金山州立大学肇始以后,亚裔学生群体强烈倡议在大学设置有关亚裔的研究课程计划,到1969年,旧金山州立大学、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都成功建立了美国亚裔研究计划。[8]79在设立美国亚裔研究课程的初期,不少高校面临着“缺乏美国亚裔研究教材”的现实困境。在此背景下,编写对应的美国亚裔研究教材就显得尤为紧迫。正是在此现实需求的驱使下,许芥昱和海伦“不失时机”地编写《美国亚裔文学》,为美国亚裔研究课程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教学材料。他们以“敢为天下先”的开创精神编写具有“教科书”意义的《美国亚裔作家》,并不是一时兴起的“一蹴而就”,而是建立在其独特的亚裔文化背景、厚实的学术功底、丰富的教学及教材编写经验基础之上的。许芥昱1922年生于中国成都,1940年开始就读于战火纷飞的西南联大,1944年毕业并拿到清华大学文学学士学位。后来,他留学美国,先后在俄勒冈大学(University of Oregon)和斯坦福大学(Stanford University)获得新闻学硕士和中国现代文学博士学位。许芥昱毕生主要从事教育事业,在倡导编写《美国亚裔作家》时,他是旧金山大学人文学、外国语言文学以及世界文学领域的教授,同时也是该校比较文学系的主任。除了具体的教学事宜之外,许芥昱为美国的《纽约时报》(NewYorkTimes)、《华日世界日报》(ChineseWorldDaily)以及香港的《民主评论》(DemocraticReview)撰稿。同时,他还编著了《二十世纪中国诗》(TwentiethCenturyChinesePoetry:AnAnthology,1963)、《周恩来传》(ChouEn-lai:China’sGrayEminence,1968)、《中国的文艺界》(TheChineseLiteraryScene:AWriter’sVisittothePeople’sRepublic,1975)、《我们的中国旅行》(OurChinaTrip:Selection, 1978)、《看齐白石的画》(Ch’iPai-Shih’sPaintings,1979)等多部作品。遗憾的是,一位如此多产的学者1982年在旧金山遇难丧生,不得不与其倾注一生的中美文化交流事业“戛然而止”地告别。第二作者海伦尽管没有太多其它的著述,而她长期与中国文化以及美国亚裔群体相关的学习和工作经历使其在编写《美国亚裔作家》时同样具有显著的优势。编写《美国亚裔作家》时她是一名创意写作英语教师,不过她之前曾经当过对外英语教师(TESOL),而且是旧金山美国亚裔学生教材的研发者。从学习背景来看,她在欧柏林学院(Oberlin College)、西储大学(Western Reserve University)等六所学校求学,其中在波士顿大学(Boston University)取得学士学位、在旧金山州立大学(San Francisco State College)取得硕士学位。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她在台北的国立政治大学(National Cheng-chi University)、夏威夷大学(University of Hawaii)、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Berkeley)等高校专门学习中国语言文化。《美国亚裔作家》中鲜明的“教科书”意识主要体现在以下两点:其一,该书清晰梳理了美国华裔、美国日裔、美国菲律宾裔的发展历程,以清晰的“历史意识”告知读者美国亚裔经历的近百年沧桑。这对于刚刚萌发“觉醒意识”的美国亚裔来说,尤其对第二代、三代以及更晚出生的美国亚裔学生来说具有重要的“知识启蒙”作用,有助于进一步激发其已有的“亚裔身份意识”。比如编者在“美国华裔大事年表(1785—1965)”中专门列出“1957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给李政道和杨振宁”这一鼓舞人心的事件,似乎“有意”凸显美国华裔的身份荣耀性。其二,该书收录的22部作品或作品选段具有清晰的“亚裔身份塑造”意识。早期的作品虽然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存在着“刻板化”现象,一定程度上充当了西方白人主流社会“规训”亚裔群体的“文化工具”,但毕竟以“书写”的形式让“亚裔”得以“生成”,而且这也是早期亚裔作家体认“亚裔群体”的一种方式,当然也是一种完全“个人化”的体认方式,正如李金兰1970年所言“作者只是书写他们所看到和理解的美国华人”[7]10,而见证“珍珠港事件”的日裔作家(Daniel Inouye)则在自传《华盛顿之行》(JourneytoWashington,1967)中表现出“强烈效忠美国”的决心。[7]2-3后来的作家劳森·稻田、赵健秀等则开始旗帜鲜明地标明“与众不同”的“美国亚裔身份”,因为他们要打破“高高在上”的白人化视角,要让白人主流社会看到“美国亚裔作为人本身固有的尊严与美”。[7]5无论是早期作家笔下具有迎合色彩的“刻板化”形象,还是后来作家笔下具有鲜明主体意识的“个性化”形象,抑或“中间地带”作家笔下“不愠不火”的亚裔人物形象,都是亚裔身份意识得以彰显的具体方式。青年学生通过阅读这些文学作品,可以在感知文学人物形象“亚裔经历”的同时,结合所处的现实世界以“共情”的姿态去观照、反思美国亚裔社会,而编者在每一章节后设置的思考题更是可以引导学生思考美国亚裔面临的种种问题。比如编者在刘裔昌的《虎父虎子》选段最后设置了这样一道思考题:“作者讲述了1918年发生的一段工作歧视经历。您能否提供任何证据支持或反驳今天存在这种工作歧视的主张?”[7]23编者显然是借助文本中的故事来引发学生去思考现实问题,而通过文本内外的关联思考,学生会在潜移默化中塑造或强化亚裔身份意识。

四、“影响的焦虑”:《美国亚裔作家》的传承价值

《美国亚裔文学》以“编”“论”结合的方式开启了美国亚裔文学批评的先河,不仅为后来诸多美国亚裔文学选集的编写提供了重要参考,而且其观点成为不少学者引用的对象,因此就像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1930—2019)倡导的“影响的焦虑”一样在美国亚裔文学批评领域发挥着重要的传承作用。《美国亚裔文学》中的“编”就是选取作家作品,而其中的“论”主要体现在全书的“导言”以及三个具有“导言”性质的“美国华裔文学”“美国日裔文学”“美国菲律宾裔文学”介绍中。从“编”的角度看,《美国亚裔文学》以独到的“前瞻”意识“生成”出一批美国亚裔经典作家。它收录的作家大部分都被后来的美国亚裔文学选集再次收录,比如紧随其后出版的《唉咿!》共收录14位作家,其中就有8位作家与《美国亚裔作家》中的作家重合,分别为:陈耀光、张璨芳、赵健秀、森俊郎、劳森·稻田、山本久枝(Hisaye Yamamoto,1921—2011)、塞缪尔·塔加塔克、徐忠雄。这种具有“传承”性质的文集编选无疑造就了一批经典的美国亚裔作家,而这正是推动美国亚裔文学“经典化”的重要路径。时至今日,美国亚裔文学发展已经呈现出“群英荟萃”的繁盛局面,然而《美国亚裔作家》中收录的不少作家依然是学界关注的对象,比如2018年郭英剑等人主编的《美国亚裔作品选》和《美国华裔作品选》以整体互补的形式再次收录了《美国亚裔作家》中的赵健秀、徐忠雄、梁志英、山本久枝、劳森·稻田、比恩韦尼多·桑德斯等6位作家,从而验证并强化了这些作家的“经典性”。

从“论”的角度看,《美国亚裔作家》尽管兼容并蓄地收录了李金兰和赵健秀两类“身份立场”堪称对立的作家作品,彰显了“开放包容”的美国亚裔文学编写理念,但在“导言”中清晰呈现了美国亚裔作家思想的“罅隙”,亮明了编者对不同类别作家作品的看法。对于刘裔昌、黄玉雪、李金兰等早期作家的作品,编者指出:“这些具有较强自传色彩的作品往往暗示出那种中国玉器或乌龙茶鉴赏手册所描绘的中国文化,以及中国移民的刻板化印象,要么沉默寡言、完全中国化,要么悄无声息地被同化为美国人,即成为美国熔炉化进程造就的模范。”[7]10这种带有“批判”意味的论断不仅对早期美国华裔作家的自传性作品进行了基本“定性”,而且对后来的批评界带来了较大影响,特别是对以赵健秀为首的“唉咿!集团”产生了显著影响。在《唉咿!》的导论部分,“唉咿!集团”以“恰当论述”(correctly states)[9]之言高度肯定了许芥昱和海伦的观点,并以“让语言更流畅”的姿态“直接”引用了上述观点。(1)尽管以赵健秀为首的“唉咿!集团”直接引用了许芥昱和海伦的观点,但“唉咿!集团”通过增加词汇等形式对许芥昱和海伦的原文进行了适当修改,让原文语言更为通畅。许芥昱和海伦的原文为:“These largely autobiographical works tend to suggest the Chinese culture described in the connoisseurs’ manuals of Chinese jade or oolong tea, and the stereotype of the Chinese immigrant, either withdrawn and totally Chinese, or quietly assimilated and unobtrusively American, a model of the results of the melting-pot process.”“唉咿!”集团的引文为:“These largely autobiographical works tend to present the stereotype of Chinese culture as described in the connoisseur’s manual of Chinese jade oolong tea, and the stereotype of the Chinese immigrant who is, or should be, either withdrawn and stays totally Chinese, quietly assimilated and has become unobtrusively American, exhibiting a model of the American ideal of the melting pot process.”经由“唉咿!集团”的引用,许芥昱和海伦的这一观点得到了更为广泛的传播,比如中国学者蒲若茜2011年在文章《亚裔美国文学批评探源》中[6]89、宋阳2019年在文章《“哎咦集团”与“文化民族主义”——亚裔美国文学之早期文化身份批评》中均借助赵健秀“之口”重申了许芥昱和海伦的观点:“这些很大程度上具有自传体性质的作品像鉴赏家手册介绍中国玉和乌龙茶一样去展示中国文化和华人移民的刻板印象:华人移民要么被表现为孤僻、完全中国化,要么悄无声息地被同化,变成美国人,成为美国理想的大熔炉进程中的模范。”[10]35而在评价赵健秀等(当时)年轻一代作家时,许芥昱和海伦指出:

这些年轻的作家和他们的同代人正在竭力记录他们的所见所感——1970年代真实中国人的眼泪、笑声和微妙情绪。他们所描述的事件比唐人街警察的记录更深入地揭示人类戏剧。他们刻画的人物比傅满洲或《花鼓歌》中的二儿子更接近现实。由于没有更方便的说法,他们选择把其感性称为一种独特的美国华裔文学感性。[7]11

许芥昱和海伦提出的“美国华裔文学感性”说不仅精准捕捉或概括了赵健秀等人的创作观念,而且与赵健秀和陈耀光1972年在《种族主义者之爱》(RacistLove)一文中提出的“美国华裔感性”“美国日裔敏感性”[11]69形成了一种呼应关系。赵健秀和陈耀光“扩大化”的“感性”说是对许芥昱和海伦“美国华裔文学感性”说的继承和推进。也正是此文中,赵健秀和陈耀光高度称赞了许芥昱和海伦的《美国亚裔作家》导言,指出:

他(和海伦)的导言可以让读者睿智地阅读美国亚裔作品。导言探讨了双重人格的概念和美国亚裔的刻板化印象,并对在美国的亚洲人的经历和美国亚裔的经历进行了区分,进一步指出美国华裔、美国日裔和美国菲律宾裔的具体经历和文化统一性。导言描述了现代美国亚裔作家让各自族群语言合法化的刻意努力。[11]78

赵健秀和陈耀光对许芥昱和海伦“美国华裔文学感性”说的继承推进,以及对其《美国亚裔作家》序言的肯定为他们后来在《唉咿!》中明确提出“美国亚裔感性”(Asian-American sensibility)奠定了基础,而“美国亚裔感性”正是“唉咿!集团”在《唉咿!》中界定收录美国亚裔文学作品的核心标准,[12]98即“收录作品的年代、种类、深度和质量证明了美国亚裔感性和美国亚裔文化的存在,这些感性和文化可能与亚洲和白色美国有所关联但却又截然不同”。[9]之后,“美国亚裔感性”不仅成为“唉咿!集团”开展美国亚裔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立论基础,而且成为他们长期对抗白人主流文化规约的理论武器,同时也成为美国亚裔文学批评界的一个热词。至此可以说,由许芥昱和海伦提出、经由“唉咿!集团”发扬光大的“美国华(亚)裔(文学)感性”说是一个具有开创性和广泛影响的美国亚裔文学批评关键词,即使在当下,它依然是美国亚裔文学批评界绕不开的一个“影响的焦虑”。

五、结语

综上而言,《美国亚裔作家》以“源流之源”之势赋予了美国亚裔文学“真实”意义,较为全面深入地展现了美国亚裔文学发展的立体化图景,并以“教科书”模式积极践行了亚裔行动主义,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美国亚裔运动的发展,同时其独到深刻的“编”“论”模式也对后来的美国亚裔文学批评产生了相当的影响,因此《美国亚裔作家》堪称一部具有开创意义的美国亚裔文学批评“经典”之作。当然,如果仅以当下的视角审视《美国亚裔作家》,其编选范围、立场观点未免显得有所“局限”,这对诞生于1972年的一部著作来说是“不公平”的。尽管《美国亚裔作家》具有以上诸多价值,但遗憾的是它只是在1972年和1976年经过两次出版发行,至今未曾得到一次再版,而且当年出版该书的霍顿米夫林公司(Houghton Mifflin Company)(2)霍顿米夫林公司成立于1832年,曾经出版过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等美国经典作家作品,在2006年经历合并重组之后已经更名为霍顿米夫林哈科特公司(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Publishing Company)。也不复存在。时至今日,《美国亚裔作家》通常是以“老古董”的形式散藏于一些图书馆和个别学者手中,而这对于挖掘其“价值”是非常不利的。在全面深入审视美国亚裔文学批评史的过程中,学界不仅要看到并继续“深挖”《美国亚裔作家》的多重价值,“弥补”美国亚裔文学批评史的“断裂点”,而且要与出版界积极合作,推动《美国亚裔作家》的再版,让这种“不应被遗忘而几乎被遗忘”的经典之作重现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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