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剧《霸王别姬》看莫言改写历史的新尝试
2021-12-08樊星
霸王别姬,无疑是《史记》中最令人感慨的英雄悲歌——“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这一段,着墨不多,却写出了英雄末路的悲壮和美人从容赴死的慷慨,充分体现出“威武不能屈”和“虽败犹荣”的铮铮铁骨。虽然项羽之败自古多有非议,可李清照仍然欣赏那股“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豪气,给无数人以励志的力量。
到了上个世纪初,京剧艺术家梅兰芳将《霸王别姬》打造成京剧经典,常演不衰,饮誉几代人。后来,香港小说家李碧华于1985年别出心裁,先是写出了电视剧剧本《霸王别姬》,后改写为同名小说。这小说已不是重现历史上霸王别姬的悲剧,而是写出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世事哲理。两个京剧演员因戏生情,那情却因为师弟程蝶衣的同性恋隐情而浸透了苦涩意味。随着师兄段小楼的成婚,更因为社会的剧烈动荡,段小楼的铮铮铁骨、程蝶衣的绝望心态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一出《霸王别姬》就这样与现代艺人的悲剧命运重迭在一起,令人感慨人生的死结。是那慷慨悲歌的戏塑造了艺人的生活?还是艺人的命运在冥冥中呼应了历史的悲剧?古往今来,有多少历史的悲剧如出一辙、何其相似!这部小说因此散发出历史与现实、艺术与生活混融一气的悲凉意味,经大陆电影导演陈凯歌拍成电影《霸王别姬》,荣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也一直广受影迷追捧,成为当代电影经典。
此后,小说家莫言也于上个世纪末创作出话剧剧本《霸王别姬——英雄、骏马、美人》。剧本开篇就写出了霸王的绝望与迷惘:“我乃楚国名将之后,他是市井无赖之徒。我力能拔山扛鼎,他手无缚鸡之力。我宽厚仁爱,堂堂正正,言必信,行必果;他奸诈刁滑,鼠窃狗偷,背信弃义。我自举义以来,身经七十余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贪生怕死屡战屡败。可是,为什么我却被困在这垓下,粮草断绝,烛灭酒干,徒有一世英名?”这样的“天问”揭示了命运的无常:人生决不仅仅取决于德行的高下,还与运气、心机、谋略密切相关。那些对于不解之谜的浩叹又何尝不是无数末路英雄的人生死结?而霸王对自己的有勇无谋、应对失误缺乏反省,是不是也是他视野的盲区?因此,紧接着,侍卫的旁观者语才揭示了命运的另一面:“你是贵族娇养的顽童,他是苦难养育的斗士;你徒有匹夫之勇,他胸装千古帝业;你儿女情长,虚担道义,逆忠言,意孤行;他舍儿弃妇,忍辱负重,得失有道;你举义以来,火烧阿房大殿,坑埋败军,坐失战机无数;他广纳贤士,以弱胜强。”二者的人生境界判然有别。显然,普通人更欣赏项羽的快意人生,而政客则对刘邦的谋略更加认同。只是,对于将成功看得高于一切的人们,还是更注意汲取历史的成败教训吧!好在,对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从来都见仁见智,也从来难有定论。历史、命运,也因此愈发显得云山雾罩、云诡波谲吧。
忽然,莫言笔锋一转,引出前来劝降的吕雉的惊天之论:虞姬已投奔了刘邦!而吕雉也对刘邦的心机洞若观火:“他这次派我來,明着让我劝降,实则是想借大王的手,取我的性命,为扶正他的宠姬扫清障碍。”这一笔,出自莫言的虚构,却与历史上刘邦宠爱戚姬的记载悠然相通;这一笔,足以令人想起历史上多少同床异梦、借刀杀人的阴谋诡计!而她接下来所说的“我是为了爱你而来,我要你舍弃这虚幻的王位,带着我远避他乡,去过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则进一步渲染了诡异的氛围:是肺腑之言,还是保护自己、别有用心的托词?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吧!人生常有这样的时刻:世事纷乱如麻。心思欲说还休。情节因此大起大落,扣人心弦。
接下来几场戏,峰回路转,引出几年前亚父范增在咸阳劝霸王称帝、虞姬却渴望回到江东故乡的旧事,甚至虚构了霸王曾经追击刘邦时,虞姬居然去会吕雉,二人推心置腹,谈论女人心中的男人:是不要为了野心使生灵涂炭,还是穷追猛打对手,称霸天下?虞姬能够得到霸王的专宠,甚至让霸王停止追击,比起吕雉能够理解刘邦的宏图大略,却得不到刘邦的真爱,孰是孰非?有不同追求的人自然会有不同的回答。而莫言的设计是,经过一番不同人生观的较量,虞姬居然终于若有所悟,而吕雉也因为太了解刘邦、太嫉妒霸王对虞姬的深爱不能不怒火中烧。历史上没有的这一段,使莫言写出了女性的困惑:是夫妻的恩爱重要?还是男人的事业重要?事实上,古往今来,多少曾经恩爱的男女也鬼使神差地劳燕分飞,而多少不择手段追求霸业的人们到头来还是鸡飞蛋打一场空?人生,充满了太多的不可知、不确定。也因此,才有了各种担心、各种算计,以及“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无奈感慨和越来越看淡了恩恩怨怨、越来越看重理智与得失的心态流行吧!
于是,当虞姬终于悟到自己的儿女情长可能导致霸王的帝业落空,决心与范增一起鼓动起霸王的雄心时,没想到霸王却有了“打够了,打烦了”的感慨,还对范增产生了怀疑。而虞姬居然希望吕雉取代自己,开导霸王的情节则显然失于荒唐。最后,当虞姬从刘邦那里脱身,带着劝降的任务回到霸王身边时,当然会激起霸王的愤怒与绝望,由此引出最后的悲剧。还有一个永恒的主题——“爱是一个猜不透的谜底,爱是一个打不破的禅机”。霸王别姬,因此写出了耐人寻味的新意。莫言用了大段的笔墨写虞姬与吕雉的思想交锋,直至写到吕雉的功利心与多副面孔居然改变了虞姬的儿女情长,也就很自然使人联想到黑格尔关于恶推动历史前行的名言(虽然善也有推动社会发展的力量),还想到劣币驱逐良币、人心不古的普遍忧患。
按照莫言的想法,“这个戏我想应该是满台喷射着思想的火花,有非常美的语言魅力的那种戏。”他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能够让观众体验古典情怀,并说:“我们设计了许多在历史上完全可能发生但史书上没有记载的情节,来表现我们对这些历史人物的理解。理解就是阐释,阐释就是创造,而创造的最重要的标志就是我们写出了我们的项羽、我们的虞姬、我们的刘邦、我们的吕雉。”他甚至为话剧《霸王别姬》写了如下广告词:“这是一部与现代生活息息相关的历史剧;这是一部让女人思索自己该做一个什么样子的女人的历史剧;这是一部让男人思索自己该做一个什么样子的男人的历史剧;这是一部让历史融入现代的历史剧;这是一部让现代照亮历史的历史剧;其实所有的戏剧都是历史剧。”[1]这些话,充满了莫言“天马行空”的一贯豪气,也都耐人回味。
只是,问题还在于:在这个各种人生观杂语喧哗、什么话题都可以引出大相径庭的事来的年代,这出戏只能把观众引入不同思想交锋的舆论场吧!
由李碧华、莫言对“霸王别姬”的不同改写,也使我想到了当代历史剧的推陈出新——郭沫若曾经“为曹操翻案”,写出了《蔡文姬》;还写过《武则天》,礼赞武则天的文治武功。川剧名家魏明伦写出过轰动一时的荒诞川剧《潘金莲》,为潘金莲追求自由的爱情却被封建礼教诅咒而鸣不平;他还写过川剧《夕照祁山》,力图揭示诸葛亮嫉贤妒能、为保昏君杀大将的心机,并且提出了“为什么反骨不生驴头脑?为什么骏马偏长刺鬃毛?平庸的驴儿不欺主,猖狂的马儿搅乱槽”这些一直困扰着人们的问题,将《三国演义》中“除逆”的主题改写成“愚忠”与“嫉才”的主题,其现实针对性不言自明。还有陈亚先的京剧剧本《曹操与杨修》,也对那两位智者相遇的悲剧作出了新的阐释:在古典名著《三国演义》中,曹操杀杨修的故事刻画了曹操的多疑与暴虐,同时也道出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悲哀。而到了京剧《曹操与杨修》中,作者却写出了双重的悲剧:一个是雄才大略的政治家,却又有猜忌多疑的性格缺陷;一个是智慧超群的文人,又有恃才傲物的性格弱点。杨修明知曹操性格多疑,卻又不得不追随他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而曹操也明知杨修对他追求统一大业的重要性,却不能不猜忌杨修、挥泪杀掉这位谋士。一切都令人深思,也使人长叹。
这些年,兴起了“传统文化热”。如何从家喻户晓的历史故事中剔发富有现代感的新意?怎样在重新审视历史中开掘出启人深思的灵感?这些,都值得常说常新。
注 释
[1]王毅:《莫言磨戏<霸王别姬>》,《北京青年周刊》2007年1月23日。
樊星,著名学者。文学博士。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当代文学与文化思潮的研究。1997年—1998年美国俄勒冈州太平洋大学访问学者,2007年德国特利尔大学汉学系客座教授。2016年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系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湖北省文艺理论家协会顾问、武汉市文联副主席。著作《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曾于1998年获湖北文艺最高奖——屈原文艺奖。论文《全球化时代的文学选择》曾于2001年获中国文联2000年度优秀文艺论文一等奖、于2003年获湖北省第三届优秀社会科学成果二等奖。还曾于1999年获得“湖北省师德先进个人”称号、于2009年获“宝钢优秀教师奖”、武汉大学“十佳教师”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