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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拉斯《情人》中反复修辞的翻译及文学审美的建构①

2021-12-08李建琪

关键词:原文中修辞格杜拉斯

李建琪

内容提要 反复是杜拉斯《情人》中前景化的语言特征,也是建构杜拉斯文学审美风格的重要元素。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译者具有较高的修辞辨识能力,普遍重视对原作反复修辞格的翻译,从语音层面、词汇层面、句法层面重现了原作的反复修辞,并且发挥译入语优势,在词汇层面、句法层面通过添加的方式强化了原作的反复修辞。研究表明:正是依托修辞辨识,译者发挥译语优势,创造性地翻译原作的反复修辞格,建构并传达原作的文学审美,使《情人》的汉译本极具美学价值,从而促成了上世纪末杜拉斯作品在中国的研究热潮。

引 言

反复(法语:répétition)的概念根植于西方古老的哲学思想当中,从柏拉图将其视为无法改变事物本质的“模仿”到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的“同一和差异的重复”,再到米勒(J.Hillis Miller)将这两种重复形式进行对立统一的融合;从德勒兹(Gilles Louis René Deleuze)的“深邃重复”(répétition complexe)再到热拉尔·热奈特(Gérard Genette)的“重复叙事”,反复这一概念在西方哲学、精神分析学、语言学、叙事学、文学等领域被多次探讨。但值得一提的是,反复也是修辞学的传统范畴,“事实上,反复在修辞学的传统中占有重要地位”②Dominique Dias.« Les figures de répétition: une tradition rhétorique à l’œuvre dans Atemschaukel de Herta Müller ». La clé des Langues. Lyon, ENS de LYON/DGESCO(ISSN 2107-7029), novembre 2012.http://cle.ens-lyon.fr/allemand/langue/linguistique-etdidactique/les-figures-de-repetition-une-tradition-rhetorique-a-l-uvre-dans-atemschaukel-de-herta-myller.Page consultée le 16 novembre 2020.涉及该书的引文均由作者翻译。,并且“反复修辞格是能够组织文本的工具”③Ibid.,在文本建构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法国风格学及符号学专家乔治·莫里尼耶(Georges Molinié)在《关于反复问题的研究》(Problématique de la répétition)中明确指出反复是“最强大的修辞格之一”④Georges Molinié.« Problématique de la répétition ».Langue française, 1994 (101) : 102.涉及该书的引文均由作者翻译。。在国内学术界,Repetition有不同译名,有学者将其译作“重复”,有学者将其译作“反复”,黎昌抱在《英语反复修辞探索》中详细厘定了Repetition的术语译名问题,本文不再赘述。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认为反复是章句上的一种积极的修辞方法,是“用同一的语句,一再表现强烈的情思”⑤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161.。在修辞意义上,反复既非语言的机能失调,亦非冗余的絮絮叨叨,而是“言说者使用的写作手段,是通过对文本进行反复来安排言语的意愿”⑥Dominique Dias, op.cit.。本文正是基于修辞学范畴下的反复修辞格,采用国内修辞学界常用的译名“反复”,对文学作品中作者为表现强烈感情或为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而进行的有意重复给予关注。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的《情人》(L’amant)采用了典型的反复叙事结构,文本内的结构化表征不断重现,户思社在《诗情化就一首不朽的咏叹调——重读玛格丽特·杜拉斯小说〈情人〉》中指明在杜拉斯如泣如诉般的文字中充斥着反复,反复修辞是杜拉斯《情人》突出的修辞审美特征⑦户思社.《诗情化就一首不朽的咏叹调——重读玛格丽特·杜拉斯小说<情人>》.团结,2017(03):67-69.。自1984年《情人》出版并斩获龚古尔文学奖,短短两年间便出现了多个中译本。本文基于《情人》的反复修辞的语言特点,分析《情人》的三个汉译本(1985;1986;2014),观察译者对原文中反复修辞手段的修辞辨识,发现译者普遍重视对原作中反复修辞特点的翻译,尤其在对原文文本建构十分重要的反复修辞手段翻译时,尽量再现甚至强化原文中的反复修辞特点,这使得译文实现了对原文反复修辞的传递,从而保证译入语读者对原文修辞特点的审美感受和译文的文学审美价值。

一、原文反复修辞在译文中的再现

《情人》是现实与文本交织的充满自传色彩的作品,文本语言的形式承载着作品的意蕴。苍老的“我”跨越时间和空间,回望“十五岁半”时生活在印度支那的“我”,那些被忘却的记忆在“我”的回忆里零散地浮现,左冲右突,平铺在纸面上。已经老了的“我”与“十五岁半”的“我”之间充满了时间的长度和记忆的厚度,而这些都在“我”碎片式的回忆下呈现扁平化,读者需要抽丝剥茧从而走进“我”那被忘却的记忆。而作者也为读者的阅读提供了线索和路标,那就是反复出现的结构化表征。这些反复出现的语言形式引领读者了解文本叙述结构,走进“我”的内心世界,踏足“我”那如湄公河般流淌的东方情结。因此,原文中的反复修辞理应纳入翻译实践的考量,具体而言,原文反复修辞在译文的重现主要是从语音反复、词汇反复、句式反复三个维度进行。《情人》的译者们使用不同的翻译方法,试图再现原文中的反复修辞特点。

1.语音反复

“语言是声音和意义的结合体。音律美对思想情感表达十分重要。”⑧孙艳.《修辞:文学语言陌生化的审美构建》.当代文坛,2016(01):22.语音的反复使语言充满韵律和节奏,进而传递诗意。原文中,“我”讲述家庭的冷漠、兄弟间温情的缺失。

原文:Jamais bonjour, bonsoir, bonne année.Jamais merci.Jamais parler.Jamais besoin de parler.(Duras 1984:69)

译文1:从来不讲什么你好,晚安,拜年。从来不说一声谢谢。从来不感到需要说话。(2014:66)

译文2:从来不道早安,晚安,不恭贺新禧,也从来不说声谢谢。从来不讲话,从来没有开口的必要。(1986:56)

译文3:从来没有你好、晚安、新年好。从来没有谢谢。从来不说话,从来不需要说话。(1985:50)

原文中的“bonjour, bonsoir, bonne année”是头韵反复,再加上“jamais”的四次首语反复,作者借此描述其原生家庭的冰冷。由于语言之间的差异,译者很难在语音韵律方面完整传达原文的修辞效果,而是在完整传达意义的基础上,尽量使译文的文字押韵以复现原文的反复修辞效果。译文1用“从来不……从来不……从来不……”尽量重现原文的“ jamais”,但头韵重复在译文中并未体现。译文2与译文3用四个“从来”+否定词的形式重现了原文的的四个“ jamais”的首语反复,同时也在保证意义完整传达的基础上,译文2通过“早安、晚安”中“an”的押韵来复现“bonjour, bonsoir, bonne année”的头韵重复,译文3通过“你好……新年好”中“ao”的押韵来实现对头韵重复的部分传递,尽量与原作反复修辞保持一致。

2.词汇反复

杜拉斯作品的语言充满创造性及颠覆性,她挑战传统的语法和句法,与繁滞凝重的句法决裂。她重视词汇的作用,认为“词汇比句法更重要”⑨【法】玛格丽特·杜拉斯.《话多的女人》.吴岳添,廖淑涵译,陈侗,王东亮编.北京:作家出版社,1999:13.,她常常使词汇独立成句,并将词汇作为展示杜氏语言技巧创新的原料。“词汇放置的方式,也是非常、非常精确的,不能用别的方式来放置它们。”⑩同上,第213页。作者对词汇的精心安排也体现在词汇层面的反复修辞。如原文中反复出现的“ quinze ans et demi”,用来讲“我”的年龄,在全文不同地方多次反复出现,以下按照其在书中的出现顺序列举了其中六次。

➢ 原文:Que je vous dise encore, j’ai quinze ans et demi.(Duras 1984:11)

译文1:对你说什么好呢,我那时才十五岁半。(2014:5)

译文2:我还要告诉您,我十五岁半。(1986:2)

译文3:让我再告诉你,那时我15岁半。(1985:3)

文章以一个苍老的“我”开篇,随后转向对年少的“我”的回忆。这里的“十五岁半”给了读者一个时间信号,预示着回忆的大幕即将拉开。

➢ 原文:J’ai quinze ans et demi, il n’y a pas de saisons dans ce pays-là, ...(Duras 1984:11)

译文1:我才十五岁半,在那个国土上,没有四季之分,……。(2014:5)

译文2:我十五岁半。那里不存在不同的季节,……。(1986:2)

译文3:我十五岁半。这个国家没有季节,……。(1985:3)

在与上一个“十五岁半”两行之隔的地方,又出现了“十五岁半”,并引出回忆中对“我”至关重要的生活环境,这次回忆大幕正式拉开。

➢ 原文:Quinze ans et demi.C’est la traversée du fleuve.(Duras 1984:16)

译文1:我才十五岁半。就是那一次渡河。(2014:11)

译文2:十五岁半。渡河之际。(1986:6)

译文3:15岁半。渡河。(1985:7)

“十五岁半”,再次出现,将老去的“我”的叙述再次拉回到年少的“我”的叙述。

➢ 原文:Quinze ans et demi.Déjà je suis fardée.(Duras 1984:24)

译文1:才十五岁半。那时我已经敷粉了。(2014:20)

译文2:才十五岁半,就已经搽脂抹粉了。(1986:15)

译文3:15岁半,我已经化妆了。(1985:14)

➢ 原文:Quinze ans et demi.Le corps est mince, presque chétif, des seins d’enfant encore, fardée en rose pâle et en rouge.(Duras 1984:29)

译文1:才十五岁半。体形纤弱修长,几乎是瘦弱的胸部平得和小孩的前胸一样……(2014:25)

译文2:十五岁半。腰身纤细,几乎是孱弱的,胸脯还是板平的……(1986:19)

译文3:15岁半。身材纤细,体质羸弱,孩子的双乳……(1985:18)

➢ 原文:Quinze ans et demi.La chose se sait très vite dans le poste de Sadec.(Duras 1984:108)

译文1:十五岁半。在沙沥地区很快就有传闻了。(2014:106)

译文2:十五岁半。事情很快在沙地的法国人区传开了。(1986:95)

译文3:十五岁半。这件事在沙沥哨站已经是无人不晓了。(1985:84)

“所有的反复都处于话语的时间顺序中,并显示了这一时间的顺序,反复是事件发展的标识和征象。”⑪Elisabeth Richard.« A propos de répétition : entre continuité et rupture ».Semen, 38, le 24 avril 2015.URL : http://journals.openedition.org/semen/10323 ; DOI : https://doi.org/10.4000/semen.10323.Page consultée le 22 septembre 2020.“十五岁半”是一条引线,一次次将年老的“我”引至年少的“我”;“十五岁半”是一个镜头,将读者的眼光拉至忘却的记忆中的“我”,为读者追随作者的意识流提供路标。不断反复的“十五岁半”将悬置的零散的记忆片段串联起来,并在反复之间给读者留下了思考的时间。不断反复的“十五岁半”也引领读者追随情节发展的节奏,在作者已写内容与未写内容之间架起桥梁,反复成了过渡的一种方式,对于文本来说充满了建构性。通过对译文的观察,可以发现译者明显了解并积极再现原作的反复。在“ Quinze ans et demi”的六次反复中,原文中有四次是单独使用“ Quinze ans et demi”,使其独立成句,这是杜拉斯典型的语言风格,也使反复修辞更加明晰。在这四次的反复中,译文1在翻译时三次都加入了“才”,使译文由词汇变成了句子,丧失了杜拉斯原本的语言风格特点;译文2只有一次加入了“才”;译文3四次都尊重了原作的语言结构,传递了原作的语言风格。

3.句式反复

有的作家偏爱短句及语法结构简单的句子,而杜拉斯正是这样的作家。虽然其句法结构简单,语法关系清晰,但依然承载着作者的修辞审美。如:

原文:Je ne veux pas dormir dans ses bras, dans sa chaleur, mais je dors dans la même chambre, dans le même lit.(Duras 1984:79)

译文1:我不愿意睡在他的怀抱里,我不愿意睡在他的温暖之中。但是我和他睡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2014:76)

译文2:我不愿意睡在他的怀抱里,他的温暖的怀抱里,但和他同睡一个房间,合睡一张床。(1986:67)

译文3:我不愿睡在他那炙人的怀抱里,但却和他睡在一间屋子、一张床上。(1985:58—59)

在白人少女与中国富少的恋情中,少女始终占据主动地位,保持着情感的独立。为了加强并突出这一点,作者使用“dans..., dans..., dans la même..., dans le même...”的结构,营造反复修辞的效果。译者通过不同的方式再现原文的反复,译文1使用“睡在……,睡在……。……同一……,……同一……”复现原文结构,甚至为了加强原文的反复修辞效果,译者将“ Je ne veux pas ”这一原文中并没有反复的结构也进行了重复,译作了“我不愿意……,我不愿意……”。译文2使用“……在他的……,他的……,……同睡一个……,合睡一张……”的结构基本复现原文反复修辞。译文3将“dans..., dans...,”的反复合成了“在他那炙人的怀抱里”,弱化了原文的反复效果。

对于原文在语音、词汇以及句法层面的反复修辞特点,译者们都尽量用各自的方式保留原作前景化的语言特点,虽然某些译文在个别的词句上弱化了原文的语言特点,但总体上译者都追求将原作的修辞审美保留并传递给读者。

二、原文反复修辞语言特征在译文中的强化

“修辞上的反复,话语建构属于非完成态,重复的部分,属于必要信息。是未完成话语的审美化延长。”⑫谭学纯,朱玲.《广义修辞学》.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28.好的译者,都试图使译文的修辞审美尽量贴近原文的修辞审美。对于原文的修辞方式除了尽量保留之外,甚至利用译入语的语言特征,使译文的修辞特征比原文的修辞特征更明显。在《情人》的汉译本中,对反复修辞语言特征的强化主要体现在词汇反复的强化和句法反复的强化。

1.词汇反复的强化

在王道乾、李玉民、王东亮各自翻译的《情人》的三个译本中,译者针对原文的词汇反复修辞格,以自己的方法对反复修辞进行加强。如:

在《情人》的开篇,一个向“我”走来的男人说比起年轻时的面容,他更喜欢“我”备受摧残的面容。这个形象是“我”经常想起、唯独我一个知道,却从不说起的。“Je pense souvent à cette image que je suis seule à voir encore et dont je n’ai jamais parlé.(Duras 1984:9)”。原文本来没有使用任何修辞手法,“ cette image ”(这个形象)在原文中也只出现了一次。但在王道乾的译本中,作者将其译为“这个形象,我是时常想到的,这个形象,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这个形象,我却从来不曾说起。”(2014:3)译者将“这个形象”反复了三次,并将原文的句子内容作了调整,将原句的三个动词分别置于“这个形象”的三次反复之后,使译文成为具有相同结构的排比修辞。在原文中,“ cette image”本是一个平常词语,但经过译者的不断重复后,这个词被前景化了,被赋予了更丰富的审美内涵。译者这样的处理,放缓了句子节奏,突出了年老的“我”的沧桑感,延长了读者的审美感受。又如,原文中,白人少女的夜不归宿引起了学校的不满,她的妈妈与校长谈过后,学校同意再也不对白人少女进行管束。自那以后就没有人再因此而惩罚她。“ ....après elle rentrera à la pension, et personne pour la punir, la battre, la défigurer, l’insulter.”(Duras 1984:112)原文中用一个“ personne(没有人)”,紧跟后面的四个动词“la punir, la battre, la défigurer, l’insulter(惩罚她,打她,诋毁她,辱骂她)”。原文中只有一个“ personne(没有人)”,作者在这里并没有使用反复的修辞手段。而在王道乾的译本中,使用了四次“没有人”,营造了“ personne ”的反复修辞的效果。“……然后,再回到寄宿学校,没有人惩罚她,没有人打她,没有人损坏她,没有人辱骂她。(2014:109)”。无独有偶,王东亮的译本中,也同样关注了“ personne ”这个词的力量。“……过后,她回到寄宿学校,没有人惩罚她,没有人打她,揍她,骂她。一个人也没有。(1985:87)” 为了使用反复修辞来强调“没有人”,王东亮将没有反复修辞效果的“personne”在译文中进行了两次反复,并在后面另添加一句“一个人也没有”,特意营造反复强调的效果。再如,《情人》中描写白人少女结识中国富少,坐上中国男人的黑色豪华大汽车后的复杂内心感受,进入黑色汽车对她来说是一种仪式,是在精神上与过去生活断裂的开始。从这一刻起,过去的生活中的种种将成为其怀念的对象。“Et je serai toujours là à regretter tout ce que je fais, tout ce que je laisse, tout ce que je prends, le bon comme le mauvais, le car, le chauffeur du car avec qui je riais, les vieilles chiqueuses de bétel des places arrière, les enfants sur les porte-bagages, la famille de Sadec, l’horreur de la famille de Sadec, son silence génial.”(Duras 1984:44-45)作者用动词“regretter”统领后面一系列并置的宾语,动词“regretter”只出现了一次,并没有反复修辞的效果。然而,在王东亮的译本中,将该句译为:“我总是怀恋起我做过的,我丢弃的一切;怀恋起我吃过的,不论好坏;怀恋起大汽车,向我笑的司机。后排座的嚼烟老太太,行李架上的孩子们;怀恋起沙沥的家,怀恋起家里的恐怖和斗智时的沉默无语。”(1985:31)显然译文整句采取了“……怀恋起……;怀恋起……;怀恋起……。……;怀恋起……,怀恋起……。”的平行结构,读起来朗朗上口,充满气势。译文中在原本毫无修辞效果的“regretter”上添加了反复修辞格,有意识地五次重复使用“怀恋起”,赋予“regretter”特殊的感染力,深化“我”的复杂心理和对过去的不舍和眷恋,使“我”的情感得以更好地表现。

2.句式反复的强化

句式层面的反复修辞在《情人》中并不鲜见,而译者们对反复修辞的强化也体现在句法层面。如,原作中描述“我”的害怕心理时,作者使用了“J’avais peur de...(我怕)”的句式反复。“J’avais peur de moi, j’avais peur de Dieu.”(Duras 1984:13)王道乾将其译为“我怕我自己,我怕上帝,我怕。”(2014:8),译者将原文中的“我怕”的两次反复变为三次反复,通过多次复现“我怕”来渲染“我”内心的恐惧,加强原句的反复修辞效果。又如,在年老的“我”回望过去的时候,回望“我”的家人,“我”的青年时代,“我”总摆脱不了一种历史的虚无感,于是“我”说出了:“L’histoire de ma vie n’existe pas.ça n’existe pas.”(Duras 1984:14)作者反复两次使用否定句“n’existe pas(不存在)”表现“我”对生命历史存在的否定。王道乾将其译为:“我的生命在历史并不存在。那是不存在的,没有的。”(2014:9)译文中将只重复了两次的否定表达进行了加强,在第二句里又添加了一个否定分句,将否定的表达复现至三次,一定程度上强化了作者有关生命、历史以及存在的虚无感的表达。再如,中国情人在学校门前与白人少女见面,久别重逢炙热地拥抱在一起,早已忘记了他们所处何时何地。原文为“Nous nous sommes embrassés, sans un mot, embrassés, là, nous avons oublié, devant le lycée, embrassés .”(Duras 1984:101)为了传达“我”与中国情人之间的爱情,原文用了“embrassés(我们拥抱了),..., embrassés(拥抱了),..., embrassés(拥抱了).”的结构,将“拥抱了”进行三次反复。王东亮将其译为“我们拥抱了,一句话没说,我们拥抱了。我们忘记了这是在学校门口,正是在那儿,我们拥抱了。”(1985:78)译者在原句中后两个“embrassés”前面加上了“Nous nous sommes(我们)”,使译文以“我们拥抱了,……,我们拥抱了。……,我们拥抱了。”这样整齐的排比句式出现,不仅将原作想表达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传递给译入语读者,甚至还加强了这种感情的深度和广度,使文本充满了韵律感。

三、反复修辞与文学审美的建构

反复作为一种常见修辞格,在文学作品中主要用来“增加表达的气势,起到强调的作用,或是渲染某种特定的氛围”⑬孙会军,郑庆珠.《译,还是不译:文学翻译中的反复现象及处理》.中国翻译,2010,31(04):46-50.。杜拉斯的《情人》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年老的“我”回看十五岁的“我”,支离破碎的回忆斑斑驳驳地洒在纸面上,有记忆的黑洞,也有回忆的厚度。而“作为文本情节征象的反复是文本建构支架的一部分”⑭Elisabeth Richard, op.cit.,建构被忘却的记忆的厚度,传递杜拉斯风格的文学审美,是杜拉斯作品中前景化语言特征。“文学翻译修辞的对象是原作中那些‘有动因突出’的不同层级的‘前景化’语言现象”⑮贾英伦.《文学翻译修辞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13.,《情人》中的反复修辞恰恰就是文学翻译应当考量的对象。《情人》的汉译本反映出三位译者充分意识到了反复修辞格对建构原作审美特征的重要作用,并试图通过在译文中保留或者加强反复修辞来重建其审美特征。由于源语与译入语的语言差异,在语言的语音层面,译者在面临无法还原的语音反复时,发挥汉语优势,通过文字押韵来实现原文反复修辞格的韵律美。值得注意的是,译者除了在译文中努力再现原文的反复修辞特征外,还在词汇层面和句法层面通过增加在原文本中本来没有的反复修辞手段来强化原文的前景化语言特征。“对修辞手段的添加,其目的性就更为明显,为了增强文本的文学性特征”⑯钟毅.《陌生化语言的翻译与剧本“文学性”的实现——20世纪八、九十年代奥尼尔戏剧汉译本研究》.中国翻译,2019,40(05):121-129.,在译文中,译者对反复修辞手段的添加不仅弥补了因语言差异造成的译文文学性的弱化,甚至创造性地加强了译文的文学性。杜拉斯的作品影响了20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大批作家,在中国引起了前所未有的“杜拉斯热”,杜拉斯作品在中国获得的成功就是杜拉斯作品翻译的成功,译者为中国读者成功再造了杜拉斯的诗意世界。正如王小波在《我的师承》一文中,对译者的翻译大为赞叹:“杜拉斯的文章好,但王先生译笔也好……假如没有像查先生和王先生这样的人,最好的中国文学语言就无处去学……他们对现代汉语的把握和感觉,至今无人能比。”⑰王小波.《王小波文集》.西安:陕西师范出版社,2003:63.显然,正是译者们借译入语之优势,基于自身的修辞辨识能力,重现甚至加强了原作的前景化语言特征,在译文中成功重建了原作的文学审美,才实现了杜拉斯作品在中国的接受和传播。

结 语

《情人》的语言极具创新性,与传统的行云流水似的文学语言不同,杜拉斯的语言充满了断裂与碎片,构建出一种充满张力的审美体验。作者偏爱反复,反复的词语保证了话语的连续性,同时引入了叙述的断裂。同时,恰恰是这反复修辞格为译者和读者的阅读提供了路标,引导其在杜拉斯的语言迷宫里找到出口。在译本分析的基础上,可以看出译者群体具有辨识原作反复修辞格的能力,并利用汉语优势重现甚至强化原作的反复修辞特征,弥补了因语言差异造成的原作的文学审美的流失,从而促成了杜拉斯作品在中国获得成功。文本的文学审美的传达是文学翻译的题中之意,而在译文中创造性重建文学审美的前提是译者的修辞辨识,译者需要具有对原作的突出性修辞语言特征进行辨识的能力,才能在翻译过程中再现甚至加强原作不同寻常的语言特点,实现译作的美学价值,成功架起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交流之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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