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村鉴三的近代批判
——以其足尾矿毒论为线索
2021-12-07商兆琦
商兆琦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33)
足尾矿毒事件是指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日本枥木县足尾铜山排出的废液,经渡良濑河污染下游地区所造成的环境问题。该事件不仅引发了周边农民的抗议,也引起各方政治家和知识分子的密切关注。1901年4月,内村鉴三在田中正造(1)田中正造(1841~1913)是明治时代的政治家和社会运动家,也是矿毒反对运动的主要领导者。关于田中正造的生平和思想,可参考拙文《田中正造的思想世界——关于明治儒学的个案研究》,《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的陪同下到访足尾矿毒的受害地区。回东京后,他马上动笔写作《矿毒地巡游记》,并在《万朝报》上连载。内村写道:“足尾铜山矿毒事件是大日本帝国的污点……我们绝不能将其仅视为一个地方问题,这实际上是关系整个国家的问题,也是关系全人类的问题,国家或许会因之而亡。”(2)内村鑑三:《内村鑑三全集》巻九,岩波書店,1980~1983年,第159页。面对如此重大的问题,内村基于独特的思考提出了相应的分析和对策,并将其扩展为对日本近代社会的反思和批判。
迄今为止,有关矿毒事件的研究论著汗牛充栋,但这些研究多以田中正造为中心,对田中之外的知识分子的讨论较为罕见。另一方面,有关内村的人物史和思想史研究,对他的矿毒论往往一笔带过,对于支撑其矿毒言说的近代批判思想挖掘不够。(3)例如,大竹庸悦在论文《论内村鉴三政治观的变迁——以与田中正造关联性为中心》(收入《内村鑑三と田中正造》,流通経済大学出版会,2002年)的前半部分,对内村与田中正造进行了比照性探讨,并尝试描绘出内村政治思想的特质。然而,由于作者仅选择性地分析了内村的部分矿毒言论,未能综合性地把握其矿毒论的全貌,也未能充分发掘其论述背后的逻辑构想和思维模式。又如,柴田真希都在著作《作为明治知识分子的内村鉴三——其批判精神与普遍主义的展开》(みすず書房,2016年)中,依据爱德华·萨义德和朱利安·班达的论述提取出了“知识分子应满足的特质”,进而对照这些特质对内村的思想和行动进行测定。虽然该书详细梳理了内村的矿毒论,并分析得出内村围绕矿毒问题展现的思想和行动符合“知识分子应满足的诸规范”的结论,但这种先设定衡量标准然后罗列史料加以论证的分析手法,难免有结论先行和削足适履之嫌。基于这些问题,本文拟挖掘内村围绕矿毒问题形成的思想言论,并对支撑其言论的逻辑构造进行阐释。具体而言,探究以下两个问题:一是内村对矿毒事件的认识及对策为何?二是内村形成这些认识和对策的思想背景为何?与此同时,本文还将以他的矿毒论为线索,就其对“近代问题”所展现的忧虑和思索进行分析。
一、内村鉴三的一般特征
探究一位知识分子,如仅对其某一特定思想倾向进行阐释,则难以明晰他的思想全貌。因此,在考察内村的矿毒论之前,有必要对他的性格及思想面貌进行概述。
在日本近代史上,内村鉴三可谓是别具一格的基督教思想家。内村1861年2月生于东京,是“出生即为了战斗”的武士之子。他自幼学习儒学,十岁开始学习英语,先后就读于有马私塾、东京外国语学校并最终入学札幌农学校。在札幌求学期间,内村学习西方近代科学的同时,加入了基督教会,确立了将自身奉献给双J(Jesus和Japan)的使命。而后于1884年前往美国,度过四年的留学生活。内村说:“一切高尚的、有益的、充实了我灵魂的事物,都是通过英语才习得的。”(4)内村鑑三:《内村鑑三全集》巻十五,第80页。正是在欧美文化的熏陶和塑造下,内村拥有了超脱日本正统意识形态的思维模式和价值观。内村于1888年回国,1890年任第一高等学校讲师。次年,因拒绝对《教育敕语》行最敬礼而广遭非难,一时间沦为“社会公敌”,被迫辞职离开东京。约7年后,内村受聘为《万朝报》英文专栏的主笔,得以返回东京,并成为藩阀政府最尖锐的批评者之一。在从事作家、新闻记者等工作的同时,内村积极参与传教活动,并组织了独具特色的《圣经》研读会和“无教会运动”。“我的名字是内村鉴三。是一个日本人,武士的儿子,一个独立的基督徒。职业是作家,杂志编辑,也是《圣经》的传教士”(5)内村鑑三著,石原兵永译:《英文雑誌による内村鑑三の思想と信仰》,新地書房,1983年,第9页。,这可谓内村对自己的如实写照。
作为“明治青年”(6)德富苏峰语。植手通有编:《徳富蘇峰集》,《明治文学全集·34》,筑摩書房,1974年,第118页。的一员,内村成长的年代正是儒学等传统文化影响力尚存,自由民权思想与近代科学精神、福音信仰、社会主义、进化论等新思潮接踵而至的时代。(7)关于这一阶段的思想状况,可参考三宅雪嶺:《明治思想小史》,《日本の名著·37》,中央公論社,1971年。这一时期东西方文化的交融和碰撞,为其思想成长提供了充沛的养分和能源。他在继承日本传统思想的同时,广泛吸纳了近代科学和基督教教义。大久保利谦曾评价道,内村的思想是基督教、自然科学和武士道精神共同形成的“化合物”,是“明治文化勃兴期的进步精神”之象征。(8)大久保利謙:《内村鑑三とナショナリズム——「地人論」と「興国史談」》。鈴木俊郎编:《回想の内村鑑三》,岩波書店,1956年,第88~89页。
内村作为作家和传教士的同时,还是一位激烈的社会批评家。他在长达40年的写作生涯中,不仅执拗地攻击专横的藩阀和贪婪的财阀,同时也竭力谴责腐朽的教会、堕落的政党、残暴的帝国主义和肤浅的知识分子。内村将自己定位为“极左的爱国基督教徒”(9)内村鑑三:《内村鑑三全集》巻三十六,第308页。,中里介山则把他形容为“古今绝有”的宗教战士,因为内村与其说是对他人拥有大爱的宗教家,不如说是不知妥协、背负着“神之愤怒”的战士。(10)中里介山:《本郷会堂と角筈礫林》,《今人古人·後篇》,隆文館,1906年,第98~101页。
可以说,内村并非沉溺于信仰,并从中寻求拯救之道的遁世修行者,而是积极推动世界变革的行动者。正因内村是“至始至终忠于基督教,将基督教贯彻到底之人”(11)徳富蘇峰语。鈴木俊郎编:《回想の内村鑑三》,岩波書店,1956年,第5页。,他的逻辑性思考往往被狂热的宗教信仰所压制,从而造成思想和言说的前后矛盾。关于内村的“矛盾”性格,其弟子矢内原忠雄曾评论称:“内村老师的性格是自由而独立的。这种自由是毫不畏惧矛盾的自由……老师在某一个时段内,对真理的某一方面置于百分之百的重要性,而在另一时段内同样承认真理另外一面的百分之百的价值。也就是说,老师并非考虑整体平衡来安排价值相对关系的体系性的人物,而是在某个时段内为某一个真理倾其所有的预言家型的人物。”(12)矢内原忠雄:《キリスト者の信仰 余の尊敬する人物:正·続》,岩波書店,1982年,第316页。这一评论,或是对内村自许的“极左性”的恰当阐释。
由上可知,内村是拥有“无惧矛盾”之性格,并直觉性地感受“神之愤怒”的行动者和批判者。因此,很难将其构筑于信仰之上的政治和社会言论裁剪成工整的思想体系。为了避免讨论得漫无边际,也为了避免概括得削足适履,本文将以他的矿毒论为线索,尝试刻画出其思想形象的一个侧面。
二、内村鉴三的矿毒论
围绕着矿毒事件,内村鉴三从拜金主义、人道主义和宗教等三个角度进行了分析和批判。内村关于该事件最初的论述,是1897年3月16日发表于《万朝报》的英文报道:FourNotoriousFactsabutMountains。(13)《悪名の四大「山」》,《内村鑑三全集》巻四,第56页。内村指出,足尾矿山带给矿主古河市兵卫巨额财富的同时,严重损害了周边农民的利益,让他们日陷困境。日本在明治维新后走上个人主义和拜金主义之途,这一方面催生了少数富豪和权力阶层,另一方面又不断制造出庞大的贫困阶层。而且,富豪阶层和权力阶层相互勾结,将法律用作牟利之道具,这就使得社会阶层分化的问题雪上加霜。
1900年2月,以被害地区民众在进京途中被警察殴打、逮捕的“川俣事件”为契机,社会舆论对于矿毒问题的关注再度高涨。如前所述,1901年4月,内村亲临矿毒受害地调查访问,并在《万朝报》上以《矿毒地巡游记》为题刊登了这次访问的感想。内村认为矿毒事件不仅是经济问题,更关系到了“人道问题”。这是因为矿毒与地震、海啸、洪水等自然灾害不同,是发生在物质时代的人为灾害。(14)《内村鑑三全集》巻九,第158页。如果对这种人为灾害漠然视之,任由其发展的话,势必会威胁到国家的存亡。他批评了支持足尾矿山经营的政治经济制度,揭露了以“文明开化”为旗号的明治维新的欺骗性和虚伪性。
内村认为,矿毒事件是由矿主古河市兵卫德性的低劣引发的。“各种各样的社会罪恶如追究其根源”(15)《内村鑑三全集》巻十,第105、214、213、106、96、107页。,必当归因于“利欲”和“好色”这两种罪恶,而古河恰是这两种罪恶的化身。内村谴责道:“古河市兵卫蓄妾七人,而迫十数万民众于饥饿,公然侵犯伦理之道,倘无法律之明文,尤以正五位之位阶阔步于天下,余辈每念及此事,不可不思者,乃于众多场合,虽有现代之法律,亦难决然判别人物之正邪也。”(16)《内村鑑三全集》巻十,第105、214、213、106、96、107页。也就是说,尽管古河的矿山经营给当地带来了严重的损害,明治政府却授予他正五位的官位。由此可见,“现代之法律难判人物之正邪”,“现代法律与情感仁慈之间,相隔太远”。(17)《内村鑑三全集》巻十,第105、214、213、106、96、107页。
虽然内村这一时期积极就矿毒事件发声,但到了1902年,内村开始远离田中正造主导的矿毒反对运动,而潜心于研读《圣经》。对于内村的这种转变,田中正造甚为不满,多次劝告他“扔掉圣经”直接参与社会改良运动。(18)《内村鑑三全集》巻十,第105、214、213、106、96、107页。对于田中的质疑,内村写下《关于要我扔掉圣经的忠告》(19)《内村鑑三全集》巻十,第105、214、213、106、96、107页。等文章来阐明自己的立场。他说:“对《圣经》的研究是改良社会的最佳方法”,“《圣经》能使人断绝利欲之念,在这个时代,以唤醒他人的‘圣欲’为手段才能从根本上改革社会”。(20)《聖書の研究と社会改良》(1902年3月2日),《内村鑑三全集》巻十,第106页。内村认为,只有先改造人格,才能改良社会,而只有拯救“人的灵魂”,才可以重塑个人的人格,而想要拯救人的灵魂,必须依靠《圣经》。“《圣经》在渡良濑河沿岸通行之时便是矿毒问题解决之时,《圣经》知识在劳动者中普及之时便是劳动问题解决之时。”(21)《聖書を棄てよと云ふ忠告に対して》(1902年3月20日),《内村鑑三全集》巻十,第97页。然而,在想要迅速解决矿毒问题的田中正造看来,内村这般的社会改良法并不是合适的救治对策,而仅是隔靴搔痒的姑息手段。《田中正造全集》巻十五,岩波書店,1977年,第622页。内村之所以坚持这一观念,乃是因为他认为矿毒问题发生的根源,不在矿山中,而在人心中。
破坏了渡良濑河沿岸十几万人的家庭,夺取他们的食物,甚至让无辜的婴儿赖以生存的乳汁都干涸了的东西是什么?这当然是从足尾矿山随水流而来的铜毒砒毒,然而,将这矿山挖了又挖的动力来自何处呢?是不是还有比这矿毒更严重的毒呢?那不是从山上来的毒,而是从人心中涌出的毒。(22)《内村鑑三全集》巻十,第105、214、213、106、96、107页。
所以,要从根本上解决矿毒问题,必须进行“人心的改良”。那么,要如何进行“人心的改良”呢?在回答该问题之前,有必要先了解他对日本近代社会的病理诊断。
三、内村鉴三的近代批判
1.亡国论
内村说,透过矿毒事件可以观察到日本社会的危
险境地。(23)《失望と希望(日本国の先途)》(1903年2月10日),《内村鑑三全集》巻十一,第54~55页。他将矿毒事件视为日本“亡国”的症候(24)《内村鑑三全集》巻七,第270页。,而其根本病理在于道德之衰颓。“对于这片土地的国民来说,道德是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的大事。无论是商业、工业、农业,它们的发展都不能一日无道德。不将道德置于第一位,而将政治、生产亦或是艺术置于道德之上的国家终会灭亡。”(25)《内村鑑三全集》巻十一,第349、55~56页。
在内村看来,道德决定一国之命运,如果国民没有“相爱之心”,国家便只剩下躯壳而在精神上陷入死亡。(26)《既に亡国の民たり》(1901年5月18日),《内村鑑三全集》巻九,第165~166页。道德是联结全体国民的纽带和维持社会共同体的前提。值得注意的是,内村所述的道德并非儒学等传统道德,而是“世界性的,平民性的道德”。在内村看来,作为传统道德的儒学,已随与其相匹配的社会文化制度一同呈现出落后性。(27)《内村鑑三全集》巻十一,第349、55~56页。然而,符合近代社会的新型道德体系却迟迟未能建立。由此,为重建日本的道德体系,必须导入“眼光向下的道德,即平民性的道德”等新型的道德观念。
世界性的道德是平民道德,它并不是像忠孝道德那样的向上仰望的道德,而是眼光向下的道德。换句话说,是为了平民,尤其是为贫弱者着想的道德。……向上仰望的道德,是退步的、陈腐的道德;眼光向下的道德,才是进步的、崭新的道德。……东洋退步最主要的理由,在于其所存有的向上仰望的道德,即忠孝道德,而西洋进步最主要的理由,也在于其眼光向下的道德,即平民性的道德。(28)《道徳と其種類》,《内村鑑三全集》巻十一,第350页。虽然内村对儒学道德多有怨言,但对“祖先相传的武士道”却非常有好感。
内村指出,强调对上位者忠孝、向上仰望的东洋道德不仅无法维护个人的自由和尊严,还会使近代宪法政治陷入失灵的境地。因此,他呼吁依然受制于东洋伦理的日本人的政治观亟需革新。那是因为“倘以东洋伦理来看,无论何种情况下,下对上均无抗争的权利。……日本人的政治思想需要根本性的革新。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宪法政治就会离日本越来越远”。(29)《時感》(1898年6月),《内村鑑三全集》巻六,第22~23页。
关于为何在明治维新之后,日本仍未形成“世界性的平民道德”的问题,内村指出,那是因为明治政府只从欧美引入“文明开化的理论”,即物质上的近代主义,而没有把“文明开化的精神”带回日本。正因为“连结‘看不见的天父’的神圣精神”未能扎根于日本社会,作为基督教文明之精华的个人主义和自由理念被引入后,反而异化成了利己主义和享乐主义,进而引发整个社会的危机。(30)《内村鑑三全集》巻四,第95页。内村认为,自由的精髓在于人和神之间直接的沟通,如果失去比人地位更高的权威,那么人的完全的自由是无法想象的。(31)富岡幸一郎:《内村鑑三 :偉大なる罪人の生涯》,リブロポート,1988年,第57页。
如果说,福泽谕吉在“数理学”和“独立心”中寻求西方近代文明本质(32)《福翁自伝》,《福沢諭吉全集》巻七,岩波書店,1969年,第167页。的话,那么内村则是在“基督教精神”中寻求西方近代文明的基础。内村认为,对基督教的信仰才是个人自由自主的根本,为了实现真正的文明社会,日本应以“基督教精神”为基石,推进全体国民精神结构的变革。
2.对“近代人”的批判
内村鉴三将矿毒事件第一责任人古河市兵卫视为“凡事都以自我为中心的野蛮人”的代表,并以其为例,对明治维新后形成的“近代人”展开批判。
他多少有些知识(主要是狭隘的专业知识),有些理想,他热爱艺术,尊重现世,他就是所谓的“尊贵的绅士”。但他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现代人便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自我的发展、自我的修养、自我的实现,自我、自我、自我,万事都是为了自己……近代人和堕落的亚当一样,如果不成为神就无法停止自己的脚步……近代人都是自我中心的野蛮人。(33)《内村鑑三全集》巻二十,第239~240页。
内村又说,“自我”其实并非都是负面的存在,既有卑劣的自我,也有高尚的自我。“高尚的自我是为了国家与人类的自我,而卑劣的自我就是古河市兵卫那样的自我。也就是只为自身的自我。”(34)《理想団は何であるか——千葉演説大要》(1901年10月),《内村鑑三全集》巻九,第366页。内村指出,不关心国家和人类,只关心私利私欲的“自我意识”是“近代人”的病根,社会中无所不在的“肥大的自我意识”,正是近代文明最引人注目的病态之一。(35)《自己意識について》(1922年4月),《内村鑑三全集》巻二十七,第137~138页。
在基督教教义中,只有认识神才能真正认识世界,只有信仰上帝,才能理解人之为人的缘由。然而,“近代人”则是“把自己作为神来敬仰之人,是向自己寻求道德标准之人”。(36)《近代人の神》,《内村鑑三全集》巻二十九,第7页。“近代人”不仅将神放逐,还要让自己成为神。“近代人”的盲目和自大,乃是拜金主义的泛滥导致信仰心没落的恶果。内村认为,对金钱的执着是万恶之源(37)内村鑑三著,鈴木範久译:《代表的日本人》,岩波文庫,1995年,第184页。,而福泽谕吉是当时“拜金教”大行其道的罪魁祸首。
“金钱即权力。”这是福泽谕吉传播的“福音”。他使“拜金教”变成毫无廉耻的宗教,德义的重要性只在作为利益权宜之计时体现出来,而武士品性则被不分善恶地愚弄排斥,……萨摩人和长州人是肆无忌惮的嗜利者,福泽翁是将利欲作为学理鼓吹的传播者。日本人在获得福泽翁学理上的批准后,便沉溺于利欲而免受良心的谴责。(38)《福沢諭吉翁》(1897年4月24日),《内村鑑三全集》巻四,第134页。
以福泽为代表的功利主义学者,以利益来诱导欲望,以欲望来趋动经济的思考模式,虽然可以不断增加社会财富,却无法使社会摆脱奢靡、金钱统治和冷酷无情的状态。因而内村断定,“福泽谕吉所散布的毒害,如不经历一场精神上的大革命就无法从日本人的心底里将其除尽”。(39)《福沢諭吉翁》(1897年4月24日),《内村鑑三全集》巻四,第134页。“日本今天所需要的改革,是思想的改革,……一言以蔽之,对人进行思想上的改革。”(40)《国民精神の改革》(1898年11月),《内村鑑三全集》巻六,第197页。
我的目的是将日本从根本上进行改造,但我不认同以政治改良政治的愚昧做法,不欲走靠社会进行社会改革那样的迂回之路,而直接诉诸个人的良心,清洁之,提高之,并为之提供以新理想和新希望,从而将国家从根本上进行改造,这似是最迂回之业,然实为最可靠,最简单之法。(41)《余輩の目的》,《内村鑑三全集》巻七,第421页。
总而言之,如果无法使每个人重获失去的良心,无论是采用政治手段还是社会手段,都无法从根本上改造日益腐朽的道德和秩序。政治上、社会上的改良即使暂时取得成效,也仅是权宜之计。建设“真正的社会”的可能性在于确立健全的国民精神结构,内村提倡以研读《圣经》来解决矿毒问题的理由,正在于此。
3. 双“J”
半泽孝麿指出,“把内村……作为政治思想家来看的话,最大的问题是如何理解他对于宗教和国家关系的认识”。(42)小松茂夫、田中浩编:《日本の国家思想(上)》,青木書店,1980年,第330页。如前所述,内村一生坚守对Jesus和Japan这双J的信仰。可以说,内村政治思想中的宗教和国家问题,实际上就是双J的问题。
我所爱的事物唯二。其一是耶稣,其二是日本,……耶稣是我未来生命之所在,日本是我现在生命之所在,正因对于信奉神的人来说未来和现在具有同一性,所以我认为耶稣和日本是同一的。换句话说,我的信仰是为了国家,我的爱国心也是为了基督。我无法做到离开基督而对爱国抱以真心,也无法离开国家而热诚地爱着耶稣,我相信基督教的首要理由就是我坚信它是唯一的拯救力量,只有它能拯救我所爱着的日本。(43)《失望と希望(日本国の先途)》,《内村鑑三全集》巻十一,第49~55页。
据内村所言,耶稣是未来生命所在之处,日本则是现在生命所在之处。因为对于基督教徒来说“未来和现在具有同一性”,所以“耶稣和日本是同一的”。这是相当令人费解的发言。在当时,也有人批评同等热爱耶稣和日本的内村,作为基督教徒的立场缺乏彻底性。不过,在内村看来,正因基督是所有真理的源泉,所以使日本得救的唯一途径就是对基督的信仰。
内村的这一观点不禁让人联想到日莲的《立正安国论》。日莲认为,健全的国家体制必须建立在正确的宗教信仰基础上。内村对日莲的这一想法极为推崇,并给予他很高的评价。(44)内村鑑三著,鈴木範久译:《代表的日本人》,岩波文庫,1995年。另外,内村又认为爱国心是人类本性和感情的自然流露,对“先祖之国”的爱乃是人性的至诚之处,也是“灵魂的一部分”。(45)《基督信徒のなぐさめ》,《内村鑑三全集》巻二,第16~17页。然而,即使内村深爱着日本,也拒绝把日本绝对化和特权化,那是因为“个人为了国家而存在,而国家则是为了全体人类而存在”(46)内村鑑三:《興国史談》,警醒社書店,1900年,第2页。,所以爱日本只是爱全世界的一环。(47)《内村鑑三全集》巻一,第284页。内村又说,如果不从“爱吾身边同胞”出发,就无法发展成对一个民族乃至对更广大的人类全体的爱。(48)《東京独立雑誌》第17号(1898年12月25日),《内村鑑三全集》巻六,第268页。更进一步来说,所有人类之爱都发源于对基督的爱,因此,如果没有“爱基督”的精神,那么爱国也仅仅是“虚伪地爱国”。(49)菊川美代子:《内村鑑三の愛国心》,《アジア·キリスト教·多元性》第6号,2008年3月。与此同时,“真正地爱国”也只能通过“爱基督”表现出来,两者是互补的关系。
内村由此构建出一个从家人、邻人,到国家,再到全人类,最后落脚于爱耶稣的爱国逻辑。内村认为,“以本国为荣,憎恨敌国,为了本国可将正义和人道都置之不理”(50)《内村鑑三全集》巻十七,第306~307页。的爱国心,只不过是个人的“私欲”和“自我中心”膨胀到国家水平的产物,这与基督教倡导对人类共同体的博爱的爱国心有着根本不同。正如丸山真男所评论的:“内村的‘爱国’,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都推翻了社会日常意义上的爱国观念。也就是说,其结晶是对内表现为平民民主,对外表现为对于战争和军备绝对否定。”(51)丸山真男:《福沢·岡倉·内村》,《丸山真男全集》巻七,岩波書店,1997年,第357页。
内村说:“政治的目的在于建立一个易于为善、难以行恶的社会。”(52)《政治家の銘》(1898年1月),《内村鑑三全集》巻五,第219页。此外,在《余の学びし政治書》中,内村写道:“关于政治的目的,就像已故的格莱斯顿所说的那样,是‘建立一个易于为善、难以行恶的社会’。”《内村鑑三全集》巻八,第522页。因此,政治活动与宗教和道德无法割裂开来,公德与私德也不可分离。自诩“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伊藤博文的所做所为,不仅不可取,还应被严厉谴责。关于宗教(道德)和法律、基督教和民主政治之间的关联,内村有如下把握:
只有认可神之后人才会有道德,道德的根本也在于神。没有宗教就没有道德,没有道德就没有法律,对神的观念是道德和法律的基础,不承认真正的神,个人、社会、国家也无法存立。(53)《モーセの十誡》(1919年10月),《内村鑑三全集》巻二十五,第147页。
内村认为,对神的认识构成了道德、法律和民主主义的基础。因而,宗教家才是最大的政治家。(54)《宗教と政治》(1898年7月),《内村鑑三全集》巻六,第46页。一个社会如果缺少对神的认识,那么就无法确立真正的道德和法律。而且,民主主义作为政治原则固然是至善的,但因为其“是毫无生气而机械的存在,在精神上是无能的”,所以它并无拯救世界的能力。能够体现真正的法律道德的,与其说是现代法制,不如说是三千多年前的摩西律法。正因此,“唯有政教一致才能使得国家健全。如果将政教分离开来,将导致国家的崩溃。因此,如果想要改造国家的话,必须首先从宗教开始进行改造”。
由此来看,内村似乎不仅主张宗教介入政治世界,还主张将政治方针与宗教统一起来以实现“政教一致”。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内村坚决反对宗教团体居于政治权力的宝座之上,也反对政治权力介入到各种宗教活动。(55)“将政治与宗教合为一体是有害的,我并不赞成。”《自由伝道と自由政治》(1903年2月25日),《内村鑑三全集》巻十一,第133页。他说:“政教分离是文明政治的根本原理。政治家不能由其信仰支配政见,也不能由信仰左右其政策,这是现在作为政治常识人人都认同的地方。”(56)《米国に於ける羅馬加特利教の大敗》(1928年),《内村鑑三全集》巻三十一,第370页。内村所谓的“政教一致”有其独特的内涵。那就是,基督教必须成为国民政治思想的基础,或者说“Jesus”必须是“Japan”的基础。“宗教与政治的关系是内外的关系,是神与形的关系。一个国家的社会制度是其人民宗教思想的体现,其政治组织始终对其信仰和宗教负责。”(57)《宗教と政治》(1898年7月),《内村鑑三全集》巻六,第46页。关于“政教一致”,内村解释道:“所谓政教一致,是为了统治国民的需要,并不是利益上的一致,而是就二者根本关系而言的生物性(有机的)一致。政是教的表彰,教是政的动机。两者是同一天则,治外称之为政,修内称之为教。”出处同前。
4.加尔文主义
如上所述,内村将政治、法律、道德应有的原则向作为绝对者的基督寻求,这一政治思想与加尔文的政治神学论非常类似。内村曾说,“如果说我的理论中也包括神学的话,那就是加尔文神学”(58)《無題(カルビン主義は)》,《内村鑑三信仰著作全集》巻十五,第158页。,“我是新教徒主义之子。是被路德、加尔文、弥尔顿、卡莱尔等人抚养成人的”。(59)《カトリックに成らず》(1928年4月),《内村鑑三全集》巻三十一,第134~135页。内村予以加尔文极高评价,认为他构筑了欧美世界“平民政治”基础:
因有此人,地球表面焕然一新。因有此人,弱小的荷兰挫败了强大的西班牙,向世界提供了平民政治的模范,……因有此人,英国发起了清教运动,西半球自此出现了延绵不绝的平民国家。因有此人,《圣经》成为了世界性的势力,因有此人,美术开始关注平民,政治也开始从平民出发、为平民而施行。(60)《カルビンの肖像に題す》(1913年1月),《内村鑑三全集》巻十九,第325页。
宣扬神对万物的绝对主权的加尔文主义,可以说原本是扎根于基督教原始教义的一种信仰复兴运动。(61)《CALVINISM カルビン主義》(1921年4月),《内村鑑三全集》巻二十六,第464页。然而,以加尔文推进的教会改革为契机,清教运动蔓延开来。随后,清教运动与旧有的政治权力发生冲突,并从根底上破坏了西方社会以贵族为中心的政治秩序,并最终改变了全世界的面貌。内村曾对加尔文主义阐述如下:
信仰燃烧之时,信者不顾自身的幸与不幸,为了成就神的圣意而忘我地工作……加尔文主义者在荷兰的活动,清教徒在英国、美国发起的运动,均是发自此心而得以实现。那是一个人们完全不顾自己的欲念与愿望,只以成就神的圣意为理想的时代。(62)《神本位の宗教》(1925年10月),《内村鑑三全集》巻二十九,第311~312页。
对于“新教徒主义之子”的内村而言,这个世界上掌握绝对权力的只有神,人是否能得救,是由神预先决定的。在此情形下,个人自我拯救的途径彻底被截断。在神所支配的这个世界里,个人只能在神赋予的无可替代的“使命”与“天职”中,寻求被救赎的确证。内村说,“我并非偶然地、无目的地存在于此世,我的出生是神的伟大计划的结果,所以我牢记我是应该完成某个明确目的的人”。(63)《エレミヤ伝研究》(1926年),《内村鑑三全集》巻二十九,第365页。由此,内村思想中 “作为实现神的绝对意识的‘道具’而感受到了自己的使命,所以不断追问‘应该做什么’”(64)《福沢·岡倉·内村》,《丸山真男集》巻七,第357页。的加尔文主义式的使命感,明白无误地显露出来。
内村虽然认可加尔文主义的政治神学,但对加尔文主义的教会观却抱有不满。他说,“对于信仰的根本意义,路德、加尔文那里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然而,关于教会的事情,我就不向他们学习了”。(65)《晩秋所感》(1929年11月),《内村鑑三全集》巻三十二,第235、234页内村认为,路德、卡尔文的宗教改革运动是半途而废的,他们不但并未彻底清除罗马天主教会,还建立起了新教教会,而“他们所创建的新教教会,就如旧皮囊里盛新酒一样,到了今天也是一片狼藉”。(66)《晩秋所感》(1929年11月),《内村鑑三全集》巻三十二,第235、234页其实,内村提倡“无教会运动”的理由正在于此。那就是要将半途而废的宗教改革运动贯彻到底,要将加尔文主义的政治神学贯彻到底,从而使日本在政治上和社会上都成为一个新教国家,即便没有任何一所基督教会。
四、结 语
本文在概观内村鉴三矿毒论的同时,结合历史脉络尝试解剖其思想形象,并进一步探讨了内村对“日本近代”的批判,以及支撑其批判的思想构造。内村将矿毒事件视作日本社会的恶性肿瘤和亡国的前兆,并认为这一事件关系到拜金主义、人道以及宗教等问题。矿毒问题是发生于“物质日本”的人为灾害,其本质不是山中的毒害,而是从人的内心迸发出来的毒害。因此,要从根本上解决矿毒问题,就必须改良人心。内村认为,政治的终极目的是建立一个易于为善、难以行恶的社会。但是,明治维新后的日本走上了个人主义和拜金主义之途,生发了许多道德腐败和贫富分化的问题。内村呼吁通过确立对基督教的信仰,来建设良好的社会秩序和风尚,更新国民的精神结构,从而解决以矿毒事件为代表的社会问题。内村将基督教,尤其是加尔文主义视为西方近代文明的精神内核。不过,尽管内村高度评价加尔文主义的社会作用,但他并不赞同宗教直接地介入政治,而是呼吁让基督教成为国民政治思想的基础,从而使业已分离的政治和道德重新统一起来。
然而,我们无法将内村的言说视作疗治近代社会弊病的神圣秘方和万应灵药,因为“内村的批评归根结底是理想主义的宗教道德批判,而不是严谨的社会科学论究”。(67)土肥昭夫:《内村鑑三》,日本基督教団出版部,1962年,第89页。同时,对于内村想要以基督教建构国民政治思想,进而改造近代社会的主张,本文也无法苟同。本文想要揭示的是,内村作为与明治正统意识形态相对峙的基督教思想家,在应对日本近代化困境时所展示的种种思考努力,以及这些努力背后潜藏的思考样式。如前所述,以福泽谕吉为代表的近代启蒙思想家,以“利益”来诱导“欲望”的思想进路,虽然可以增加社会财富,却无法解决道德颓废和贫富分化的问题。在此情形下,内村提倡的思想改革方案,即“诉诸于个人良心,清洁之,提高之,并为之提供新理想和新希望”,以及通过建构对他人、对国家、对全体人类的新型道德来推进社会革新的思想取向,无疑是对近代功利主义的一种有效的解毒剂。
内村鉴三对战后日本社会的影响长久而深远,以南原繁、矢内原忠雄和大冢久雄为代表的第一代弟子,以及以丸山真男为代表的第二代弟子,他们都在战后日本的再启蒙运动以及民主主义的再建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南原繁等人实践和探索的,其实正是内村所提倡的“对人的思想改革”的方法。不过,关于内村与战后知识分子有何思想关联的问题,已超出本文的讨论范围,只能另作论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