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平成时代的历史样态与基因演绎
——一种政治社会学的分析
2021-12-07赵丽娟
高 兰 赵丽娟
(复旦大学 日本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自近代以来,日本经历了五个不同的年代。明治时代的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建立了东亚第一个近代化国家。大正时代的日本,建立了东亚第一个议会制民主主义国家。此后,日本进入动荡危险的昭和时代,在东亚发动侵略战争,将国家引入崩溃的边缘。战败后的日本重振经济,重塑和平国家。1989年,正值冷战结束,日本从昭和时代跨进平成时代,历时30年迎来了成熟的时代,但是面临人口减少和经济停滞的严峻局面。2019年4月1日,日本政府公布了新年号“令和”,平成时代结束。
在平成时代,日本形成高欲望政治、低欲望社会的“不均衡”结构。一方面,经历了泡沫经济崩溃的时代,少子高龄化问题日益严重,持续30年经济低迷。但是另一方面,进入了高欲望政治的轨道,出现自民党“一强多弱”的政治格局,并呈现出以原首相安倍晋三为代表的强势领导人“一极政治”的样态。平成时代的这一高欲望政治、低欲望社会的“不均衡”结构,成为令和时代坚固的历史基因,正在不断演变发展中。
为了阐明平成时代日本独特的历史样态及其特征,审视政治和社会的关系是不可缺少的。部分日本学者认为,使用政治社会学理论可以分析日本的历史特质和社会对政治不信任的现象。(1)加藤秀治郎、岩渕美克:『政治社会学』,一藝社,2013年。例如,日本学者高岛昌二认为:“政治社会学是指政治现象的社会学研究,在限定的范围内,是指追求政治现象与社会构造相关联的分科社会学的名称。”綿貫譲治編:「高度産業社会の政治社会学」,『社会学講座7政治社会学』,東京大学出版会,1973年,145頁。笔谷稔则认为:“政治社会学是政治的社会学研究,是以社会为前提,通过与社会构造的关联来阐明政治现象的经验社会学。”筆谷稔:『現代社会学の課題』,法律文化社,1973年,75頁。青木康容与中道实主编的《现代日本政治的社会学》,以政党、官僚、利益集团等相互作用为视点,结合与政治相关联的社会因素,使用社会学的概念、手法来分析难以理解的现代日本政治。青木康容、中道實編:『現代日本政治の社会学』,昭和堂,1991年。所谓政治社会学,是指政治现象的社会学研究,是将政治现象与社会结构相互关联进行研究的学科。科塞(L.A.Coser)认为,“政治学主要局限于政治领域,而政治社会学则对社会整体结构与政治相关的政治过程进行综合分析”。(2)Lewis A.Coser (ed.),Political Sociology (Harper &Row Publishers,1966).李普塞特(S.M.Lipset)将政治社会学定义为社会结构和政治制度相互依存关系的研究。(3)Seymour M.,Lipset,Political Sociology in American Sociology:Perspectives,Problems,Methods,eds.T.Parsons,1968.由此可见,政治社会学重视社会和政治的关联因素,追求政治现象的实证性、经验性和规律性,是“政治现象的社会学的研究”。(4)大橋松:「行政治社会学の位置と研究対象·領域」,『佛大社会学』第26号,2001年。政治社会学用社会学的分析方法分析政治现象的意义,政治社会学研究舆论形成论、投票行为论、官僚制研究等。此外,政治社会学与国际政治学联系紧密,研究国家和地区之间关系的政治诸问题。当代政治社会学形成于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20世纪以后,政治社会学作为一门学科迅速发展起来,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行为主义政治学的兴起进一步拓展了政治学的研究领域,当代政治学者都注重用社会学的方法来研究政治现象。
为此,本文希望从政治社会学的角度分析日本平成时代特有的历史特征及其形成原因,分析日本在政策决策过程中受到的社会因素影响,分析在低欲望社会高欲望政治的情境下,日本国家发展的原因、特征、制约因素、发展前景等。
一、平成时代:低欲望的社会众生相
根据上述政治社会学的理论视角分析,平成时代的日本形成了高欲望政治与低欲望社会的不均衡结构样态,直接影响了平成时代日本政策决策的社会基础、决策途径、实施效果等。
形成低欲望社会需要满足两个条件:(5)黄小鵬:「日本の低欲望社会は中国への警告」,人民網日本語版,2019年。不需要努力就能改变命运的希望;即使不努力也能保障基本生活,没有衣食之忧。与此相反,高欲望社会也有两个条件:只有努力才能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如果不努力,就会被置于物质和精神都非常不利的环境中。
大前研一最早提出所谓日本社会低欲望的概念,他在《低欲望社会》(6)大前研一:『低欲望社会「大志なき時代」の新·国富論』,小学館,2015年。一书中写道:在高龄化和人口减少的日本社会中,没有欲望的年轻人持续增加,在平成时代日本陷入了“低欲望社会”。在发达国家中,只有日本几乎没有经济增长,是发达国家中唯一的“通货紧缩”国家。
平成30年被称为“失去的30年”,日本社会出现前所未有的结构性危机,超越了世界畅销经济书作者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Thomas Piketty)和诺贝尔奖经济学家克鲁格曼(Paul R.Krugman)(7)参见克鲁格曼代表作品《期望减少的年代》、《亚洲奇迹之谜》、《萧条经济学的回归》等。理解的严重现实。即在平成时代,日本社会闭塞,人口减少,超级老龄化,“没有欲望的年轻人”不断增加,经济不景气,通货紧缩等。
日本平成时代低欲望社会呈现出以下四个特征:
1.少子老龄化
在平成时代,日本社会呈现出低欲望、停滞色彩浓厚的形态,由于晚婚和非婚现象增多,出现严重的少子老龄化问题,被称为日本的“国难”。
平成时期是日本人口变化中极为特殊的时期,人口总量实现了从正增长向负增长的转变,结束了日本一个多世纪人口持续增长的趋势。(8)厚生労働省:「人口動態の年間推計」,2017年。1989年平成元年,日本出现“1.57冲击”(9)胡澎编著:《平成日本社会问题解析》,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3页。,即日本的总生育率下降到1.57。此后在平成30年间,尽管日本政府采取积极应对措施,但是少子老龄化至今得不到根本性解决。根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的统计资料,到2025年老龄人口将增加到3500万。此外,根据日本国立社会保障人口问题研究所《未来人口预测》调查报告,到2040年,日本总人口预计为1.0728亿人;到2050年,总人口将跌破1亿人大关,约为9700万人,比现在减少30%。少子老龄化不仅导致日本劳动力短缺、消费低迷、通货紧缩、地方城市发展迟滞等严重后果,而且其社会资源、财政资源越来越不堪重负。
2.经济不景气
随着广场协定的签署,日本经历了90年代的经济危机,呈现出平成30年不景气的严峻状态,出现财政赤字严重等困局。自2012年以来,安倍首相主导的安倍经济学取得一定的成效,在2017年12月日本经济达到了顶峰,之后呈现逐步下降的趋势,进入了长期低增长的阶段。
在2019年4月1日日本政府公布新年号“令和”之前,2019年第一季度日本经济维持增长,剔除物价变动因素后的实际GDP比上季度增长0.5%,换算成年增长率为2.1%,日本经济连续两个季度维持增长。但是,内需和出口势头不振,作为日本内需支柱的设备投资和个人消费也出现增长停滞。
由于平成时代经历了漫长的30年经济不景气过程,日本社会差距加大,中流阶层开始逐步消失(10)橋本健二:「新型コロナ禍と二つの『中流』」,『中流崩壊』,朝日新聞出版,2020年。,出现所谓“下流社会”阶层,表现为国民实际收入下降,在社交能力、工作热情、学习欲望、消费欲望等方面均出现下降趋势。年轻一代的价值观、消费观出现重大变化,注重自我、慵懒的生活方式受到推崇。日本认为,从全球范围来看,并不仅仅是日本出现了“上流社会/下流社会”分层现象。(11)佐藤俊樹:『不平等社会日本―さよなら総中流』,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在美国出现的“特朗普主义”现象、英国的脱欧政策、法国的黄马甲运动等事件,动摇了后现代的欧美社会,这些事件均是各国“下级国民”对“上级国民”抗议行动的表现。(12)山田昌弘:『底辺への競争―格差放置社会ニッポンの末路』,朝日新聞出版,2017年。
3.无为的人生观
昭和时代的年轻人比较循规蹈矩,大多希望进入好的大学,进入一流企业,选择不偏离社会轨道的稳定生活。在平成时代,出现追求“个性”的倾向,许多年轻人选择有个性的人生,从事自己想做的工作。(13)内田樹:『下流志向―学ばないこと子どもたち、働かない若者たち』,講談社文庫,2007年。在平成时代,正式员工和非正式劳动者之间存在着很大的收入差距。(14)鈴木貴博:「『令和』時代に日本人が巻き込まれる3つの大波―大胆予測!外交戦争が起き·一億総情報弱者に」,東洋経済,2019年。
平成时代还是一个“抑郁”蔓延的时代,自杀率增多。例如,在1998年一年间,自杀者激增到3万人。据厚生劳动省统计,2017年被确诊为“情感障碍”的患者达127.6万人,每五个日本人里就有一个出现过抑郁症状。据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估算(15)刘迪:《回不去的日本:年轻人为什么抑郁?》,《澎湃新闻》2020年9月12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9147138,由抑郁导致的生产力下降、医疗开销等每年给日本造成140亿美元的经济损失。在平成时代,由于经济持续衰退,民众生活出现强烈的不安定感,社会关系疏离。此外,与战后昭和时期文化蓬勃发展的状态相比,平成时代文化大师的时代似乎逝去,轻小说泛滥,生活速成品增多,出现众多的快餐式极简生活产品。
4.政治意识冷漠
在平成时代,很多年轻人不关心政治(16)南彰:『政治部不信―権力とメディアの関係を問い直す』,朝日新聞出版,2018年。,因而投票率下降,政治抗议游行活动减少。
根据美国社会学者里斯曼(David Riesman)(17)David Riesman,Faces in the Crowd:Individual Studies in Character and Politics (Yale University Press,1952).的观点,有传统型漠不关心政治和现代型漠不关心两种。(18)加藤秀治郎、岩渕美克編:『政治社会学』,一藝社,2013年,141~142頁。传统型漠不关心政治的人,不爱学习,政治上变得无知。现代型漠不关心政治的人是指,对政治非常了解,也正因为了解政治而不去投票,对政治漠不关心。此外,根据美国芝加哥学派的重镇、政治学者拉斯韦尔(Harold Dwight Lasswell)(19)Harold Dwight Lasswell,Psychopathology and Politics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30).的研究,不关心政治有以下三种态度:其一,无政治的态度,即关心政治以外的事物,不关心政治本身。其二,反政治的态度,即轻视或否定政治。其三,脱离政治的态度,即曾经对政治问题有所期待,但未实现其所期待的政治诉求之后失去对政治的关心。
长期以来,日本国民对政治的不信任度很高。进入平成时代以来,出现“十年九相”的政治乱局,首相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据统计(20)三船毅:『現代日本における政治参加意識の構造と変動·参加による市民社会構築とその脆弱性·』,慶應義塾大学出版会,2008年。,在1996年、2000年、2007年,日本国民对政治的不信任相对较高。(21)三船毅:「投票参加の低下·90年代における衆議院選挙投票率低下の分析」,『年報政治学2005·1』第1号,2005年,135~160頁。1996年继1993年开始进行政党重组,2000年发生森喜郎首相在处理沉船事故时管理能力低下等问题。由于政治家的上述政治事件频频发生,导致日本不同的年龄和世代均对政治持有高度的不信任。2001年小泉纯一郎开始执政,在支持率高的背景下,不信任度有所下降。但是,在其后2006年秋开始的安倍政权期间,因连续发生松冈农业大臣自杀等事件,媒体揶揄官邸崩溃,日本国民对政治的不信任度也随之提高。
日本国民对政治不信任的主要原因是政治家的贪污腐败,此外很多人认为现在的政治体制不可信赖。在1991年,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当时的投票率依然高达67%。1996年,由于使用小选举区比例代表并立制度,投票率骤然下降,在那之后逐步得到了恢复。更加值得关注的问题是,即使出现支持率高的政权,日本社会仍然存在对政治体制不信任的问题。(22)中村隆:「ベイズ型コウホートモデル·標準コウホート表への適用·」,『統計数理研究所彙報』第29巻,1982年,77~97頁。很多日本国民质疑现行的政治体制,认为“在日本进行选举的民主主义政治,这真的是很好的制度吗”?与此相类似的是,在长期不信任政治的美国,“如果长期存在对政治的不信任,即使政权更迭,国民也会对整个政治系统产生不信任感”。(23)山田一成:「政治的疎外感と政治行動」,飽戸弘編:『政治行動の社会心理学』,福村出版,1994年,138頁。
更为严重的问题是,日本许多年轻人对政治漠不关心。经调查,在平成时代,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中只有一半左右参加投票。媒体经常用诸如“政治不信任”之类的话来解释陷入如此恶劣状况的原因。(24)窪田順生:「マスコミの言う『政治不信』を真に受けてはいけない」,2012年。在平成时代,由于首相不断更迭,加之相继发生的阁僚丑闻、经济停滞等原因让年轻人远离了政治。
二、平成时代:高欲望政治的兴起与发展
与低欲望社会样态不同的是,日本政治进入了高歌猛进的“高欲望时代”。具体表现为,日本出现自民党“一强多弱”的政治体系,出现了以安倍首相为代表的“一极政治”格局。
在平成时代,日本高欲望政治出现了以下具体特征:
第一,形成强势政党,建立了自民党“一强多弱”的政治体系。
法国政治学者迪维尔热(Maurice Duverge)将政党制分成三种类型,即一党制、两党制、多党制,他认为两党制最为有效。根据“迪维尔热定律”(25)Maurice Duverger,Political Parties:Their Organization and Activity in the Modern State (London:Methuen,1954).,多数选举制导向两党制,比例代表制导向多党制。在这三分法中,一党制带来独裁,多党制带来混乱,两党制的美国和英国被认为是最优秀的。
日本在20世纪90年代进行选举制度改革,主张如果导入小选举区制度,全国就会诞生两大政党制。日本计划在20年至50年间的时间形成两党制政治,但实际上至今未能实现。(26)濱本真輔:『現代日本の政党政治』,有斐閣,2018年。
众所周知,在1955年,日本诞生了自民党和社会党这两大政党,主要的政策分歧包括以下三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自由与平等”;“修改宪法和护宪”。这两大势力的政治体制从1955开始形成“55年体制”。(27)升味準之輔:『現代政治と政治学』,岩波書店,1964年。但是,“55年体制”实质上是“一又二分之一政党体制”,是两党制表象下自民党一党优势的时代,即当时的社会党只能获得总数三分之一的议席。自民党以经济增长为最优先政策目标,取得日本国民的长期支持。1993年大选之际,一部分自民党议员离开自民党后建立了新党,导致自民党分裂。1993年,以细川护熙为首的非自民党细川联合内阁诞生,持续38年的“55年体制”崩溃。
1994年,日本引进小选举区制,建立了社会党与自民党的联合政权,社会党的村山富市委员长当上首相。此后,社会党在1996年改名为社会民主党,但日渐凋落。取而代之的是作为自民党对立轴心的民主党(1996年组建),得到日本国民广泛的支持,一度拥有继自民党之后的第二势力。但是,在民主党议员中,有很多是原自民党的议员,因此民主党在政策上与自民党趋同。虽然民主党在2009年取得了政权,但因为党内意见不统一,最终失去了国民的信赖。民主党在2016年通过与维新党联合改称为民进党,之后分裂为立宪民主党、国民民主党等。2012年第二次安倍内阁诞生,实行安倍经济学政策,改变“扭曲国会”现象,得到国民的广泛支持。此后,以自民党长期执政为象征的“一强多弱”的强势执政党与弱势在野党的不对称状态持续至今。
第二,出现强势领导人,“官邸主导”的非常规型外交决策机制加强了首相的外交决策领导力。
在平成时代,出现了一些具有较强政治领导力的领导者,例如安倍晋三、小泉纯一郎等。著名政治学者伯恩斯指出,政治领导力具有多样性特点(28)三隅二不二:『リーダーシップ行動の科学 改訂版』,有斐閣,1984年。,大致分为以下三种类型:“自由放任型领导能力(Lassez-faire Leadership)”,引导部下的自发性工作热情;“交流型领导能力(Transactional Leadership)”,注重与部下的相互协调;“变革型领导能力”,鼓励部下的主动性、积极性工作态度。(29)Jean Blondel,Political Leadership:Towards a General Analysis (London:Beverly Hills,1987);James MacGregor Burns,Leadership (New York:Harper &Row,1978);Robert Elgie,Political Leadership in Liberal Democracies (Basingstoke:Palgrave,1995);Howard Gardner,Leading Minds:An Anatomy of Leadership (London:Harper Collins,1996);Ralph M.Stogdill,Handbook of Leadership:A Survey of Theory and Research (New York:Free Press,1974).
战后以来,日本外交决策机制从“官僚主导”逐步转变为“官邸主导”。(30)张勇:《日本战略转型中的对外决策调整——概念模式与政治过程》,《外交评论》2014年第3期。所谓“官僚主导”,主要指行政官僚主导政策的酝酿、决策等过程,而“官邸主导”是指首相官邸主导进行重大及紧急的政策决策,特别是对外政策的制订。根据战后颁布的《日本国宪法》及《内阁法》,为确保首相领导下的对外决策体制,规定“行政权属于内阁”,“首相根据内阁会议决定的方针,指挥监督各行政部门”等。战后以来,内阁或官僚体制,特别是首相的对外决策作用日益增强,在“官邸主导”的作用下,日本政府实现了日苏邦交正常化、中日邦交正常化,还签署了《旧金山和约》《日美安保条约》等等。
进入平成时代后,作为以政党为中心的选举“面孔”,党首的存在感不断增强。(31)佐々木毅:「政治改革とは何であったのか」,佐々木毅編:『政治改革1800日の真実』,講談社,1999年,26頁。例如,在自民党控制的小选举区选举,选出了不是派系领袖,而是舆论调查受欢迎的桥本龙太郎担任首相,桥本首相进行了强化首相主导的辅佐体制的行政改革。
进入21世纪后,小泉纯一郎首相宣布“破坏自民党”,完全无视派系的阁僚人事等,成为“强大的首相”(32)清水真人:「書評『現代日本の政党政治——選挙制度改革は何をもたらしたのか』」,2019年。,2005年解散了众议院。在小泉作为强势领导人执政时期,“官邸主导”决策模式表现得比较突出。小泉之后“官邸主导”决策能力受到挑战,其后安倍晋三、福田康夫、麻生太郎等三位首相相继在1年内匆匆下台。此后,民主党实现了政权交替,但鸠山由纪夫、菅直人、野田佳彦等三位首相都在一年内下台。
随着安倍再度执政,官邸主导的格局基本形成。(33)小幡績:「日本の政党政治はこれからどうなるべきか」,Newsweek,2017年。2012年,作为自民党的安倍首相再次上台后,强化了首相权力,“官邸主导”再次强势出现。安倍首相为改变扭曲国会等政治乱象,不断解散众议院、进行大选,依靠其强势领导力建立了长期的政权,呈现出自民党与在野党之间“一强多弱”的不平衡态势。
如上所述,进入平成时代以来,日本逐步形成了“高欲望政治”样态,出现自民党“一强多弱”的政治体系。以小泉首相和安倍首相为代表的强势领导人,通过选举制度改革等,在推动派系衰退和政党集权化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行使解散权和人事权来主导长期政权。此外,日本外交与安全决策模式发生变化,从“55年体制”下的官僚主导型逐渐转为首相官邸主导型决策,小泉、安倍等强势首相改变了寻求与省厅和党内妥协的弱势首相做法,利用官邸积极主导外交决策(34)例えば、待鳥聡史:『民主主義にとって政党とは何か』,ミネルヴァ書房,2018年;建林正彦:『政党政治の制度分析』,千倉書房,2017年;曽我謙悟:『現代日本の官僚制』,東京大学出版会,2016年;砂原庸介:『分裂と統合の日本政治』,千倉書房,2017年など。,开展诸如积极和平主义外交、地球仪外交、印太战略、一带一路框架下中日第三方合作等纷繁叠进的外交举措,活跃于国际舞台的各个方面。日本在继续维持美日同盟的基础上,积极参加G7、G20会议,开展日欧合作EPA等,积极申办奥运会,并加强中日关系,增进日印、日越、日菲关系等。
三、平成时代高欲望政治、低欲望社会的形成原因与基本特征
如上所示,在平成时代,出现了高欲望政治、低欲望社会的不均衡型政治社会结构,具体表现为:在社会层面,随着少子老龄化问题的加重,作为后现代社会的日本形成经济振兴乏力、民众政治参与度低、社会缺乏创新动力、反对政府的力量弱(在野党多、弱)等相对停滞的状态;另一方面,沉默消极的社会大众滋长了高歌猛进的高欲望政治生态。特别是因长期执政建立的安倍“一极政治”政权,由于政局稳定,相对加大了外交操作的灵活性,增强了现实主义外交政策的实施力度。
形成高欲望政治、低欲望社会的不均衡状态的根本原因在于以下三个方面:
在社会层面。在低欲望社会情境下,许多日本国民注重张扬个性的生活,政治参与度相对较低,使得日本政治运作相对灵活,受民意影响较少,更容易强化政党政治的政策制定与政策执行的力度,从而拓展了高欲望政治的实施空间,提供了稳定的社会土壤。
在经济层面。在平成时代,经济持续30年“不景气”,日本国民迫切希望振兴经济,期待强势稳定的政府制定强有力的景气刺激政策,发展经济。
在政治文化层面。在平成时代的初期阶段,日本经历了“十年九相”的脆弱政治生态,激起社会民众的危机意识,出现呼吁政治改革的强烈呼声。国民期望出现强势领导人带领日本摆脱政治动荡的困境,确保日本继续拥有“安心、安全”的社会生活。其结果是,出现了以安倍首相为代表的强势“一极政治”,安倍政府在“日本又回来啦!”的对外口号下,呼吁建设“美丽的日本”,获得了超前的广泛社会基础与高度的民意支持。
基于上述原因形成的平成时代高欲望政治、低欲望社会的不均衡状态,至少表现出以下三个重要特征:
后现代性。平成时代的日本适逢作为发达国家的后现代发展阶段,具有明显的后现代性特征。即社会成熟稳定,经济发展平稳,社会发展动力不足,社会上出现的“草食男”现象等反映出日本民众追求高舒适度、低压力的极简生活方式。
不均衡性。在平成时代,出现了十分明显的不均衡性政治社会结构,在政治层面出现强势政府、强势政党,频频出台令人眼花缭乱的政治经济行政改革政策,并在国际舞台展示活跃的外交风貌;另一方面,在少子老龄化的重压下,沉默不语的大多数民众面临停滞不前的经济困境,形成不思进取的低欲望生活场景。
后溢性。平成时代所形成的低欲望社会与高欲望政治的不均衡形态,作为日本的历史基因,深深地影响了令和时代。在平成时代形成的旧生活方式、旧政治生态成为深厚的历史基石,扎根于令和时代的社会土壤中发挥着重大影响。
四、令和时代:平成历史基因的延续与演化
种种迹象表明,在令和时代,由于平成历史基因的影响,少子老龄化问题日益严重,令和时代的日本背负着更加严重的社会问题,无法延续平成时代的高欲望政治,正在形成低欲望社会与中等欲望政治的发展态势。
如上所述,平成时代日本不均衡的政治社会结构显示出独特的时代特征。从历史上来看,近代以来,日本经历了四种不同的政治社会结构样态。
在明治时代(1868~1912年),出现了高欲望政治与高欲望社会同时发展的“高欲望均衡型”结构。一方面,为了实现明治维新,明治政府派遣岩仓使节团巡游西方,积极学习各种近代科技知识,力图“脱亚入欧”,实现“富国强兵”。另一方面,明治时代的社会大众盛行“文明开化”运动,思维活跃,振兴经济,实现殖产兴业。
在大正时代(1912~1926年),出现了中等欲望政治与中等欲望社会同时发展的“中等欲望均衡型”结构。与明治时代相比,大正前期成为日本前所未有的盛世,出现了短暂的平稳发展时期。在社会层面,大正时代推崇宽松自由的社会和文化环境,文学、文化十分活跃。在政治层面,民主主义风潮兴起,政党政治十分活跃。在中期,平民出生的原敬成立了政党内阁;在后期,政党组成护宪三派内阁。但是,另一方面大正时期政治生态动荡,出现严重暴力事件,例如原敬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一个被刺杀的现任总理大臣。此外,在“虎之门”事件中,激进派试图刺杀摄政裕仁亲王。大正天皇在位15年,政绩不如辉煌一世的明治天皇,被称为“不幸的大正”。
昭和时代(1926~1989年)是日本年号中时间最长的时代,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在战前昭和时期,出现了极度高欲望政治与低欲望社会的相互对立、极度扭曲的“不均衡型”结构。在社会层面,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经济景气之后,日本经济出现大衰退,在30年代出现“昭和萧条”,社会矛盾激化,贫富差距增大。从1924年至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出现了“昭和文学”,现代主义文学和无产阶级文学对立。日本社会进入战争后,政府压制言论,压制文学的自由发展,禁止批判国家和社会。其结果,日本社会大众被当作侵略政策的工具,拖入“一亿玉碎”的灾难境地。在政治层面,军国主义思想逐渐发酵,政党政治日渐衰落。田中义一下台,受北一辉思想影响的左翼倾向的皇道派下级军官发动政变“二·二六事件”。日本先后发动了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导致国家的全面崩溃与失败。
在战后昭和时期,出现了中等欲望政治与高欲望社会的“不均衡型”结构。在社会层面,日本进入战后复兴建设,经济保持高速增长态势。到1980年代,日本国民所得一度超越了美国。此外,昭和时代的社会文化呈现开放和兼容并蓄的活跃氛围。日本崇尚美国的大众文化,打破传统的数代同堂的生活方式,出现众多的“核心家庭”,女性就业机会增加。在政治层面,由于被置于日美同盟治下,政治受到美国的直接牵制,导致日本被限于中等欲望政治。战后日本党派林立,出现自由党、社会党、日本进步党、协同党、日本共产党等。1989年1月7日,昭和天皇病逝,昭和时代自此结束。1月8日,日本进入平成年号。
自2019年4月1日起,日本进入了新年号:“令和”,平成时代结束。“令和”取自万叶集《梅花之歌32首序》(35)「時に、初春(しよしゆん)の令月(れいげつ)にして、気淑(よ)く風和(やはら)ぎ、梅は鏡前(きようぜん)の粉(こ)を披(ひら)き、蘭は珮後(はいご)の香を薫(かをら)す」と続いている。,其意义为:“时而好似新春的明月,空气美妙,风柔,梅花开得像美女的镜子前装饰的白粉一般,兰花飘荡着装饰自身的香气。”时任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指出,“悠久的历史和香气浓郁的文化,四季时节的美丽自然。将日本的国情牢牢地传承到下一个时代”。(36)プレジデント書籍編集部著,宮瀧交二監修:『元号と日本人』,プレジデント社,2019年。“令和”年号表现出日本在新时代应该致力解决的课题,即在重视优良传统的同时,与旧习诀别,直面国际秩序的剧变,开创和谐光明的未来。
日本希望告别平成时代的愿望似乎十分强烈。在令和时代,日本希望,国民应团结一致,重新激活东亚最古老的议会制民主主义国家。
但是,与平成时代相比,令和时代面临更多的挑战,预计将继续呈现低欲望社会形态,形成低欲望社会与中等欲望政治的“不均衡型”结构态势。
这是因为,在社会层面,令和时代少子老龄化问题比平成时代更加严峻,低欲望社会形态更加凸显。据日本总务省发布的人口数据(37)日本総務省統計局、人口推計令和3年7月報 (stat.go.jp)、https://www.stat.go.jp/data/jinsui/pdf/202107.pdf,截至2021年7月1日,日本总人口为1亿2536万人,比上年同期减少47万人。另据估算,到2040年,日本65岁以上的老年人将增至近4000万,占总人口的35.3%。就全球横向比较而言,日本老龄人口28.7%的占比为全球最高,第二位为占比达23.3%的意大利,第三位的葡萄牙占比达22.8%,排名第四的是芬兰,第五位为希腊。
为了解决严重的少子老龄化问题,在2019年5月,日本政府发布了旨在确保有意愿的老年人能工作到70岁的《高年龄者雇用安定法》修正案概要,以打造“终身不退休”的社会。2020年2月,日本国会通过修订案,要求各企业自2021年4月起,将员工的退休年限延长至70岁,或是废除退休年限。此外,出台措施吸引外国劳动者赴日就业,但日本低生育率的人口结构性问题难以得到根本解决。(38)「サンデーモーニング」スタッフノート:·風をよむ『令和の“国力”』」,2019年。
在政治层面。在令和时代,日本将在传承平成时代高欲望政治遗留下的政治资产的同时,预计将由高欲望政治向中等欲望政治转换。在平成时代,日本平稳度过了和平发展的30年历程。但是在令和时代,国际形势正在发生剧烈震荡,日本国内的政党政治也面临重大困境。中国和美国正在全球事务上呈现出复杂的竞争与合作态势,中国力量正在相对发展,美国力量在相对衰退,中美之间呈现出迄今少见的力量“不对称性”发展趋势。(39)高木誠一郎、舟津奈緒子、角崎信也:「序論 米中関係と米中をめぐる国際関係」,『JIIA研究報告(平成28年度)』,2017年。从理论上讲,这种趋势的一个极端是中美完全均衡和协调,即“G2”,另一个极端是中美对立,即力量转移论所设想的军事冲突。无论中美关系朝着哪一个“极端”发展,日本会不可避免地受到直接影响。为此,关于令和时代日本外交政策的走向,出现了一些悲观的论调。以经世论研究所所長三桥贵明氏、京都大学大学院教授藤井聪氏为代表,曾提出了与平成政治诀别的“令和政策pivot”宣言(40)三橋貴明、藤井聡、堤未果:「『令和ピボット』宣言」。,呼吁为了实现光明富裕的令和社会,实行从平成紧缩、全球化、改革等政策体系进行大转换的国民运动。
安倍首相在2019年5月30日出席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总会时提出(41)首相官邸:「令和元年5月30日本経済団体連合会定時総会」,2019年。,在令和新时代,没有政治的安定,就没有经济的安定,也无法进行社会保障改革,无法开展确保国家利益的强硬外交。安倍首相作为连接平成时代与令和时代的日本强势领导人,因病提前辞去日本首相一职。自2020年9月16日,菅义伟成为日本第99任首相。相对于安倍首相的强势领导力,菅义伟首相执政以来出现一系列政策波动,令和时代的日本政党政治是否再次出现弱势政府,形成“十年九相”、甚至“一年三相”的乱局,打破自民党一党长期执政的“一强多弱”格局,形成真正的“两党制”等等,正在引起东亚地区的高度关注。
经济因素是观察令和日本发展走向的重要指标。种种迹象表明,令和时代的经济发展前景不容乐观。一方面,因新冠疫情影响,当前全球经济复苏形势不容乐观。另一方面,随着“日本经济2020年危机”(42)三橋貴明:『日本経済2020危機』,経営科学出版,2018年。的到来,国民实际收入进一步下降,社会贫困化加速,日本“低欲望社会”加速的可能性依然存在。(43)大前研一:「コロナで『低欲望社会』加速懸念、脱却する鍵はどこにあるか」,週刊ポスト,2020年。特别是,日本经济受到疫情的严重影响。2021年7月23日~8月8日,菅义伟政府不顾国民强烈反对,执意举办第32届奥运会,希望再现奥运景气带来经济腾飞的神话,但是难以如愿。此次东京奥运会和残奥会的经济影响估计为 1.6万亿日元,但是因疫情扩大,日本在奥运期间实行第四次紧急事态造成的损失为2.1万亿日元,完全抵消了奥运景气效应。日本野村総合研究所木内登英研究员认为,由于新冠感染的快速蔓延和海外经济增长放缓,日本经济增长率在年底前迅速上升的“V型复苏”情景已经崩溃。(44)木内登英:「東京五輪、緊急事態宣言が四半期GDP成長率に与える影響試算」、NRI研究員の時事解説、Yahoo!ニュース。https://news.yahoo.co.jp/articles/27ebb396d7355fa64b242a125cfcf262c484143c
从长期来看,预计日本继续呈现低欲望社会与中等欲望政治的样态,但是在政治、社会层面仍然具有一定的优势。国际政治学者在评价国家国力的时候,往往重视SPERM五个要素,即社会(Society)、政治(Politics)、经济(Economics)、宗教(Religion)、军事(Military)。根据格伦·L.卡尔(Glenn L.Carle)(45)グレン·カール/Glenn L.Carle:「『令和』の時代に日本が直面する最大の問題とは何か」,Newsweek,2019年。对令和时代的乐观分析,日本社会具有高度的同质性特征,具有统一的文化自觉和国家意识。在令和时代,日本社会的一体性特征将变得格外强大。此外,日本在经济规模、工作效率、财富积累乃至技术创新方面具有世界顶级水平,并且在资本、劳动、创业方面也有优势。在大幅度吸收外国技能劳动者的新制度下,自2021年开始的未来5年中,预计将有大约三十四万五千名外国劳动者来日本工作。尽管日本进入经济持续低增长的时代,但依然有可能继续保持世界经济大国地位。此外,在政治层面,日本是典型的精英统治型民主主义制度,政治系统稳定,并且具有极高效率。尽管许多国民对自民党长期执政感到不满,但是长期以来日本存在固执而强烈的社会和政治共识,拥有优秀的官僚和职业政治家,有可能继续成为强有力的国家。
总之,日本社会已经进入“人生100年”的时代,未来最关键的课题是克服低欲望社会的困境,解决少子高龄化问题,振兴日本经济。日本政府提出了幼儿教育、保育无偿化,以及孩子们享受高等教育无偿化等法案,应对少子高龄化问题。此外,致力于确保70岁之前的就业机会,为有热情的老年人创造终生工作的社会。另一方面,正如寺岛实郎先生指出(46)宮家邦彦:「新元号『令和』に思う」,産経新聞,2019年。,必须吸引众多的亚洲人才,有效利用亚洲发展的动能,以此激发日本社会的发展活力。
综上所述,令和时代的日本将因循低欲望社会与中等欲望政治的“不均衡型”结构继续发展下去。尽管令和时代日本继续呈现出高欲望政治的诉求倾向,外交政策从地区视角开始往全球地区转移,出现了一定的战略扩张现象,但是令和时代的国际形势更加错综复杂,世界在“全球化”与“反全球化”之间摇摆不定,中美摩擦加剧,进一步缩小了日本的对外政策空间。因此,由于国力限制以及国际因素制约,日本很难继续保持类似平成时代的强势高欲望政治样态,而是呈现出从高欲望政治向中等欲望政治转变的态势。今后,令和时代这一低欲望社会与中等欲望政治的“不均衡型”结构将不断发展,日本国家发展方向如何演变,需要密切跟踪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