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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文化的记忆场域:夏曼·蓝波安散文中的饮食书写

2021-12-07王丽君袁勇麟

福建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12期
关键词:飞鱼族群海洋

王丽君 袁勇麟

(福建师范大学闽台区域研究中心,福建 福州50007)

夏曼·蓝波安于1957 年出生在兰屿红头部落,汉名施努来,高中毕业后考上大学,并留在台湾北部工作。1989 年他回到家乡兰屿,再次全面地感受孕育自己的达悟文化,“从诉诸于泛族意识‘文化的渗透、抵抗’书写策略转向部落意识‘认同的学习、增值’实践模式”。[1]此后,夏曼·蓝波安整理族群的神话传说,同时记录自己回归兰屿后的生活情况,如学习射鱼、潜水、造船等传统生活技能。他将这些与海洋息息相关的亲身经验转化为文字出版,如《八代湾神话》《冷海情深》《海浪的记忆》《航海家的脸》。在他散文的字里行间都充斥着海洋的味道,回响着海浪翻涌的声音,漂浮着各种鱼类游动的身影。“其所展现的是从陆地延展到海洋的海岛、海域连体关系,是达悟人的族群文化、历史记忆、空间观与日常生活的具现。”[2]达悟人的历史记忆随着波浪的翻腾向读者涌来,饮食记忆是其中最具特色的部分之一。

法国学者皮埃尔·诺拉提出“记忆场域”这一概念,“任何显著的实体,不论其本质是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只要它成为某一社会记忆遗产(在这里是法国社会)的象征性元素,就可以被称为记忆场域”“记忆场域的概念将实体事物与人类社会‘记忆’联系起来,它提示我们:只要是记忆的射程能够到达的地方和元素,都可以称之为‘记忆场域’,诸如场所、物品、活动”[3]。以飞鱼为代表的达悟饮食文化是海洋文明的产物,承载着世代的达悟人与海洋和谐相处的历史记忆,可以看作是海洋文化的记忆场域。

夏曼·蓝波安在散文中呈现的达悟人饮食书写,是族群文化和海洋文化相互交织的双重奏。他通过对达悟人传统饮食的书写回归传统文化,确立主体意识;同时重构达悟人的历史记忆,建构族群文化和认同。本文选取达悟人最典型的食物——飞鱼,梳理夏曼·蓝波安散文中的飞鱼饮食文化,致力于探究这一特殊文化符码的意义;阐述食物如何转化为达悟人的记忆,分析转化过程的生理、社会与文化机制,探索食物与记忆建构、族群认同三者的关系,展现飞鱼作为海洋文化记忆场域的历史和文化意涵。

一、饮食与海洋文化

达悟人世世代代生活在台湾东南方的兰屿小岛,在海洋的环抱中生长,仰赖丰富的海洋资源,成为台湾少数民族中唯一一支海洋渔业民族,具有深远的海洋文化,而其饮食文化也深深地刻上了海洋元素的烙印。达悟人以渔获为生,飞鱼是最重要的食物,农作物水芋、甘薯、小米辅之。因此达悟人也被喻为“飞鱼的民族”,在其族人的心目中,飞鱼是天神赐予的圣物,是达悟人文化的核心,主导了民族的生产活动、饮食习惯、文化艺术、精神信仰、民俗礼仪和社会关系。族人的日常生活皆围绕着飞鱼展开,明确设计了“捕捞飞鱼”“烹饪飞鱼”“食用飞鱼”“祭祀飞鱼”活动的规范和禁忌,且不断地将其神圣化、规范化和制度化。

(一)捕捞飞鱼

达悟人根据飞鱼的汛期设计自己的历法和渔猎的规则。飞鱼是洄游性海洋生物,每年三月至六七月随着黑潮洄游,并同时带来一大批以飞鱼为食的大型鱼类。达悟人根据飞鱼的情况将一年划分为三个季节,每个季节包含四个月份,春季是每年的二月到六月,也称为飞鱼季节;夏秋季是每年的七月到十月,也称为飞鱼结束季节;秋冬季是每年的十一月到一月,也称为飞鱼来临的季节。规定“飞鱼季节只能捕捞飞鱼,船舟浮钓尾随飞鱼鱼群之大尾鱼类,在四个月的时间严禁铅锤沉底垂钓礁岩的底栖鱼;当飞鱼季节结束后,同样的,严禁捕捞飞鱼,彼时捕捞的对象转换成浅海或深海的五颜六色的礁岩底栖鱼”[4]。此外,达悟男子常在飞鱼季节的夜晚出海捕捞飞鱼,手举火把或手电筒,以亮光吸引飞鱼的到来。而且出海捕鱼的数量仅限于满足吃食和贮存一些飞鱼干,不可滥捕飞鱼。

(二)烹饪飞鱼

飞鱼的处理和烹饪过程也处处存在着禁忌和规定,若违反了禁忌,则会导致渔获减少。[5]飞鱼有着特别特殊的烹调方式,不可与其他海产混煮,还需要使用专门的煮锅和食具。达悟人以神话的方式将煮食飞鱼的方法代代相传,在飞鱼神话中,达悟先民曾将飞鱼与其他虾、贝一起煮食,之后先民全身溃烂,飞鱼也染上瘟疫死亡。于是“黑翅膀飞鱼”则托梦给先民,告诫达悟人:将飞鱼和其他海产混煮,则会生疮。

(三)食用飞鱼

达悟人吃鱼并非仅仅是停留在好吃或者不好吃的层面,吃鱼吃的是健康,吃的是文化,吃的是审美。所以鱼类分为女人鱼、男人鱼及老人鱼,这并不是雌性、雄性鱼类的分类,而是以鱼类的外形、颜色、肉质、腥味等生物特性为标准,分为女人吃的鱼、男人吃的鱼和老人吃的鱼。女人鱼外形漂亮艳丽,肉质鲜嫩,如秋姑娘、鹦哥鱼、黄鳍石斑鱼等;男人鱼外观较丑、粗犷,如鬼头刀鱼、粗皮鲷、剥皮鱼等;老人鱼则鱼腥味浓、丑、色泽黑,如雀鲷,但老人可以吃所有可食用的海鲜和贝类。

(四)祭祀飞鱼

达悟人重视飞鱼祭典的程度就相当于汉人对待春节,每年二到六月是兰屿附近海域盛产飞鱼的季节,这期间达悟人会陆陆续续地举行十几次飞鱼祭。飞鱼祭典是为了感谢神明保佑并赐予丰收,“雅美(达悟)族人相信只要正确地履行飞鱼季中各项‘飞鱼祭’及‘飞鱼忌’,就可以自动产生飞鱼游到近海甚至是港澳边的预期现象”[5],因其关系着渔猎的多寡所以达悟人十分严谨细心地对待。最重要的大船招鱼祭在每年的二三月份揭开飞鱼祭典的序幕,之后的还有丰渔祭、初渔祭、尝新礼、返家祭、小船昼渔祭、飞鱼昼食祭、飞鱼收藏祭相继开展。飞鱼在六七月后已逐渐减少,但仍需要举行祭礼。达悟人在飞鱼终了祭结束后便停止捕捞,在飞鱼终食祭举行后则停止食用飞鱼,如有剩下的飞鱼需全部丢弃。

二、饮食与记忆转化

众所周知,食物是一种记忆,以飞鱼为代表的达悟人饮食就是唤醒达悟人族群记忆的催化剂。那么食物与记忆联系的机制是什么?食物又是如何转换为记忆的呢?以下将具体分析饮食转换为记忆的生理、社会与文化机制。

(一)饮食的生理记忆

从生理学角度着眼,饮食所引发的感官有味觉和嗅觉两种,这两种感觉与记忆的关系十分密切,且以嗅觉为最。记忆生理学实验结果表明“食物气味与滋味可以轻易唤醒长期记忆,显示食物记忆抵抗岁月的顽抗能力”。[6]嗅觉和味觉不但可以唤醒长期记忆,如童年的回忆,而且还能同时复苏与长期记忆相关的感觉与情绪。

鱼类的味道早已渗入了达悟人的骨髓,当鱼类的气味与滋味出现,关于海产和海洋的记忆便会萦绕在达悟人的脑海中,而与这些记忆事件相关的情绪感受也会随之涌现在心中。夏曼·蓝波安沉浸于潜水射鱼而忘记了时间,在深夜带着渔获归家,这样夜归的行为致使一家人品尝了惊吓和恐慌的滋味。夏曼·蓝波安的父亲和伯父吃着他夜里所射的六七斤重的六棘鼻鱼,相同的味道促使他们回忆起曾经的海洋冒险。父亲和伯父潜水射鱼时,一只160 厘米长的Awo(梭鱼)抢走了父亲的鱼枪,二人便追捕这只受伤的鱼,在遥远的外海与其搏斗并成功捕获,但随后发现距离陆地太远。二人返回时不仅担忧路程的距离太长,而且十分害怕Awo(梭鱼)的血腥味会引来鲨鱼,带来更大的风险。幸运的是,最后兄弟二人平安上岸。这一段惊险的射鱼经历成为大伯与父亲难忘的记忆。两位老人吃了同样在惊险情况中收获的鱼产品,鱼的滋味便使得这段惊心动魄的记忆浮上心头,射鱼的惊险与捕获的骄傲也随之而来,由此可以看出鱼类的滋味与海洋生产生活的关联性,“我猎捕的浪人鲹、飞鱼、鲔鱼、鬼头刀鱼翻起他们盛年岁月在海里海上的搏斗经历,在共享大鱼的夜晚唱出他们的歌,说起他们的故事,祖先古老的故事”,[7]这就是饮食与记忆的生理机制。

(二)饮食的实践记忆

饮食是人类的身体实践,也是社会实践,所以饮食转化为记忆就存在着一种社会机制。康纳顿在《社会如何记忆》中提出:“有关过去的一些和有关过去的记忆知识,是通过(或多或少是仪式性的)操演来传达和维持的。”[8]在康诺顿的理论框架中,记忆是通过身体实践的方式积淀在身体中,因此他提出了两种身体实践的方式:体化实践和刻写实践。体化实践就是个人以身体传递讯息的人类活动。

饮食正属于日常生活“身体实践”形式之一的“体化实践”,转化为社会记忆积淀在人们身体中,并不断地维系传递下去。与饮食相关的日常仪式与实践活动不仅重现了过去的记忆,唤醒了人们对过去记忆的回忆,更重要的是在重复的实践中人们对过去的记忆得以强化和延续。达悟人的饮食文化包含了各类行为、禁忌与仪式,“飞鱼在很古很古的年代,就曾经跃出海面,飞到岩礁,让我们的祖先认识飞鱼的种类……教育了我们的祖先,如何使用食用飞鱼,如何捕捞它们,如何祭祀它们。”[7]如飞鱼祭典、大船下水仪式,这些饮食活动就是达悟人社会记忆的载体,“不仅是具体传递与维持社群记忆的辅助记忆装置,更是形塑社群记忆的重要媒介”。[9]

飞鱼祭典是具有重复性、常规性和展演性的仪式性活动,是达悟人亲身参与的“体化实践”,展现了现在与历史记忆的连续性,传递并建构了族群的记忆。“部落里流传许多精彩的故事,只有亲自去实践传统的生产技能,方可体会部落耆老们用生命经验建构的故事。”[10]夏曼·蓝波安在小船祭拜飞鱼的仪式中,带着规定的配饰,拿着礼刀、嫩竹、小米穗,按照规定做出祭典的动作,说出祭拜的语句,祈求飞鱼的丰收。他在相同的时间、地点周期性地重复进行这类规定了动作语言和必须遵守的禁忌的实践活动,这样重复的“体化实践”经历了初学到熟练掌握再到习惯化的过程,便会产生一种身体惯性,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再现,就形成了所谓的习惯记忆,也就是实践记忆。捕获、食用、烹饪、祭祀鱼类都是“体化实践”所包含的内容,达悟人的饮食实践将他们的饮食禁忌规则内化于自己的身体,形成饮食记忆。

(三)饮食的文化记忆

饮食的记忆不仅来源于个人的生理感官和社会实践,还来源于文本和仪式性符号等“文化媒介”,所以饮食可以转化为文化记忆。扬·阿斯曼开创“文化记忆”理论,他认为文化记忆是“可以一直回溯到远古,并以过去发生的关键事件为固定边界点,通过稳定的文化形式(文本、仪式、历史遗迹)和制度交流(吟诵、练习、纪念仪式)来保持”[11]。“借用媒介将记忆物化到数据载体上,鲜活而持久地保留”[12]。

夏曼·蓝波安在1989 年离开台北,退守兰屿,回归母族的文化,整理达悟人的神话传说,记录达悟人的饮食、祭典、生产等等活动,以文学呈现社会的记忆。在《八代湾神话》中,夏曼·蓝波安“以族语整理脑海中累积的神话知识,再翻译成中文,文学想象与串联的手法,让达悟人的神话传说生动形象,深刻入人心”[10]。而《冷海情深》的创作则如他所言:“冷海情深这本书,让我接触文学,我们的过去,让我潜入水世界,让我进入我们民族的海洋观,生活的哲学。”[7]夏曼·蓝波安在兰屿岛上全身心投入海洋的怀抱,认真学习祖先的捕鱼技能,努力融入传统文化的过程中,他渐渐发现:“我岛上的海人很多,他们有许多的故事,他们捕了很多的鱼,很多的大鱼,他们甜美的故事,只含蓄地流传于少数人的记忆里,只因朋友们无法运用汉字书写。”[7]夏曼·蓝波安在掌握传统技能,提升了自己的社会地位之后,意识到达悟人与海洋、飞鱼的故事、达悟人的饮食文化是美好的记忆,是甜美的海洋文学,但是却无人将其记录成文字,于是他创作了《冷海情深》。由此可见《八代湾神话》中详细说明了“黑色翅膀”教导的吃鱼禁忌,《冷海情深》完整地体现了捕获、食用、烹饪、祭祀鱼类的规范和细节,所以说他的散文作品是“文化媒介”,承载传递着关于达悟人饮食的文化记忆。

三、饮食与族群认同

饮食是一个族群共有的集体记忆,“一个集体的成员拥有共同的记忆,因此容易形成归属感,而经常性地回忆促使一个集体的成员加深和强化他们的身份认同”[13],由此说明记忆是身份认同的核心。“任何形式的身份认同都是借助程度不同的他者形象得以形成和维系的”“饮食文化作为文化符号的一个类别,在历史的变迁与沉淀中已成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区具有辨识度的标识符号”。[14]饮食的生理、社会、文化机制将其转化为记忆,而记忆是身份认同的核心,所以饮食成为划分族群的符号,是族群人民定义自我、寻找族群认同的“他者形象”。

饮食符码,或者说“他者形象”的建构,必须赋有代表性。换言之,当人们提及达悟人的饮食文化时,最先联想到的就是独具特色的食物——飞鱼,“咸咸的飞鱼干吃在嘴里,不仅仅是吃食物,同时也在吸收、消化传统文化”。[10]飞鱼是彰显达悟人特色最有力的文化符码,与达悟人命运休戚与共,已成为达悟人最显著的标识。同时达悟人也对飞鱼情有独钟,存有着一种深深的执念,夏曼·蓝波安的父亲明确地表示:只有鱼才能吃饱,拒绝食用沙拉油炒过的任何一样菜,上乘食物即是新鲜鱼。用传统烹饪方式制作的新鲜鱼才是达悟人眼中最好的食物。夏曼·蓝波安前往台湾学习,许久未回兰屿,不能为父亲捕获新鲜的鱼,他的父亲常常看着空荡荡的木架,幻想儿子的鱼而流泪,流的是很久没吃新鲜鱼的泪。

“当提到某些名字时,我们肯定是想到了这些名字超出物质符号本身的象征意味,而且想了这些名字不可分地附着在其上面的某些东西。”[15]食物会引起达悟人对于飞鱼饮食文化集体记忆的回溯,那些潜水射鱼、出海捕鱼、分享渔获的岁月神话都深深印刻在达悟人的内心,增强达悟人在族群中的文化认同和归属感,而与飞鱼饮食文化相关的各类仪式性活动在唤起和重塑集体记忆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更是不可取代的,这些从出生起就伴随着达悟人的飞鱼文化饮食习俗深深根植于他们的脑海意识之中。当夏曼·蓝波安在处女航中成功捕获飞鱼,“阿爸眼看被汉化很深的儿子尚能遵循族人求生的技能,神情油然散发着喜悦的表情,母亲亦然”[9]。父亲母亲为儿子能钓得飞鱼而喜悦,证明儿子已重新成为兰屿的男人。从少年时即被切断了母文化孕育时期的脐带在外留学,与母文化之间存在着巨大断层和隔阂的夏曼·蓝波安,如今通过不断地劳动掌握了传统的达悟人技能,亲身力行地在飞鱼季节捕捞飞鱼,深入族群的文明探索,寻找族群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三、结语

在夏曼·蓝波安的散文作品中,饮食意象不可忽视,作为海洋文化的记忆场域,涵盖特别的文化与历史意涵。夏曼透过独具特色的族群饮食书写,记录渔猎技法、处理规则、烹饪方式、食用传统、祭祀仪式等具有达悟族特色的饮食文化符号,以此寻找自我认同,唤起达悟族人民的生理、社会和文化记忆,由食物召唤族群的情感,产生群体的凝聚力,形成了一种维系族群文化认同的集体记忆,以此强化自我族群身份的认同与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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