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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中国学”之外:再论海外中国学的范式问题

2021-12-07任增强

关键词:费正清汉学家汉学

任增强

(山东大学 国际汉学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 250100)

“中国学”的提法,据笔者目前所见之文献,最早可见于1917年5月《新青年》第3卷第3号上的一篇译文,即署名为“J. H. C. 生”的学者所迻译之日本学者桑原骘藏《中国学研究者之任务》(日文标题:《支那学研究者の任务》)一文。该文列数欧美汉学家的科学研究方法,便将原文标题中的“支那学”对译为了“中国学”;而后1917年7月,胡适在由美归国途中,所记日记也承袭了这一说法,指出“日本人桑原骘藏博士之《中国学研究者之任务》一文,其大旨以为治中国学宜采用科学的方法,其言极是。”(1)胡适:《留学日记》,《胡适全集》( 第28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582页。当然,上述两处所谓的“中国学”对译自“支那学”,而“‘Sinologie’日人译作‘支那学’”(2)方志浵:《卫礼贤教授及其著作》,《研究与进步》,1939年第1卷第4期。,由此又可以说此处出现的“中国学”的称谓,对应的是传统“汉学”(法文名:‘Sinologie;英文名:Sinology)。

事实上,民国时期中国学界尚不曾严格区分汉学(Sinology)与中国学(Chinese Studies)。比如唐敬杲于1942年所撰之《近世纪来西洋人之中国学研究》一文,仍是将始于法国雷慕萨的这门中国研究的学问,称之“中国学”,如其所言“西洋人对于中国的研究,发轫于十三四世纪时。不过,当时西洋人关于中国的著述大都为见闻之报道,和没有系统的各项知识之绍介,不能称为一种学问。把中国各方面为科学的研究,成立一种所谓‘中国学’,实肇始于19世纪初期,法国阿培尔·累牟萨(Abel Remusat,1788-1832)的努力。”(3)唐敬杲:《近世纪来西洋人之中国学研究》,《东方文化》,1942年第1卷第2期。

至于中国学界以“中国学”来称美国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所倡导的中国研究范式,以明确与传统汉学相区别,似乎是由陈梦家于1948年所首倡:“所谓汉学,乃指欧洲人所谓的Sinology,此是日本人的支那学的译名。近来在美国似乎有一种趋势,将Sinology一词限制于中国语文的研究,而改用他们所称的Chinese Studies来包括‘国学’一门,其实可翻回来叫‘中国学’。这种小小名词的更动,正代表近代美国人治理中国学问的一种态度,即不再追步欧洲学者迂阔而不切实际的读中国古书的办法,而变为美国人实利主义的以治中国学为用的目标。此点由美国注重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可以表达其意趣。他们又特别着重于政治、经济与中美外交关系等等问题上。”(4)陈梦家:《美国的汉学研究》,《周论》,1948年第1卷第10期。

众所周知,美国中国研究的转型出现于20世纪20年代,标志之一即1925年太平洋学会(American Council of Institute of Pacific Relations)的成立,更为侧重于对现实问题与国际关系问题的研究。而二战后,世界汉学研究的重心由欧陆移至北美,美国在中国研究领域一度处于执牛耳的地位,由此使得费正清所倡导建立的研究范式格外引人瞩目,以至与“中国学”直接划上了等号,甚至被视为当代西方中国学的典范。

实际上,就世界范围内的中国研究而言,费正清所倡导建立的美国中国学并非是唯一表征,亦非最早出现,其范式特征也绝非是独一无二的。从历史长时段看,在汉学的发生期以及后来的演进中,早已呈现出许多中国学研究特点:从地域上看,20世纪初的苏俄、日本,特别是苏俄已经先于美国较为集中地出现了中国学研究的范式特征。故而,突破对“美国中国学”的中心主义思维,将汉学与中国学间的嬗变与各自发展置于历史长时段、世界多国度与多元文化的坐标系下,方可呈现两种研究范式各自相对存在的特点、嬗变的动因与未来的发展趋向。

一、费正清中国学范式的特征

在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推动下,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经济取得了迅速发展,对远东的兴趣日趋浓厚,但是美国本土的汉学研究基础却比较薄弱,可圈可点的汉学家也不过寥寥几位,如美国汉学的先驱者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柔克义(William W. Rockhil)、费诺罗萨(Ernest Fenollosa)等(5)梁绳祎:《外国汉学研究概观》,《国学丛刊》,1942年第7期。。

作为后起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积极谋求远东的利益,为了在远东事务中取得主动权,希望开展对中国的研究。因此,美国不惜重金延聘欧洲、特别是德国的汉学家。另外,一批华裔学者也加入到了美国汉学研究的队伍之中。但是这些非美国本土的域外汉学家,多数在学术旨趣上与美国中国学发生了龃龉。特别是以费正清为代表的美国中国学,出于外部指令和创立新学派的诉求,相对于传统汉学发生了若干变异。两者之间的争斗在所难免。执着于传统汉学的欧裔和华裔学者,往往因研究志趣的不同,屡屡遭受美国中国学派之打压。如德国汉学家夏德(Friedrich Hirth)自1902年受聘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首任汉学教授,至1918年夏,从哥伦比亚大学退休返回故乡慕尼黑,先后在美国供职15年,其结局应该是比较幸运的。德国汉学家佛科尔(A. Forke)于1914年至1918年间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教授中国哲学史,当时与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之皮克博士及劳费尔博士三足鼎立,被称为美国汉学三大师。佛科尔先期返回德国。劳费尔(Berthold Laufer)于1904-1907年曾讲学于哥伦比亚大学,并定居美国。但面对美国中国学的实利主义倾向,却始终是一个外来者和局外人。作为以研究古代中国文明而著称的汉学家,劳费尔显然在学术志趣上和美国中国学派格格不入。长期的隔阂与压抑,劳费尔最终在哥伦比亚大学患上了抑郁症,于1934年坠楼而亡(6)梁绳祎:《外国汉学研究概观》,《国学丛刊》,1942年第7期。。

同样患上抑郁症的还有华裔汉学家杨联陞。杨联陞专治传统中国历史研究,堪称是“哈佛燕京传统中史的柱石”,却“屡有被费正清挤压的感觉”(7)蒋力:《杨联陞别传》,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80-184页。。可见,美国中国学为谋求发展,出于与传统汉学间的门户之见,二者间的斗争是非常激烈的。

1955年,费正清在哈佛大学和福特基金会的资助下创建“东亚研究中心”(Center for East Asian Studies),而哈佛燕京学社所办刊物《哈佛亚洲学报》(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尤其关注传统汉学研究。故而费正清对《哈佛亚洲学报》冷嘲热讽。在杨联陞一封关于往事的书信中,也可以看出费正清所倡导的中国学研究范式有别于传统汉学的某些端倪。据其所忆,1954年《哈佛亚洲学报》编委会接受了何炳棣的《中国人口研究,1368-1850:一篇制度及经济史的论文》,并计划将之列入“哈佛燕京专刊”。费正清希望何炳棣利用一两个夏天的时间,把它扩展到1953年的人口普查,即将对中国人口研究的时段由1368延伸至1953年,以便为美国政府提供中国“国情资讯”。朝鲜战争结束后,美国政府、基金会和学术团体出于国家利益的需要,逐步增加对现实中国问题研究的投入。福特基金会曾出资3000万美元用于建设和资助东亚研究机构(8)仇华飞:《美国的中国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6-17页。,旨在海外直接或间接推进美国的利益,强烈的现实利益性倾向是美国中国学的一个重要特征。

可以说,在福特基金会的巨额财源支持下,美国中国学也开始在美国的学科体制上与传统汉学争夺发展的空间,将对近代以来中国社会诸面向的研究,成功地移植进学科体制之内,从而一举打破以传统文献研究为主要旨趣的“Sinology”在体制内长期称雄的格局,这是美国战后新兴的中国学最突出的特点(9)黄卓越:《海外汉学与中国文论·总序》,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6页。。费正清在1955年创办哈佛大学东亚研究中心,由此带动了美国其他高校的中国学建制。这些中心既能讲授一门或一门以上高深的远东语言课,也讲授其他如历史、政治、地理、宗教、艺术等课程,并授予博士学位(10)中国社会科学院情报研究所:《外国研究中国》(第三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48-149页。,以此致力于中国学研究和相关人才的培养。

费正清说,当代中国研究是一种综合性的社会科学,必须与以中国古代历史和文化典籍为对象的“汉学”有所区别(11)袁鹏,傅梦孜主编,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所编:《美国思想库及其对华倾向》,北京:时事出版社,2003年版,第69页。。美国中国学虽然也关注中国古代的历史和文化典籍,但是其研究具有强烈的现实政治利益诉求。对传统中国的研究,其真正的落脚点却不在传统中国,而是为了增进对中国现实问题的理解。比如费正清在论述中国传统社会本质时,却指出“毛泽东的不朽功勋或许在于他摧毁了古代的统治阶级传统”,对“特权等级”“城市官僚主义”表现出强烈不满(12)John King Fairbank.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Fourth Edition, Enlarged,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p.17.;而论述西方的入侵时,有很大篇幅在讨论中国古代的朝贡制度以为美国政府、美国人理解晚清时期中西间的“条约体系”以及冷战后的中美关系服务。其他著例如基辛格(Henry Alfred Kissinger)讨论儒学、围棋与《孙子兵法》,其落脚点也在对当下中国国家战略的理解上。可以说,美国中国学这一学派带有强烈的实利主义动机,偏向于在美国国家利益框架下开展中国现实问题研究,从而带有了国情研究的特点。

另外,在研究方法上,主要采用了区域研究法,以充分利用社会科学各学科对中国历史结构做出更好的分析(13)John King Fairbank.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Fourth Edition, Enlarged,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p.xiv.。特别是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的中国研究专家多采用西方社会科学理论来开展对中国问题的研究,比如美国政治学教授史谦德(David Strand)运用“公共领域”和“公民社会”这两个西方政治学概念,探讨20世纪20年代北京市民与国家政权间的复杂关系;而美国中国史学者贺萧(Gail Hershatter)则以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汤普森(E.P.Thompson)关于文化传统与阶级意识二者关系的相关学说,来分析中国早期的工人运动(14)鲁曙明:《中国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3-15页。。这样的案例,在美国的中国研究中不胜枚举。

二、中国学与传统汉学的某些叠合

如上所述,美国中国学是“实利主义的”,相对于传统汉学对中国古代典籍的研究,中国学更为关注中国的现实问题。从学术功能上讲,汉学是一门“钻故纸堆”的纯学术,基本是独立于现实之外的书斋式学问;中国学则侧重于对当下的关注,特别着重于政治、经济与外交关系,肩负着为政府提供政策咨询的任务(15)王荣华,黄仁伟主编:《中国学研究:现状、趋势与意义》,上海:学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68页。。这些关于汉学与中国学间区别的说法,自然有其合理性,但是如果我们从汉学史的角度,循汉学的演变历程,落实到具体的汉学实践中,则不难发现实际情况往往要比抽象概括复杂得多。

首先,汉学的研究对象是古典文献,但是在对中国传统古典文献的研究之外,其对中国国情及对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对外关系等的观察和研究历来不乏其著。

早在游记汉学时,比如《马可·波罗游记》(The Travels of Marco Polo)便曾对中国当时的国情和社会现实有所关照。如第二编第四章中,有关忽必烈及其妃子的介绍,而第六章则有对元朝皇宫和大都繁盛景象的描述;再比如在第十八章涉及到了经济,谈到了当时纸币的发行和流通;第十九章,又言及了元代的军事制度(千户制)和政治制度(行省制)等等(16)Marco Polo. The Travels of Macro Polo, the Venetian. London: Henry G. Bohn, York Street, Covent Garden, 1954. pp.v-vi.。 在明清之际,欧洲来华传教士的相关研究,我们通常所知晓的似乎是耶稣会士致力于中国儒家经典的译介和研究,然而其中也不乏有一些传教士关注彼时中国的现实问题。法国传教士白晋(Joachim Bouvet)在研治《易经》之外,还撰有康熙皇帝的传记。奥匈帝国来华传教士刘松龄(Ferdinand Augustin Haller von Hallerstein,1703-1774)于1739年来华,1774年在北京去世,在华时间长达35年之久。在华期间,他无意于中国典籍的外译和研究,而是将才学投诸天文仪器的制作、皇家木兰围场地图的绘制以及对中国各省人口的普查工作。而且,在刘松龄寄回欧洲的书信中,我们可以发现他的关注点也涉及对中外关系的思考,比如在1741年10月10日的一封信札中,刘松龄详细记叙了1740年荷兰殖民者在印度尼西亚屠杀华人的“红溪惨案”,并谈及了清廷和地方官员的反应,对由此带来的中西关系的紧张局面表示担忧(17)Mitja Saje, A. Hallerstein-Liu Songling: The Multicultural Legacy of Jesuit Wisdom and Piety at he Qing Dynasty Court, Maribor: Association for Culture and Education Kibla, 2009. pp.296-299.。

19世纪以降,中西间在各领域开始全面接触,使得西方为谋求在华最大利益而急于了解中国社会的各方面情况。这种现实利益的驱使,催生了大量描述和研究中国政治、经贸、外交等的著述,比如19、20世纪之交出现的美国传教士何天爵(Chester Holcombe)所著之《真正的中国佬》(The Real Chinaman)、美国传教士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的《中国人的气质》(Chinese Characteristics)和《中国乡村生活》(Village Life in China),英国伦敦会传教士麦高温(John Macgowan)的《中国人生活的明与暗》(Lights and Shadows of Chinese Life)等,内容无不涉及19世纪中国国门洞开后,来华西士对中国社会诸如民族性格、礼仪习俗、政治经济制度等的观察与思考。其他如19世纪由西人所创办的外文报刊——《中国丛报》(Chinese Repository)、《中国评论》(The China Review or, Notes and Queries on the Far East)、《皇家亚洲学会会刊》(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其内容包罗中国各领域,均涉及当时中国的各类现场性知识。

可以说,在对“现实问题”的关注这一方面,传统汉学和中国学是存在叠合之处的。因为所谓“现实”是一个相对而言的时间概念,元朝对于我们当代人而言,是古代中国;但是对马可·波罗来说,则是“现实”。同样地,清代对于欧洲来华传教士也是“现实”。出于对自身所处外部环境的关切,不同时代的西方人对于彼时的中国社会“现实问题”自然都会有所关注和思考。

其二,社会学的研究方法也并非是美国中国学所专有的,在传统汉学中也不乏采用社会学理论以研究中国的做法。比如法国汉学素以文献研究而著称,具有对文献和注释的细致分析传统。他们的研究以小学为主,对古典文献往往是逐字、逐条,以作注释的方式去钻研(18)张清俐:《200年法国汉学延续重文献学的传统——访法国国家科学研究院东亚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雷米·马修》,《中国社会科学报》, 2014年6月23日。。而汉学家葛兰言(Paul-Marcel Granet)却是一个例外,“他是很重视方法论的一位学者”,“葛兰言的方法论,一言以蔽之,即是他所说的社会学分析法”(19)杨堃:《葛兰言研究导论》(中篇),《国立北京大学法学院社会科学季刊》,第1卷第4期(1942年)。,其将涂尔干的社会学方法引入汉学研究,来解释中国古代习俗和制度的演变。葛兰言因注重事实的研究,所以与沙畹、马伯乐、伯希和等注重文字训诂的研究不同,“他相信文字训诂本身不能在书中之外发生积极的历史。‘让我们以社会学的分析法——即注重制度和信仰的历史的思考,来代替文字训诂之用。’这一点是葛氏独有的见解。”(20)雨堂:《汉学家法国葛兰言先生》,《新东方》,1940年第1卷第9期。

如果说葛兰言引入社会学理论,还是将研究重点放在传统中国上,那么20世纪初苏俄时期的汉学便在意识形态的干预下转向了现当代中国,以西方各种社会科学理论,特别是充分运用马克思主义学说来阐释中国的现实问题,这无疑是费正清中国学模式的先声。

三、苏俄及日本汉学的转型与中国学的特征

1917年十月革命后苏俄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于东方学院的基础上建立国立远东大学,并确立了大学东方系的主要办学原则,其中便包括“切合实际的需要,以地点、时间和整个国家的利益要求为导向,符合实用东方学的广泛目标”。为此,他们建立了东方系工作的一般原则,即“为培养具有法律、经济和历史-语文学素养的东方学家提供详尽的材料”(21)В.Г.达岑申:《俄罗斯汉学史:1917-1945》,张鸿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4-26页。。十月革命后后苏俄汉学已经出现了以国家利益为导向,注重对实用性人才培养的倾向,更为密切地关注中国的现实问题。特别是1929年苏共提出东方学革命的口号,指责此前东方研究仍处于资产阶级学者的支配之下,以威胁的口吻强令将布哈林重新选入科学院,要求年轻学者从资产阶级的有害影响下解放出来,改变沙俄时代以古代研究为重心,借调查东方古迹为名,行殖民榨取之实的做法,重视现代政治经济研究(22)桑兵:《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5页。。由此,苏共也就相应地让东方研究组织朝着更为革命性的方向跃进,以政治引导学术。从20世纪20年代起,苏共在莫斯科设立了一系列机构,重点研究现代东方各国,逐渐形成与列宁格勒并立的新东方学中心(23)齐一得:《苏联的“中国研究”(汉学)》,《汉学研究》(第1集),北京:和平出版社,1996年版,第112页。。在研究方法上,则是以马列主义理论来研究中国的现实问题。在高校中设立相应课程。这些无不表明,中国学研究的范式在苏俄时期已经出现和确立,而且其与传统汉学间也出现了门派之争,其中也能得窥两种研究范式的不同点。

1929和1930年间,在苏联掀起了针对人文学者的批判活动,而汉学处于政治的风口浪尖上。1930年卡拉-穆尔扎发表了一篇题为《马克思主义和资产阶级汉学》的文章,文中写道:“如今,在国内阶级斗争全面尖锐化的时期,意识形态的战线有着特殊的意义。……马克思主义的到来,……使得对‘汉学’这一意识形态战线组成部分的审视也被‘提上日程’。这个部分(即融合马克思主义原理去研究中国的部分)是战线最落后的部分之一,旧资产阶级科学在其中的地位还很牢固,他们给我们留下自己的‘汉学’遗产和整个资产阶级汉学‘学派’。”(24)В.Г.达岑申:《俄罗斯汉学史:1917-1945》,第159页,第168页。在这一认识的影响下,包括阿列克谢耶夫在内的一大批汉学家受到了批判。

与此同时,高校的研究所也进行了改组,目的在于用实践教育取代基础性教育,培养译者而非语言学家,培养适合国家需要的特定类型专家。这显然体现出苏俄中国学所具有的功利性与实用性的一面。

而且在苏俄时期,也出现了区域研究的先声。1930年10月,科学院按照国情研究的要求成立了高加索研究室、阿拉伯研究室、犹太研究室、土耳其研究室、伊朗研究室等,其中的中国-西夏研究室在1934年更名为中国研究室(25)В.Г.达岑申:《俄罗斯汉学史:1917-1945》,第159页,第168页。。

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的教育与学术仿效欧洲,一度欧化盛行。从19世纪80年代起,日本的东洋研究逐步形成,与旧式汉学区别明显。日本中国研究的转型虽然没有苏俄那般典型,但也较早出现了中国学的研究模式。比如提倡结合法律等专门知识和方法论以研究汉籍,这显然出现了运用社会学理论开展研究的倾向。此外,向中国派遣留学生研习汉语的同时,开展对中国国情的调查,其内容包括地理兵制和经济政治现状等等(26)桑兵:《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第187页,第223页。。日本政府甚至组建“满铁地理历史调查部”,隶属于1907年成立的“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为日本侵略战争服务(27)何寅,许光华:《国外汉学史》,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98页。,其不但关注和研究中国现实问题,而且具有很强的政策导向性。以上特征无疑都是早于美国中国学而出现的。鉴于日本的相关情况,学界已多有研究,兹不赘述。

结语

中国学与传统汉学间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是极富争议性的话题。以诸如现当代中国和古代中国为研究对象、现实功利性与学术性、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等等指标作为二者间的分野,试图让“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恐怕是难以完全做到的。可以说,作为对中国的评论和研究,汉学与中国学的范式一直以来便是一体两面地存在着的;当然,二者研究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在中国由古代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中国与外部世界间产生密切的政治经济关系,社会科学比人文学科更具现实阐释力的情况下,海外出现中国学范式的转型,已然是全球范围内的普遍现象。由此,美国费正清的研究范式,绝非是海外中国学的唯一表征,也并非具有独一无二的研究特色。从历史上,或进一步从当下“一带一路”沿线来看,由于各国与中国政治、经贸与文化关系的日趋紧密,海外中国研究的中心应是多元并存的,这也要求中国学界进一步将学术目光放眼全球,在世界范围内反观中国学以及汉学的历史、现状与未来发展。

虽然二战后中国学范式风行一时,但是中国学与汉学两种范式的融合,也是越加明显。特别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方的文化批评理论产生了很大的变化,更加朝着多面化与跨学科发展(28)孙康宜:《孙康宜自选集:古典文学的现代观》,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265页。,传统汉学也开始以性别理论、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社会学理论和方法来解读中国古典文献,社会学理论纳入汉学范式中,与中国学在研究方法上日趋接近。美国汉学家田浩(Hoyt Cleveland Tillman)曾在自述中说:“90年代,我扩展了我的研究领域,与中国现状联系更加紧密”(29)田浩:《我与中国研究的不解之缘》,北京大学国际汉学家研修基地编:《国际汉学研究通讯》(第10期),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02页。;德国汉学家罗梅君(Mechthild Leutner)也曾指出:“至1990年代,中德关系没有被视为中国学的重要的主题。当时大部分德国汉学家只研究古典汉学文献,集中于中国语文学。我们自由大学的学者当时想开拓新领域”(30)罗梅君:《我的中国学/汉学研究之路》,北京大学国际汉学家研修基地编:《国际汉学研究通讯》(第10期),第286-287页。。

需要注意的是,21世纪以来,特别是中国进入新时代以来,作为研究对象的中国,正对海外的中国学和汉学起着重要的影响作用。比如蒙古汉学家温德华(Undrakh)在一次谈话中曾表示,习近平主席的治国理政思想充满民族气质,其中不乏中国古老的智慧;在一系列重要讲话中,习主席经常引用中国古典诗词和富于哲理的传统名言警句以表达其治国理政理念,这对于单单关注中国现实问题的中国学范式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挑战。由此,也迫使越来越多的海外中国学学者不得不去关注古老的中国文化,以更好地理解中国当下的现实问题。正如日本汉学家稻畑耕一郎所言:“要更进一步理解拥有悠久历史的中国,光研究眼前所见的现象是远远不够的。仅从眼前的现状,就说要来真正深入了解中国,近乎是不可能的。学者必须要上溯过去的历史才能掌握中国的来龙去脉”(31)稻畑耕一郎:《古今兼修,语文双修》,北京大学国际汉学家研修基地编:《国际汉学研究通讯》(第10期),第311-312页。;另一方面,从事传统汉学的学者也尝试“古为今用”,以关照中国的现实问题,比如夏含夷(Edward L. Shaughnessy)在一次题为《古代的“中国梦”:略说清华简<程寤>篇的象征意义》讲演中,认为《程寤》篇是战国时期的一则文献,堪称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古老的梦占文献之一,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32)《夏含夷教授略说清华简——解密“古代的中国梦”》,http://news.pkusz.edu.cn/article-143-7307.html,2017-03-14。。所以,目前来看,中国学与传统汉学在研究对象、研究旨趣和方法上还是有各自相对的规律和特点,但是未来二者又必然会进一步走向融合,在互相交流与互相借鉴中,共同开展对一个整体中国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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