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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互文视野下的《源氏物语》与《长恨歌》

2021-12-07王占一

关键词:长恨源氏物语唐明皇

王占一

(山东社会科学院 文化研究所,山东 济南 250002)

众所周知,“互文”一词属古文修辞方法之一,有上下文义互相交错,互相渗透,互相补充之意,多见于诗文。如果把“互文”之义应用于文学作品解读,则必定会给文学研究带来认识上的推进和突破。“互文”在文学上的应用出自于法国叙事学者罗兰·巴特的论述:“任何文本都是互文本;在一个文本之中,不同程度地并以各种多少能辨认的形式存在着其他文本”(1)王瑾:《互文性》,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0页。。目前,我国从“互文”视野研究文学作品的成果可谓凤毛麟角。张伟、杨峰指出“《红楼梦》对《水浒传》存在明显的‘互文’现象,悲愤之情正是由于借径《水浒传》才得到了表达”(2)张伟,杨峰:《互〈水浒传〉之文,见〈红楼梦〉之义——〈红楼梦〉与〈水浒传〉互文性琐论》,《东岳论丛》,2019年第10期。;竺洪波论及《西游记》之时谈到敦煌变文与《西游记》之间存在互文关系,一是“变文对《西游记》的多元性启发和影响”,二是“《西游记》对变文的直接吸纳和改造”(3)竺洪波:《敦煌变文与〈西游记〉的互文性考察——以〈降魔变文〉和〈唐太宗入冥记〉为中心》,《平顶山学院学报》,2020年第3期。。这些都为我们从“互文”视野解读文学作品开辟了新的途径。《长恨歌》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一首长篇叙事诗,全诗形象地叙述了唐明皇与杨贵妃之间的爱情悲剧。该诗对后世诸多文学作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长恨”主题也成为众多文学作品的追摹对象,紫氏部的《源氏物语》就是其中之一。叶渭渠曾言:“白乐天和紫氏部的文学思想,都带有儒、释、道杂糅的色彩”,指出“长恨歌的思想结构是双重的,讽喻与伤感兼而有之。这对于《源氏物语》思想结构的形成,影响是巨大的。”(4)叶渭渠,唐月梅:《中国文学与〈源氏物语〉──以白氏及其〈长恨歌〉的影响为中心》,《中国比较文学》,1997年第3期。姚继中把《源氏物语》喻为“日本平安时代的长恨歌,日本式的长恨歌”(5)姚继中:《〈源氏物语〉悲剧意识论——兼论〈桐壶〉卷的悲剧意识导向》,《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1年第4期。,足见二者之间明显的互文关系。

一、《源氏物语》对《长恨歌》故事情节的沿袭

《源氏物语》与《长恨歌》之间的互文关系,首先表现在前者对后者故事情节的沿袭上。《源氏物语》以日本平安王朝全盛时期为背景,描写了桐壶帝、光源氏、薰三位主人公的生活经历和爱情故事,全书共五十四回,近百万字,人物以上层贵族为主,也有中下层贵族、宫女、侍女及平民百姓,反映了平安时代的文化生活和社会背景。

其一,在故事主题上,《源氏物语》沿袭了《长恨歌》“爱情”主题。

《长恨歌》开篇既道:“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在无形中预言了唐朝由盛及衰的必然趋势。王景霓就《长恨歌》的主题曾论到:“《长恨歌》是白居易怀着对国家盛衰的满腔激情,用真切感人的语言和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叙述了唐玄宗晚年不理国事宠爱贵妃,酿成安史之乱的时代悲剧的故事”(6)王景霓:《《长恨歌》主题试论》,《学术研究》,1980年第6期。。《源氏物语》则描写帝王、皇子和上层贵族集团里的纷乱复杂的情爱纠葛,重点刻画了源氏父子三代的荒淫好色生活,并从侧面烘托贵族统治阶层之间的权力争斗,揭示日本贵族社会盛者必衰的“无常”之道。由此可见二者在故事主题上的一致性。紫氏部以“上皇耽于女色而废弛朝纲”为主题创作《源氏物语》,绝非巧合,而是由于其深受白居易诗歌影响,模仿《长恨歌》思想主题之果,其在《源氏物语》的首卷《桐壶》开篇就提及唐明皇专宠杨贵妃之事,写到:“大家侧面而视,相与议论道:‘这等专宠,真正教人吃惊!唐朝就是为了有此等事,弄得天下大乱。’这消息渐渐传遍全国,民间怨声载道,认为此乃十分可忧之事,将来难免闯出杨贵妃那样的滔天大祸来呢。”(7)[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上),丰子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

其二,在情节线索上,《源氏物语》与《长恨歌》都有两条情节线索。

第一条情节线索是“重色”。在桐壶帝与妃子更衣之间的爱情故事中,桐壶帝独爱更衣,复又痛失更衣,最后又迎娶了与更衣有着相似样貌的藤壶女御,桐壶帝沉迷女色而不理朝政。这与《长恨歌》中唐明皇专宠杨贵妃弃朝政而不顾,导致杨氏专权、朝野不满,引发安史之乱,最终走向衰落的故事情节十分符合。第二条情节线索是“长恨”。在桐壶帝之子光源氏与众多女子的感情纠葛中,与光源氏相恋的女子大多红颜薄命,与光源氏的爱情终未能长久,最终以“长恨”收尾。可以说,《源氏物语》中所呈现的“重色——钟情——别离——长恨”的故事发展走向,是对《长恨歌》的故事情节的吸收。唐明皇与杨贵妃之间的爱情同样是由重色至长恨。王昑就此曾写到“通过玄宗重色的惨痛遭遇,表现了诗人对玄宗昏迷声色,荒误国政,招致祸乱,造成失去一切的终生长恨的感叹”(8)王昑:《幻境与长恨——论〈长恨歌〉的情节和主题》,《齐齐哈尔师范学院学报》,1984年第3期。。因此,紫式部创作《源氏物语》之时借鉴了白居易的《长恨歌》,在情节构思上存在明显的互文关系,紫氏部通过“重色”与“长恨”两条线索揭示了荒淫奢靡的宫廷生活背后所隐匿的“无常”之道。

其三,在故事细节上,《源氏物语》中出现了多处《长恨歌》中的典故和场景,二者之间相互呼应,互文关系十分明显。

熟知《长恨歌》中的典故和场景,为我们解读《源氏物语》提供了重要的“前理解”。前述张伟、杨峰以“互文”解读《水浒传》《红楼梦》之时就言及“前理解”对于研究文学文本的重要性(9)张伟,杨峰:《互〈水浒传〉之文,见〈红楼梦〉之义——〈红楼梦〉与〈水浒传〉互文性琐论》,《东岳论丛》,2019年第10期。。在《源氏物语》的《桐壶》一回中,更衣病逝,“命妇”(宫中女官)从更衣娘家取来更衣的衣衫梳具等遗物,呈与桐壶帝。桐壶帝看罢,“想到:‘这倘若是临邛道士探得了亡人居处而带回来的证物钿合金钗……’但作此空想,也是枉然。便吟诗道:‘愿君化作鸿都客,探得香魂住处来’”(10)[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上),第9页,第10页,第187页。。这段描写恰与《长恨歌》中的“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遥相呼应,亦是对《长恨歌》中“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这一杨贵妃死后托临邛道士寄语唐明皇的场景的借鉴和引用。另外,紫氏部在描写桐壶帝思念更衣之时,直接引用了《长恨歌》中的诗句“太液芙蓉未央柳”,“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11)[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上),第9页,第10页,第187页。。在《杨桐》一回中,六条妃子去桂川观看祓禊仪式,再度入宫,忆起往亊,感慨万千。书中描写到:“她十六岁上入宫,当已故皇太子的妃子,二十岁与皇太子死别,今年三十岁,重见九重宫阙。感慨之余,便赋诗道:‘我今不想当年事,其奈悲哀涌上心’。”(12)[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上),第9页,第10页,第187页。在六条妃子身上明显有杨贵妃的影子,杨贵妃亦是在十六岁时入宫,后与皇上死别。在《蜉蝣》一回中,熏大将把一副名为《芹川大将物语》画赠与大公主,此画描绘的是画中人物远君恋慕一位公主,在一天晚上不堪相思之苦便走入公主房间的情景。熏大将深感画中远君与自己无二,悲叹自己命苦,便赋诗道:“秋风吹荻凝珠露,暮色苍时我恨长。”(13)[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下),第1013页。该诗句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为是对《长恨歌》中的“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化用。

二、紫氏部在人物塑造上对唐明皇和白居易的追摹

紫氏部在《源氏物语》中共塑造了400多个人物,性格十分鲜明的就有50余人,几乎每一回都有新的人物形象登场,而这些人物之中很多都与白居易及其诗歌有所关联。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紫氏部所塑造的两大男主人公——桐壶帝与光源氏。换言之,桐壶帝与唐明皇、光源氏与白居易之间在人物形象上有着明显的互文关系。

其一,桐壶帝与唐明皇在“悲剧”形象上有着明显的互文关系。

关于桐壶帝与唐明皇,田德明论述到:“桐壶帝和唐玄宗都是一朝皇帝,更衣和贵妃都不是皇室正室,却同样受到特别的宠爱,但是好景不长,都死于非命,而这些皇帝又都做不了主,只能忧忧郁郁生活。两国事何其相似,痛苦、忧伤是他们的共同点。”(14)田德明:《〈源氏物语〉与白居易的诗歌》,《江汉大学学报》,1992年第4期。正如田德明所指出的,桐壶帝与唐明皇之间有两个共同点,一是二人身份相同,都是一朝皇帝;二是对妃子用情至深,但是终不长久,空留“长恨”。由此可见,二人之间有着明显的互文性。

对于第一个共同点,无需赘言。对于第二个共同点,《长恨歌》中的“李杨爱情传”是在刻画一个悲剧,重在一个“恨”字;《源氏物语》中桐壶帝与更衣的爱情亦未能长久,更衣病逝对桐壶帝而言无疑也是一个“悲剧”。周承珩就《长恨歌》中唐明皇的人物形象论述到:“(杨贵妃死后)那个‘重色’的唐玄宗,已经在诗人的笔下,升华为一个因失去爱,而陷入悲悲切切无限哀痛的‘重情’的帝王。……而最后失权之后,成为“落魄”的帝王,过着高级囚徒生活,孤苦寂寞,以泪洗面,在思念中痛苦地渡过他残存的晚年。白居易对唐玄宗人物形象的评价,不难看出,他既是悲剧的制造者;又是悲剧受害者的艺术形象。”(15)周承珩:《试谈〈长恨歌〉的人物形象》,《宁波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3期。

不得不说,白居易对唐明皇的内心世界描写的极为细腻。“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四句,用情景交融手法,写出唐明皇思念贵妃、以泪洗面的悲戚心情。“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两句,则描写了唐明皇宫中彻夜无眠,夜空中飞来飞去的萤火虫更加勾起了他思念之情,只觉此恨绵绵。白居易通过这两个细节描写,写活了唐明皇悲痛、孤寂、落魄的悲剧形象。

紫氏部对桐壶帝的塑造很大程度上模仿了《长恨歌》中的唐明皇的形象。陶力就此论述到:“作家(紫氏部)却把大部分篇幅给予了桐壶帝。她以极细腻的笔触描写了桐壶帝的心理与感情。在这个人物身上,安史之乱后于爱情失落的悲哀中一蹶不振的凄凉天子唐玄宗的投影清晰得不能再清晰。”(16)陶力:《贵族阶级的精神没落史──〈源氏物语〉中的男性形象系列、兼论〈源氏物语〉与〈长恨歌〉(上)》,《杭州师范学院学报》,1994年第1期。紫氏部在《桐壶》一回中写到:“皇上对她过分宠爱,不讲情理,只管要她住在身边,几乎片刻不离。结果每逢开宴作乐,以及其他盛会佳节,总是首先宣召这更衣。”(17)[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上),第2页,第3页,第6页,第221页,第226页。不难看出,这段描写与《长恨歌》中的“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一句十分相似。更衣病重不起,桐壶帝便对更衣说:“我和你立下盟誓:大限到时,也得双双同行。想来你不会舍我而去吧!”(18)[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上),第2页,第3页,第6页,第221页,第226页。后更衣出宫回娘家,桐壶帝满怀悲痛,不能就睡,只觉长夜如年,忧心如捣。后又听闻更衣于娘家病逝,便心如刀割,神智恍惚,一味笼闭室内,枯坐凝思。更衣虽然离世已久,但桐壶帝依旧难以释怀,书中写到:“每逢举行法事,皇上必派人吊唁,抚慰优厚。虽然事过境迁,但皇上悲情不减,无法排遣。他绝不宣召别的妃子侍寝,只是朝朝暮暮以泪洗面。”(19)[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上),第2页,第3页,第6页,第221页,第226页。此处因思念妃子更衣而终日“以泪洗面”的桐壶帝的形象与《长恨歌》中对唐明皇的刻画是具有同一性的。

其二,光源氏和白居易在“左迁”事件上有着明显的互文关系。

吴秀君对于光源氏与白居易的相似之处亦评价到:“至于(光源氏)左迁形象的刻画,具体来说,再没有比白乐天江州司马时代的作品所刻画的形象更为得心应手的了”(20)吴秀君:《论〈源氏物语〉对白居易诗歌的接受》,湖南师范大学,2017年硕士论文,第15页。。光源氏是《源氏物语》中继桐壶帝第二个出场的男主人公,在《须磨》一回中,光源氏渐觉世路艰辛而离开京都,从而流放须磨。这是紫氏部模仿降职被贬江州司马之时的白居易而刻画的人物形象。光源氏的“左迁”形象与被贬之时的白居易在人物性格上具有明显的互文关系。

紫氏部在描写光源氏离京前往须磨前准备行李时写到:“客中所用物件,仅选日常必须之品,并且不加装潢,力求朴素。又带些必要的汉文书籍。装白居易文集等的书箱和一张琴,也都带去。”(21)[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上),第2页,第3页,第6页,第221页,第226页。紫氏部为让光源氏的人物形象更加贴近白居易,在其离京行李中专门点出了“白居易文集”(即《白氏文集》)。光源氏力求行李朴素,却把《白氏文集》作为日常之物随身携带,可见当时研读《白氏文集》在日本的皇宫贵族之间流行之盛。这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很大的关系。自嵯峨天皇始,白居易诗文就成为了日本天皇的必修课,并在日本宫廷之内就设立了《白氏文集》的侍读官(22)高文汉:《试析中国古代文学对源氏物语的影响》,《日语学习与研究》,1991年第1期。。

从光源氏朴素的行李可以看出,紫氏部把光源氏刻画成了一个退隐者泰然自若的形象。面对也许处境艰难的流放之地,光源氏只随身携带“日常必需之品”,与其身份相配的华美服饰和铺张用具一概不带,宛然一副面对流放安之若素的心情。光源氏在须磨的住处亦是一切从简,书中写到:“其地离海岸稍远,是幽静而荒芜的山中。自墙垣以至种种建设,均甚别致,与京中绝不相同。有茅葺的屋及芦苇编的亭子……”(23)[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上),第2页,第3页,第6页,第221页,第226页。。

在《白氏文集》的《草堂记》中,记载了香炉峰下白居易的草堂陈设:“堂中设木塌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三两卷。”白居易为草堂题诗《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题东壁》,作“五架三间新草堂,石阶桂柱竹编墙”。而光源氏离京行李中也有“一张琴”、“汉文书籍”,在须磨的住处亦是“茅葺的屋及芦苇编的亭子”,这与《草堂记》中的描写几乎完全一致。可见,紫氏部对光源氏须磨住处的描写是参照了白居易的《草堂记》。此外,在《须磨》一回中映射白居易诗歌的地方也有几处。如帅皇子与三位中将来为只身赴须磨的光源氏送行之时,光源氏对镜自怜。这与白居易《对镜吟》中的“闲看明镜坐清晨,多病姿容半老身。谁论情性乖时事,自想形骸非贵人”相对应。不难看出,紫氏部在塑造光源氏之时,一直在思索着心目中理想的白居易形象。

三、从“长恨”到“物哀”审美意识

白居易的“长恨”主眼与紫氏部的“物哀”审美意识均以“悲剧”为底色,表现出二者之间明显的互文关系。《长恨歌》,歌长恨。在《长恨歌》中,无论是感人至深的“李杨爱情传”还是风云变幻的政治朝廷,均以“悲剧”收场,“长恨”成为一切故事的“主眼”,起首道“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至尾叹“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从“求不得”到“无绝期”,“长恨”似乎直接或间接、有形或无形地贯穿于整篇诗歌之中。紫氏部在创作《源氏物语》时在故事情节和人物塑造上均借鉴了《长恨歌》的“长恨”情节,但同时她也在追摹《长恨歌》的基础上,孕育了日本“物哀”美学,完成了自己从“长恨”到“物哀”的审美意识转化,确立了古代日本“物哀美”这一感情表达模式。

《源氏物语》中出现“物哀”一词就有14次之多。日本著名学者本居宣长(1730-1801)在其著作《源氏物语疏证》中论述《源氏物语》是以“物哀”为宗旨的,后人进一步概括了《源氏物语》中“物哀”一词所体现的审美趣味,其内涵大致是指人由于外在环境触发而产生的一种伤感、凄楚、低沉、悲愁、缠绵悱恻的感情(24)王向远:《“物哀”与〈源氏物语〉的审美理想》,《日语学习与研究》,1990年第1期。。叶渭渠则把《源氏物语》的“物哀”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对人的感动,以男女之间的恋情最为主;第二,对人生百态的感动;第三,对自然的感动,特别是四季景物引发的无常感。(25)叶渭渠:《日本文学思潮史》,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年版,第184页。不难发现,“伤感、凄楚、低沉、悲愁、缠绵悱恻的感情”与“长恨”的感情如出一辙。

其一,“物哀”所体现的对人的感动、对人生的感动以及对四季景物的感动在《长恨歌》中也有所映射。

在《源氏物语》的《总角》一回中,二女公子与大女公子有一段思念亡父的对话。二女公子对姐姐大女公子说:“我适才梦见父亲,他满面愁容,在这里环顾四周。”大女公子更加悲伤,说道:“自从父亲亡后,我常想在梦中拜见,岂知一次也不曾见过”,心想:“近来我日夜思念父亲,或许他的灵魂在这里彷徨,亦未可知”(26)[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下),第848页。。这似乎借鉴了《长恨歌》中的“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來入梦”两句,虽然白居易所歌咏的是男女爱情,而紫氏部所描写的父子亲情,但两者在表达思念之情,即对人的感动上是相通的。

《源氏物语》对四季景物的感动则体现在对雪、月、花等景色的描写上。范作申就曾指出,《源氏物语》若失去了景色描写,就失去了其价值(27)范作申:《日本传统文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2年版,第57页。。无独有偶,白居易也曾写过一首小诗——“五岁优游同过日,一朝消散似浮云。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着重点出了“雪月花”。由此可见,雪、月、花在白居易和紫氏部的文学世界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在《明石》一回中,有一天月色闲静,光源氏眺望碧波无际的海面,觉得像极了从前居住的二条院中的池塘,于是心中涌起无限相思。便吟唱起古歌谣:“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又赋诗道:“无边月色溶溶夜,疑是身居淡路山。”(28)[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上),第249页。这与《长恨歌》中的“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两句在表达因景色而感动上可谓异曲同工,虽然一个是在表达思乡之情,而一个是在表达相思之苦。

在《薄云》一回中,紫氏部在描写明石姬母子分离时,便借用“霰雪”抒情。书中写到:“过不多天,已是严冬腊月,霰雪纷飞。明石姬更觉孤寂。……便娇声哭泣起来。继而吟道:‘深山雪满无晴日,鱼雁盼随足迹来。’(明石姬女儿的)乳母哭泣着安慰她道:‘深山雪满人孤寂,意气相投信自通’。”(29)[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上),第330页,第52页,第123页。漫天霰雪衬托出明石姬为了女儿前程而送走孩子的痛苦,无奈与孤寂。在《长恨歌》中虽然没有“雪景”的描写,但在“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两句中也可以多少看到二者之间的共通之处。白居易以鸳鸯瓦上的重重霜花和翡翠被的冰冷来衬托唐明皇的孤寂之情。

紫氏部在《源氏物语》中擅于用花来塑造人物形象,甚至以“夕颜”、“末摘花”等花名为书中的女性角色命名。因此以“花”造“人”是《源氏物语》的一大特点。紫氏部在描写女主人公紫姬性格时写到:“棣棠花开满枝头,嫩黄悦目,源氏一看便流下泪来,只觉得触目伤心。……紫夫人深谙各种花木的性质,知道它们开花孰早孰迟,巧妙地配置栽种。因此各花按时开放,相互衔接,庭中花香不断。”(30)[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下),第722页。由此可见,紫姬乃爱花之人。在《夕颜》一回中,光源氏去访问六条院,途径一户人家,墙围长满蔓草,草中星点着些许白花,便独自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随从随即答道:“这里开着的白花,名叫夕颜”。光源氏又道:“可怜啊!这是薄命花。”(31)[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上),第330页,第52页,第123页。果不其然,园中女子在于光源氏短暂相守之后便送了性命。在《未摘花》一回中,紫氏部为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取名“末摘花”(32)“未摘花”意为红花,摘下来可做红色染料。此女子鼻头一抹红,所以把她比作未摘花。,暗指此女子相貌丑陋,在书中借用光源氏之口写到:“明知此色无人爱,何必栽培未摘花?”(33)[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上),第330页,第52页,第123页。。与之相对,在《长恨歌》中也有以“花”比“人”的诗句——“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白居易把芙蓉花开比作贵妃的脸,柳叶儿比作眉毛,同时,以“春风桃李”“秋雨梧桐”来衬托物是人非、冰冷寂寞之感。

其二,紫氏部“悲美”审美意识是对《长恨歌》“长恨”之主眼的进一步发展和转化。

《源氏物语》中的爱情无疑的悲情的,但紫氏部并没有把笔致凝聚在“悲”和“恨”上,而是以客观的眼光、冷静的心态来审视“悲”中之“美”。王晓燕就此论述到:“悲美作为最优先的审美价值取向源于《源氏物语》。小说以悲为美,熔写实精神与唯美倾向于一炉,把风雅、幽玄、物哀等美感特征编织在悲美这一文化网络之中,体现了日本民族特有的审美情趣。”(34)王晓燕:《悲美之源——论《源氏物语》的审美情趣》,《社会科学家》,1999年第3期。

《长恨歌》中对李杨爱情的审美可以定义为“长恨”,“悲”中有“叹”,“叹”中有“恨”。作者白居易以“此恨绵绵无绝期”结束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由此可见一斑。春平论及物哀这一概念曾言:“知物哀(35)日本江户时代,本居宣长系统论述了“物哀”的精神实质,并在《紫文要领》中论述了“知物哀”,指出“对于事物,善的就是善的,恶的就是恶的,悲的就感到悲,哀的就感到哀,懂得体味这些事物,就叫做知物哀”。者首先是好色之徒。见色而心动乃人之常情,但如果只爱慕纷繁之色,也不去体察色易无常的道理,不懂珍惜,则流于轻浮,这也并非知物哀者,知物哀者必重视情。”(36)春平:《日本美的根芽〈源氏物语〉与物哀》,《文明》,2019年第8期。《长恨歌》中有“好色”的部分,但在“体察色易无常”上却是不足的。紫氏部继承了《长恨歌》的“好色”,但所着眼的并非是“好色”造成的“长恨”,而是“好色”造成的“无常”之道。日本学者柳田圣山谈及日本人性格之时以花期短促的樱花为例曾写到:“与其因为飘落而称无常,不如说突然盛开是无常,因无常而称作美,故而美的确是永远的。”(37)[日]柳田圣山:《禅与日本文化》,何平,伊凡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1年版, 第51页。紫氏部正是以这种“无常”为美。由此,对紫氏部而言,悲哀、无常是永恒之美。

紫氏部笔下的光源氏与众多女性之间的情爱纠葛完美体现了爱情的“无常”。光源氏四处猎艳,把与自己相识的女子悉数安置在六条院中,苦心经营,但六条院正如《红楼梦》中的大观园一般最终走向衰败,人生须臾几十载,终是落得一场空。可以说,光源氏本身就是“无常”之道的真实写照。在《魔法使》一回中,光源氏看到六条院中景致,想到一切物是人非,便吟诗道:“春院花如锦,亡人手自栽。我将抛舍去,日后变荒台。”(38)[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上),第722页。此时的光源氏已深感自己来日无多,心中便泛起一丝无常之感。

此外,紫式部在“悲美”爱情的“无常”之道上,还体现在其所塑造的女性形象上。她以悲哀和怜悯的笔调,赋予了众多女性形象“悲剧”的美感。比如聪慧理智、柔中带刚的空蝉,又比如内心柔弱、心思单纯的夕颜,再比如勇于反抗、桀骜不驯的浮舟……无论他们地位高低、美貌与否,最终只能沦落为男人的玩物或者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叶渭渠在评论《源氏物语》中的女性角色时写到:“(紫氏部)通过源氏的恋爱、婚姻,揭示了一夫多妻制下妇女的悲惨命运。在贵族社会里,男女婚嫁往往是同政治利益联系在一起的”(39)引自叶渭渠为《源氏物语》作的“前言”,[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上),第3页。。

在《葵姬》一回中,左大臣把女儿葵姬送给光源氏,是为了加强自己的声势;在《明石》一回中,明石道人为了求得富贵,强迫自己女儿嫁给光源氏;在《新菜》一回中,朱雀天皇在光源氏40岁得势之时把16岁的女儿嫁给光源氏,也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在《浮舟》一回中,常陆介为了谋取高官,把自己女儿许给了左近少将,而左近少将之所以答应迎娶常陆介的女儿,则是为了利用他雄厚的财力。王晓燕对于这些充满悲剧色彩的女性角色论述到:“这些女性的悲哀是非常真实的,她们是充满了日本式美的艺术形象。这种美,表面上装饰得十分风雅,内心却蕴藏着更多的哀叹,带着婉约纤柔、缠绵悱恻的悲美色彩。”(40)王晓燕:《悲美之源——论《源氏物语》的审美情趣》,《社会科学家》,1999年第3期。

反观白居易笔下的杨贵妃,何尝不是宫廷政治风云中的牺牲品。读完《源氏物语》,再细品《长恨歌》中的李杨爱情,就不会觉得那么苦涩了。居易乐天,自有一番超脱之感,绝然不会执着于“长恨”之悲,应是在歌“长恨”之美。紫氏部应是把白居易的隐匿之义刻画地更加具体形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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