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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中历史事件的民间记忆及文学书写
——以徐鸿儒事件多重叙述为中心

2021-12-07

关键词:聊斋志异民间文本

吴 晗

(上海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上海 200235)

明末徐鸿儒组织白莲教,携众起事,延宕数年,对明政权有所冲击。作为重要政治事件,在史书和通俗小说中皆被书写。现今对该问题的讨论,多从政治视角切入。以《明史纪事本末》论徐鸿儒事为例,其批判白莲教起义为明亡的导火索,“犹之樊崇鼓乱”“明竟以亡”。同时指出动乱源头,“孽不自生,衅由人作”“政散民流”,朝堂任用奸邪,兵将乱纪,也发表同情民众的观点,“虽贼徒之故智,亦奔命之深忧也”(1)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127-1130页。,认为这是百姓迫于生存压力的无奈举措。有学者继承这一观点,并分析徐鸿儒起义原因,包括土地兼并、天灾人祸、外部战争积弊;失败因由,孤军奋战、战术失误、准备仓促等;以及其作战意义等问题(2)李济贤:《徐鸿儒起义新探》,《明史研究论丛》(第一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65-289页。。另外,从宗教视角下的白莲教研究,解释徐鸿儒师承闻香教,发展白莲教,引发动乱的始末(3)喻松青:《明清白莲教研究》,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12页。。

不同文本对此事的关注点多不一致,呈现书写多样性。《国榷》《明史》《罪惟录》等史传资料,从政治话题入手,刻画白莲教暴乱惑国的一面。又有《梼杌闲评》《七曜平妖传》等通俗文本,在强调政治因素之外,描绘复杂的战斗场景和神异事件。这些作品总体以宏观政治内容为中心。《聊斋志异》与白莲教相关的五篇书写,选取不同视角,以描述日常生活为重,对白莲教相关事件不单论褒贬,而从奇趣、因果报应等角度加以塑造。与其他文本相比,《聊斋志异》所写,在人物形象和事件的刻画上,带有强烈的民间色彩,描写民众感兴趣的一面,诸如奇趣事件和小人物日常;同时在对待事件的观念上,选取有别于正史的复杂态度,以叙述奇事为重,淡化事件政治色彩。以创作手法而言,文本关注于小人物故事和日常物象,突出情感描写,并运用阶段性叙事及人物并置手法,构建民间记忆中的白莲教形象。

一、奇趣为重:《聊斋志异》中徐鸿儒及其事件的重新书写

《聊斋志异》中《小二》《白莲教》(卷四)《白莲教》(卷六)《邢子仪》《偷桃》篇与白莲教主题相关,通过对民间素材的吸收,展现事件丰富面向,包括在人物形象塑造,写作手法,立场态度表达方面皆有其特殊之处。

民间记忆与正史叙述相对,体现市井民众对历史社会事件的反馈。学者对民间记忆多有论述,认为其指“流传于民间的有关人类历史、生活、社会活动、文化等方面的记忆。……相对于正史或者知识分子的历史记忆而言,具有产生于民间、流传于民间的未经整理的特点,呈现了鲜明的人类生存和活动的印记,在文学作品中呈现出来时,又往往与作家个人的民间化思想情感相联系,构成了一个有意义的审美世界。”(4)王光东:《贾平凹的〈山本〉与作为审美形态的‘民间记忆’》,《小说评论》,2018年第4期。

蒲松龄“雅爱搜神”,“喜人谈鬼”(5)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他对民间传说颇感兴趣,大力搜罗,并趁笔记之,“闻则命笔,遂以成编”,“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在此基础上, “集腋为裘”“浮白载笔”,通过文学化笔触,将这些民间趣闻通过文人化书写,揭示百姓对某些社会事件的独特态度与情感倾向。以徐鸿儒事件书写为例,通过不同片段缀连叙事表达复杂态度,并且通过“左道正用”的叙述逻辑,给予其合理性,建构有别于其他文本的白莲教全新形象。

《聊斋志异》重新叙述明末白莲教事件,并将教首,反叛人物徐鸿儒,书写成复杂的文学人物,其法术高超,战斗力极强。作者虽对“左道惑人”有所批判,但对法术本身,抱有新奇,甚而正面的态度,特别提出“左道正用”的思想观念,由此暗示白莲教存在的合理性。这一理念与正史记载迥然有异,或受民间传说影响。另一方面,通过对白莲教众的描写,展现民间记忆中该事件所带来的积极影响,如以法术致富、救灾,解决个人恩怨等日常生活。

首先,在人物塑造上,《聊斋志异》着重展现徐鸿儒及其教众法术高超之面,同时,以正面态度勾勒女性形象,一定程度上与民间审美中重视鲜活生命与奇趣事件描写相契合。

在对徐鸿儒形象的塑造上体现出复杂面向。差不多时段的《七曜平妖传》中对徐鸿儒的描写,重点突出其恶劣低下的一面,包括妖怪投胎和市井流氓屡屡为恶等情节勾画。正史将这一负面形象提炼,作为徐鸿儒的历史定位,即文化水准不高的乱民形象。而在《聊斋志异》中,淡化其乱政的一面,有意塑造其法术高强,强调奇趣的属性。《白莲教》(卷六)篇中通过战争片段的描写,塑造出他法力高强的高人形象。重点突出战争神异性的刻画,这一做意好奇的趣味,与民间审美契合。

文本在塑造人物时,以奇为重,强化文学书写。《聊斋志异》中称白莲教“奇行种种,不可胜书”,文本突出人物及事件的奇趣。作者通过战斗之惊险,突出徐鸿儒法力高深,开篇叙述他“能役鬼神”,直言其神通;“小试之,观者尽骇”,通过观众之骇然,进一步衬托其神异。再次,通过描写对战事件,进一步展现其神异。与史书中现实残酷的战争描写,“贼盘踞巢穴,动以数万,官兵奋勇力战,斩首三千余级,炮击死者六七百人”,死亡人数众多,情况惨烈的描述有所区别,《白莲教》篇中的战斗场面以记奇为目的,并展现徐鸿儒妖异形象:

后大兵进剿,有彭都司者,长山人,艺勇绝伦,寇出二垂髫女与战。女俱双刃,利如霜;骑大马,喷嘶甚怒。飘忽盘旋,自晨达暮,彼不能伤彭,彭亦不能捷也。如此三日,彭觉筋力俱竭,哮喘卒……始知刃乃木刀,骑乃木凳也。假兵马死真将军,亦奇矣!(6)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第764页。

作者未正面描写战斗,通过武器、座驾,“利如霜”“骑大马,喷嘶甚怒”,时间的漫长“自晨达暮”,以及结果“彭觉筋力俱竭,哮喘卒”,反衬战斗的激烈,讲述“假兵马死真将军”这一奇事。开头点明彭将军“艺勇绝伦”,却被徐鸿儒运用木刀木马战败,以凸显他法术之高强。语言上,骈散相间,四字为主,叙述气势强烈;同时,动词的堆叠,“战”“骑”“盘旋”,强调紧张氛围;又有时空场景开展,“飘忽盘旋”,从地面到空中的延展,“自晨达暮”,从早到晚的时间延宕,艺术性地从多方面描述彭都司与二女之战,消解战争的严肃,表现事件之奇,展现徐鸿儒作为奇人之特质。《白莲教》(卷四)篇目相同,内容性质也类似,对徐鸿儒某徒的描述,实则是对白莲教奇人形象叙述的延续。文本描写某教众妖术高强,并通过与巨人惊险搏斗,逃脱追捕。同样是通过斗法事件和“众愈骇”的反应,从正面铺叙和众人反应的侧面烘托共同入手,映衬白莲教徒法术之高超。 总体而言,作者构建的白莲教徐鸿儒及教徒形象,凸显术法超群的一面。

对女性的书写,更为进步。与明末清初《樵史通俗演义》(7)《聊斋志异》在康熙年间已有流传,《樵史通俗演义》刊于顺治末康熙初,二者成书年代较为接近。相比,较为自由达观。在《樵史通俗演义》中,丁寡妇虽外貌过人,但心性轻浮。文中对白莲教女教众的描写,较多展现其负面。而在《小二》篇中,以激赏的态度来描述这位足智多谋的美丽女性,不但具有出众的美貌,“绝慧美”,更在于行为举止上的大家风范,“检《周礼》为觞政”,“女为人灵巧,善居积,经纪过于男子。尝开琉璃厂,每进工人而指点之。”“女督课婢仆严,食指数百,无冗口。暇辄与丁烹茗着棋,或观书史为乐。”熟读经史,以此为乐,又善于经营产业,并调教婢仆,且在家中占据主导地位。并能够解决当地灾情。“会山左大饥,人相食。女乃出菜杂粟赡饥者,近村赖以全活,无逃亡焉。”小二完全是以正面的形象展现,作者对女性独立和多才加以讴歌,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上,体现文学的演进。除小二外,《邢子仪》中的朱氏和乡绅女,也体现女性柔美的一面。作者并未批评误入歧途,协助诈骗的朱氏,而通过邢子仪之手,救其于水火,对女性结局的宽容处理,同样反映对女性角色处理的过人之处。对女性形象的丰富塑造,展现其“鲜活的生命”,表达淳朴自然的情感,与民间审美有共通之处。

其次,作者以不同片段描写徐鸿儒事件,强调因果报应与道德劝惩,并构建了一种新型的伦理观念——“左道正用”,以这一思维模式进行叙事,并有效地串联前后文。《小二》篇文末“异史氏”所言“二所为,殆天授,非人力也。然非一言之悟,骈死已久”,正因丁生引导小二走入正道,使得左道发挥正道用途,得以发家致富。作者进一步发表议论,“世抱非常之才,而误入匪僻以死者,当亦不少。焉知同学六人,遂无其人乎?使人恨不遇丁生耳”,因左道走入歧途而死之人非常多,和小二一同学习之人正是如此,而小二因丁生的劝导,走入正途,“悟左道之无济,作比翼之齐飞”,不然“纸鸢未跨,玉石俱焚”(8)单明伦评《小二》,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第382页。。作者详细设置“左道”被引入正途的过程,并状写被引入正道后,左道所发挥的作用。作者先安排“误入左道”的情节,再到被引入正途,“豁然梦觉”;经商致富,并救助百姓,“开琉璃厂,每进工人而指点之”,“设坛于野,乘舆野出,禹步作法,甘霖倾注,五里内悉获足”,“近村赖以全活”。整个故事正展现了“左道正用”的理念。而在《邢子仪》篇,邢子仪得以改变命运,因其身正,“性方鲠”,正道战胜了“左道惑众”的杨某,可谓是左道为正用的另一验证。异史氏所言“白莲歼灭而杨独不死,又附益之,几疑恢恢者疏而且漏矣。孰知天留之,盖为邢也。”也是论述了这一事实,左道所敛之财与美人,最终服务正道,左道之经营实为正道所用,道德教化的同时,进一步反映了“左道以正用”的观念和叙事逻辑。

不管是“左道以正用”还是“左道为正用”,都折射出作者的伦理观念,左道并无问题,而在于使用方式。《聊斋志异》中对白莲教的描述,弱化了“左道”的社会不良影响,左道的运用和最终服务对象是决定其好坏的关键。他巧设左道以正用和左道为正用的典型案例,同时用左道以左用,左道为左用的徐鸿儒和杨某等人为反面案例,突出“左道正用”行为逻辑的合理性,并影响“相关形象的构成”(9)刘勇强:《论古代小说因果报应观念的艺术化过程与形态》,《文学遗产》,2007年第1期。,形成独特的叙事逻辑结构。

值得关注的是,以多元立场叙述白莲教相关故事,并在民间立场上,建构新的历史观念。

《聊斋志异》选取数个故事阐述徐鸿儒事件,其中仅《邢子仪》一则明确表达对徐鸿儒某徒滥用术法的不满,但同时让杨氏谋夺的财物归于邢子仪,以白莲教之法助邢子仪发家,其他故事,皆是以较为中立甚至暗含正面的态度书写这一事件,描写了徐鸿儒法术高超,以假兵马死真将军。《小二》中,开篇对小二家人以正面评价,“滕邑赵旺,夫妻奉佛,不茹荤血,乡中有‘善人’之目”,小二兄妹“并从师读,凡五年而熟五经”,以称赞的口吻介绍这一家庭。小二以法术谋得钱财,并发家致富,徐鸿儒徒以法术惩治偷情的徒弟与小妾并逃生等内容。这些情节在正史中必然是被批判的,但蒲松龄通过左道正用,以奇为趣,因果报应这些叙述逻辑,来重新解读这段在正史中被否定的社会事件,挖掘其中有趣之处与闪光点。对小二左道正用,解救灾民的赞赏,客观上肯定白莲教众行为中有意义的部分,体现融通的价值评判。进一步而言,其中体现了更为复杂的立场,即站在站在当时的立场上看,这些行为未必是其所批评的,甚至有隐含的赞颂,蒲松龄设计小二的,徐鸿儒徒,未必没有作者的意识在其中。

蒲松龄通过对民间材料的汲取,以多元化手法叙述事件内容,对多个人物评价并非单纯褒贬,而就事以论事,传达更为复杂的价值立场。打破正史记载中对徐鸿儒全然负面的评价,树立新的历史观念。民众对徐鸿儒相关的复杂态度,一定程度上影响蒲松龄对此事的书写。《偷梨》其事件即取材地方民俗表演,作者对大约是白莲教苗裔的偷梨术法表达惊叹与肯定的态度。具体而言,作者对人物举止,特别是结局的设置,反映价值立场。文本中默认小二和某徒使用法术的合理性,这一合理性是建立在服务民众基础之上的。首先,小二利用法术向地方豪绅借钱,并在后文中书写该地群众的贪婪,以此暗示借财的合理性。从律法或是官方立场而言,这种做法绝对负面,但作者以暗含赞赏的口吻写出,赞成这种劫富济贫的手法,实则是对民间立场的认同。其次,对白莲教某徒杀人事件的结局处理,通过法术,使其逃脱处罚。在前文中描述所杀之人被杀因由,含蓄肯定处置恶人的合理性,暗合民间恶有恶报的理念。再次,在《邢子仪》中,强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和因果报应的观念,更是典型的民间思维。由此,不难看出,作者对该事件的立场,多与民间观念相勾连。他对此事的复杂叙述态度,真实民众对白莲教多重态度的反映。

与民众立场相关,新的历史意识同样通过不同题材的书写而得以展现。“从远古时代,民间创作就不断地和独特地伴随着历史。”(10)郭沫若:《我们研究民间文艺的目的》,转引自钟敬文《民间文学概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16页。蒲松龄对民间材料加以提炼,通过数个故事展现出新的历史观念,即徐鸿儒事件是一场奇事,其中参与者有善有恶,善恶皆有报应。这一朴素的价值观念来自民间,并在《聊斋志异》中以文学故事的形象呈现出来。

二、《聊斋志异》与其他文本书写的异同

徐鸿儒事件在小说和弹词这类通俗文学中多被书写,人物形象与叙述重点不断演变,总体以宏大历史事件与传奇人物为书写中心。

在这类通俗文体中,徐鸿儒相关事件描写重点主要包括妖术、民间宗教信仰等主题。弹词(11)《廿一史弹词》卷十一:“白莲教闻香教棒棰并起,郓人徐鸿儒以白莲教惑众聚党数千人。……贤与通密约鸿儒,于八月望日,三方并起。鸿儒先发,据梁家楼,攻陷郓城。其时四川亦有白莲妖贼洪众、刘应选等,助贼蠭起。”杨慎撰,清刻本。《天雨花》第十五回:“着他密拿徐鸿儒、子宏志两个要贼,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朱太忙撰,大连:大连图书供应社,1934年版,第215页。中强调徐鸿儒源自及与妖狐的联系,或是作为反派衬托英雄人物,主题重在叙述历史和英雄人物,徐鸿儒事件本身论述较少;小说中则多融入徐鸿儒发迹及起义情节,对人物形象塑造,及相关事件的叙述更为丰富。

小说关注妖术相关内容的刻画,对徐鸿儒的评价负面居多。如《豆棚闲话》中对神器宝镜的描写以引出徐鸿儒等人,批判其“流毒天下,伤命数万”(12)艾衲居士撰,张敏点校:《豆棚闲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40页。。《归莲梦》中讲述白莲教来历(13)《归莲梦》:“王森当真把那狐尾招人,即有异香,人皆归顺。王森创起教门来,唤做闻香教。日积月累,聚集多人,王森便是教主。隔了凡月,狐狸又来,自称山翁,做了军师。……徐鸿儒部勒兵众。”《中国古代禁毁小说文库·归莲梦》,陈华昌、黄道京主编,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91页。,亦将妖术作为主要叙述内容。又有《瑶华传》中写徐氏弟子“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邪术高强”(14)丁秉仁:《中国神怪小说大系·怪异卷·瑶华传》卷八,长春:辽沈书社,1992年版,第84页。,以徐鸿儒之妖异为背景,衬托弟子术法之邪,将徐鸿儒及其徒作为邪术妖异代表及动乱政权的帮凶。“那真珠泉得了此人,可以施展其阴谋诡计。所以近口各处都有真珠泉的名号,皆其化身也。远近贼匪无不被其笼络。”这类文本以批判妖人为主旨,描写简单粗疏,对徐鸿儒定位与史书一致,白莲教徒以反动形象示人。

文本经由材料层累敷衍后,发生偏转,从描述妖术惑人到将其作为传奇人物加以书写,立场从单纯的负面批判变为复杂多样。《七曜平妖传》中,徐鸿儒尚出身市井,品行不端,是妖异的化身。到了《樵史通俗演义》中,徐鸿儒从草莽转为有思想,懂谋划之人,并非全面否定的立场。具体而言,《樵史通俗演义》中徐鸿儒的身份和整体人物形象更为丰满,塑造出一位有野心、懂计谋的叛军领袖,提出普世性教义,“凡入了这教,再不分你我了,东西大家吃,衣服大家穿,银钱大家用”,并在身份上从野民变为有追求、颇具钱财的秀才。他善于识人,亦擅长组织人才,规避风险,战败后,舍己救民(15)参见《樵史通俗演义》评价徐鸿儒事件所论。江左樵子编辑,钱江拗生批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4-26页。。徐鸿儒的身份性格、行为举止的转变实则展现出民间对于徐鸿儒复杂态度,一方面厌恶其奸险,另一方面,也怀念其舍己为人的义举(16)《樵史通俗演义》:“徐鸿儒出城就缚,只求饶了城中百姓,山东一带地方才得太平。”第31页。。这一智谋型人物形象设置延续下来,成为民间对徐鸿儒身份的普遍认识,即兼具谋略与异术的能人。二书题为“平妖传”“通俗演义”,其体裁类似英雄演义,间杂神魔元素,然实为时事小说,故事叙述线索按照历史上徐鸿儒事件的经过,加以铺衍。作者基于史实的基础上,铺陈敷衍,即便有些情节并非出自史传记载,也是来源于社会真实情况,经过艺术加工后,融入整个事件中。尽管有虚构的部分,但总体上是为了以史鉴今,以虚写实,以假写真。在记录政治事件时,作者有意地描绘了当时的社会大背景,同时融入道德评判。针对徐鸿儒事件,作者们虽有复杂态度,但总体持批判态度,达到“纪其治乱之由,寓褒贬于美刺”的效果。

到清后期《七剑十三侠》中,徐鸿儒则被作为世外高人的形象加以刻画。该作品积累神魔小说元素,仿照《封神演义》,书写神魔大战,徐鸿儒变为方外术士,绝类截教教主(17)张贵胜:《遣愁集》卷八,《续修四库全书》第127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487页。,并成为正德朝反叛势力宁王朱濠宸的得力战将。《遣愁集》中,将历时三四年的暴动,设计成计划二十年的政治谋算,以展现徐鸿儒枭雄形象。“鸿儒既败,叹曰:‘我与王氏父子经营二十余年,不意一旦至此。吾法门弟子已逾二百万,若更迟数日,吾辈横行天下矣。’”民间想象中的徐鸿儒,从单纯掌握妖术的异人,变为性格复杂的传奇人物,甚至是地方霸主,在价值评判上有更丰富的面向。

上述文本关注点,多涉及政治,通过宏观叙事,以政治史为主线,展现明末社会变化与人物风云。而在《聊斋志异》的描述中,除妖术、政治叙述的角度,还从爱情、奇人等角度切入,关注日常生活描写,对这一事件加以全新阐释。此外,从叙事线索来看,上述文本基本是线性叙事,而《聊斋志异》则通过散点透视,运用多条叙事线索,全方位展现白莲教面目,该问题第三部分详述。

徐鸿儒事件源自民间,与乡土风俗密切相关,“乡风又信师巫邪术,被发跳神,烧香聚众,这是年年有、月月有、日日有的”(18)《樵史通俗演义》:“丁寡妇道:‘说那里话!咱这教门里人也众,钱粮也多。凡入了这教,再不分你我了,东西大家吃,衣服大家穿,银钱大家用,就是汉子老婆,也大家可以轮流换转,此处宜着眼,便白莲教的根脚。不像常人这样认真,故此叫做白莲教,又叫做无碍教,说受一位圣贤的古人唤做李卓吾,他在湖广麻城县一带地方开这教门起的。巨野县里一位徐爷,原是秀才,名唤鸿儒,重新广演教法,收集徒众,他自入了这教,就不去考秀才了。……那徐爷自己原有一二十万家私,如令各处钱凑集,只怕有整百万了。’……徐鸿儒道:乌合之众,心腹尚少,只当以聚众往泰安州进香为名,就收了一千二千,料县官也奈何不得咱个了。徐鸿儒住了两夜,和丁寡妇颠鸾倒凤,自不必说。临行分付小心在意人众,须要驾驭得好,不可贪了淫欲,有些偏向,便生岀事端来了。只是来的个个好,完了只像没有事的,才是第一妙詄。’……徐鸿儒死守邹县孤城,手下兵将也拼命死战 ,直到十月粮尽援绝 ,徐鸿儒出城就缚 ,以护卫城中百姓 ,山东一带地方才得太平。”第26-31页。。相关书写,展现多种价值倾向。该事件主要发生在山东,蒲松龄耳濡目染相关故事,较其他作家,有更深体悟,他在《聊斋志异》中,选取更为丰富的视角,从徐鸿儒及弟子、教众、苗裔等人物为叙述中心,刻画众多游离正史之外的小人物,并运用多重叙述方式等文学化书写,展示白莲教之于民众生活的影响,从爱情、经济、民俗等层面呈现其复杂状态及作家立场。

三、《聊斋志异》文学化叙事的多重演进

《聊斋志异》以文学书写为重,通过片段化叙事,淡化历史叙述,选取多种人物加以叙述,呈现丰富的叙述视角,展现不同人群对这一事件的复杂立场,同时运用丰富的叙述方式去描述该事件。片段化叙事,是通过有限的叙事造成了信息的延宕或压制,从而“产生的断点提供了观察的窗口,使我们看到虚构的或非虚构的叙事如何影响着对它们所再现的事件的阐释”(19)[美]戴卫·赫尔曼:《新叙事学》,马海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页,第5页。。从叙事焦点来看,将视线投注于市井生活,并选取普通民众为对象,以乡绅阶层的小二、书生丁生、某乡绅家族和邢子仪等为叙写主角,以多种叙事手法加以描画,并从奇趣、因果报应、左道正用等审美逻辑出发,借由片段化叙事,选取日常视角、安排多重叙事线索,生成民间记忆中的多重维度的白莲教。

首先,选取多阶层视角,从日常生活出发,以刻画情感为重。史书撰写明末白莲教事件时,除对徐鸿儒等关键人物加以叙写外,并未专门刻画人物及其性格,《聊斋志异》中则更为重视日常人物和事件的书写,特别是情感铺叙,体现民间审美中重感情表达的一面。

山东煤机装备集团经过多年理论研究和实验总结出一套先进的粉煤灰湿法选炭工艺,如图1所示。该工艺主要采用了本公司生产的FWX系列浮选柱、BXN系列高频振动斜板浓缩机、DU系列水平带式过滤机、矿浆预处理器、搅拌桶和滚筒筛等设备。

《聊斋志异》中徐鸿儒相关篇目,涉及不同类型人物,如女性、乡民、乡间书生等,与上层政治无关,却是日常生活的直接参与者。故事叙述以这一人群为中心,展现明末白莲教风貌。《小二》中的小二、赵旺家庭,丁生,皆是乡民;《邢子仪》中的邢子仪、杨氏、乡绅家族,亦限于乡间;《白莲教》(卷四)中的“某”,只是有法术的平民;《白莲教》(卷六)篇写徐鸿儒,重在描述其市井出身;《偷桃》篇所写人物为卖艺父子。相关篇目重点描画对象以庶民百姓为主。“叙述者所能获得的信息量决定于他们的时空位置”(20)[美]戴卫·赫尔曼:《新叙事学》,马海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页,第5页。,小说刻画民间人物,描述庶民眼中的政治事件及其态度,淡化事件政治色彩,用日常化的方式塑造出历史事件在民间的形象。《小二》中的乡间女性,将白莲教法术作为发家致富和救助乡民的手段,并收获爱情。《邢子仪》篇中,作者以徐鸿儒事败为背景,描写乡间书生邢子仪的传奇人生。选取邢子仪、某乡绅一家以及白莲教余孽为刻画对象,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为主题,讲述法术所得不义之财,全归善人邢子仪的情节。蒲松龄选取贴近市井生活的角度,以乡村各色人物为抓手,描写白莲教对于普通民众生活的影响,关注于金钱、爱情等角度。

文本注重状写小人物及其经历,从日常琐事出发,淡化宏大叙事,消解政治和宗教的严肃氛围。《小二》中,男主人公丁生被捕,并非作为白莲教徒的政治原因,而是乡人嫉妒和官员贪财这一社会日常因素。丁生被捕后,以行贿得放,“里人共嫉之,群首于官,以为鸿儒余党,官瞰其富,肉视之,收丁。丁以重赂啖令,始得免”。案件以官员受贿而解决,实写百姓所面临的现实社会问题,淡化白莲教的政治影响。文中多刻画日常生活事件,如《小二》篇中,描写经营资产,建立工厂,收购野菜等日常内容。《白莲教》(卷四)故事,涉及家庭纠纷和民间刑事案件,包括妾与徒弟通奸,杀人报仇并被捕,皆是世俗生活中的内容。《邢子仪》中杨某行骗,朱氏以法术飞行,却被炮竹打下,落入书生家的细节,邢子仪救杨氏,得双美等情节,亦是民间生活内容,与宗教毫无关联。《偷桃》则直接以民间杂耍为书写对象。总体来看,作者所描述的对象、事件,都是以日常人事为重心,并不牵扯政治问题。

史书记载强调客观性,在叙述时,虽有史家立场,但事件以客观叙述为重,多不夹杂情感描写。小说书写中,则更在意情感铺叙,特别是世俗情感表达。《聊斋志异》书写白莲教事件时,情感描写成为文本表达的重要方式。更重要的是,作者将感情书写作为重要内容,以促成故事发展。《邢子仪》篇中,杨某因“其女美”,出于欲望,而想归谋摄取之;朱氏被捕后的恐惧描写,“牵邢饮泣”,邢子仪的窘迫与善意“亦计窘”“哀求解脱”,乡绅“感其义”,救朱氏;绅女的爱慕,邢子仪得双美后的欣喜(21)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 第1141-1144页,第378-382页,第381页。等内容,强化人物情感书写,并将人物内心的情感抉择作为故事发展的推动力。《小二》一篇最为典型,全文以感情线索作为一条叙述脉络。丁生对小二充满感情,“颇相倾爱”,才一再求娶,甚而投身邪教。他直言“我非妄意攀龙,所以故,实为卿耳”。又因对丁生的深情,小二选择离开白莲教,展开后续事业。小二与丁生感情合契,成为文本描写重点,近三分之一篇幅写二人日常相处,并通过细节展现情感的不断加深。丁生为引导小二到正途,不惜以身犯险,“意不忘小二也,潜亡去,投徐麾下”;小二与丁生婚后生活愉悦,“闭门静对,猜灯谜,忆亡书,以是角低昂”“烹茗着棋, 或观书史为乐”,“设肴酒,呼婢辈度俚曲为笑”(22)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 第1141-1144页,第378-382页,第381页。,以娱乐活动增进情感。以猜字谜场景描述为例:

握丁登榻,煮藏酒,检《周礼》为觞政:任言是某册第几叶,第几人,即共翻阅。其人得食旁、水旁、酉旁者饮,得酒部者倍之。既而女适得“酒人”,丁以巨觥引满促。女乃祝曰:“若借得金来,君当得饮部。”丁翻卷,得“鳖人”。女大笑曰:“事已谐矣!”滴沥授爵。丁不服。女曰:“君是水族,宜作鳖饮。”(23)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 第1141-1144页,第378-382页,第381页。

描写中设置温馨的场面,“登榻”“煮藏酒”,二人煮酒对饮,以文字为戏,“检《周礼》为觞政”;鲜活的言语对话,“君是水族,宜作鳖饮”,皆反映二人关系融洽,追逐雅趣的生活状态,有“赌书泼茶”之意,且女性成为爱情故事的主导者。

《聊斋志异》所写篇章中,重视对世俗和情感的刻画,尽管数篇文字较为短小,但其中对感情描绘,以及生活细节部分的繁复描写,相当精彩。作者从不同的人物出发,以日常化的叙述方式,取市井小民及其身边所发生事件,以这类人的情感和经历为刻画重点,描写徐鸿儒事件,对政治事件进行了文学化的回应,展现出民间记忆中的徐鸿儒事件。

文本在叙述白莲教事件时,选取日常人物和事件,描摹风土人情,特别对市井民众及其生活加以刻画,映现徐鸿儒事件在民间的面貌。在描写中,强调对两性情感和生活细节的刻画,展现民间生活。

其次,以多重叙事视角、结构描写同一事件,展示白莲教世俗风貌。正史或演义小说在叙述历史事件时,主要以线性叙事模式,按照时空变化,组织文本,而《聊斋志异》中的叙事线索各有不同,有以故事主线发展为线索,又有以复线结构叙事。故事独立成篇,相互之间又相同题材而关联。总体来看,基本是以碎片化、限制的视角,展现白莲教活动的特定场面,“将自己局限于对局部,或历史总体的区域进行微小叙事”(24)[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58页。。这种叙事方式也与民间叙事之口头传播有关。作者通过不同叙事线索的安布,映射各色人群风貌,并形成文本多样化表达。

一是安排多重叙事线索,丰富情节,展现不同层次的社会风貌。以《小二》为例,此篇包含有多重叙事线索,情节跌宕起伏,展现复杂的社会风貌。文本以小二发迹故事为主线,情感线索为辅,加之白莲教兴衰为暗线,多重叙事线索共同编织成复杂生动的文本。全篇可分为三阶段。第一阶段描写小二出入白莲教的情节,小二“绝慧美”,聪慧机敏,并熟读经书,“与兄长春,并从师读,凡五年而熟五经”,同时与丁生有情。赵家投奔白莲教,小二“知书善解,凡纸兵豆马之术, 一见辄精”,学得一身本领,得到重用,“因得尽传其术”“大得委任”。在丁生劝诫下,小二“豁然梦觉”,与丁生离开白莲教。第二阶段,小二先是以法术借资经营,惩处盗贼,又因乡民的贪婪,贱卖产业,“蛇蝎之乡,不可久居”,“贱售其业而去”,迁至益都。第三阶段,小二在益都大展拳脚经营事业。开设工厂,指点员工,获得大收益,“常开琉璃厂,每进工人而指点之,一切棋灯,其奇式幻采,诸肆莫能及,以故直昂得速售。居数年, 财益称雄”;并帮助奴仆,“督课婢仆严”;资助乡里,“凡贫者俱量给资本,乡以此无游情”;开坛祈雨,帮助乡里读过旱灾,“值大旱,女令村人设坛于野,乘舆野出,禹步作法,甘霖倾注”;搜集野菜,荒年救助乡民,“每秋日,村中童子不能耕作者, 授以钱,使采荼蓟,几二十年,积满楼屋”“会山左大饥……乃出菜,杂粟赡饥者,近村赖以全活,无逃亡”。简言之,主线是对小二发家致富情节和传奇人生的铺展。

同时,小二与丁生的爱情线索贯穿全文,从相识、相爱到相携一生。小二发迹主线中,不时加入对丁生的描写。在主线基础上,通过爱情副线来丰富内容和情节,将小二传奇经历通过事业和爱情双线开展,巧妙糅合两部分叙述内容。此外,作者还通过描绘白莲教本身,辅助叙事,将政治事件作为故事背景,并作为故事发展的另一条暗线。白莲教兴,赵家惑于白莲教,为小二学得法术做铺垫;徐鸿儒事败,小二夫妻赎救教徒之子,为小二离开郓城,重新创业埋下伏笔。由此,文本三条线索交织,涉及政治与宗教、经济与社会以及爱情等复杂面向。

二是单线叙事中,侧重点不同,展现文体意识与叙事技巧。除《小二》篇的复线结构外,作者安排其他篇目叙事时,采用单线叙事的方式,在叙述过程中,以不同叙事角度表现出相异的侧重点。并通过片段化描写,散点透视徐鸿儒事件之神异,塑造其民间形象。

《白莲教》(卷四)从第三者限制性视角出发,讲述某白莲教众颇有法术,吸收民间信徒,用法术杀人,被同门告发,用法术逃脱的情节。在书写时,为表现 “奇行种种”,选择了两个片段加以描绘。先写他“左道惑众”,化盆水为海,浮舟其上;又点蜡照万里之明,知众事,造成“门人大骇”的效果。然后又详细描写了此人知妾与门人偷情,化人为豕而杀之,被举报后,用法术巧妙逃脱的情节。通过描写他的神态“某泣且怒”,语言的激昂,“既杀吾妻,又杀吾子,情何以甘;非某自往不可也”,以及结局,被巨人吞食,“巨人抓攫入口,伸颈咽下,从容竟去”,描绘他通过法术,步步设局逃脱的过程,以写其法术之奇。《白莲教》(卷六)手法相似,以两个情节和不同视角叙述徐鸿儒的妖异。宝镜鉴人情节,先以全知全能视角,将焦点投注于徐鸿儒;又从彭都司视角入手,设置悬念,描写与白莲教木刀木凳鏖战的情节,侧面烘托奇事。《邢子仪》亦分成两部分,前一处从杨某出发,写行骗过程,后一处以邢子仪视角为主,描写因善行得善报的情节,前后对比以凸显因果宿命观。《白莲教》两篇以及《邢子仪》篇,前者写徐鸿儒事件兴盛时期的情景,后者重写白莲教覆灭后的内容;《白莲教》二篇重记事,聚焦事之奇,且文本中直接出现对故事“奇”的评价,突出模写奇事的写作目的;《邢子仪》篇重写人,描述邢子仪传奇命运。前者文辞简练,类似志怪,后者铺排人物及情感描写,更有传奇特质。两种文体叙写相同事件,可谓一事兼二体。总之,作者借由不同叙事视角和手法,以散点透视的方式去展现民间不同视角中的徐鸿儒事件。

多文本编织与重构以书写世情层面的白莲教。徐鸿儒事件主要发生地在山东一带,在当地形成重要影响。蒲松龄持续关注这一事件在民间的不同叙述,建构其民间记忆。从《小二》篇中描写徐鸿儒起事之初,赵旺一家的状况,到《白莲教》篇中的某徒言行描绘,再到《白莲教》篇徐鸿儒事件的起落,然后是失败后《邢子仪》篇中所写杨某挟术骗人,最后是多年以后可能是白莲教苗裔的《偷桃》中的父子俩以卖艺为生,完整地还原出了徐鸿儒事件从兴起到兴盛再到落败的不同面向,并言及多年后民间对此事的记忆。通过不同阶段的片段性叙事,形成故事链,构筑世俗生活中丰满的徐鸿儒事件描述。

作者通过人物和事件并置,以比照或递进的方式,有意识强化叙述重点,形成多样化叙述效果,丰富情节并展现内容的复杂性。文本巧设各个故事发生的时间,分别在徐鸿儒事件发展前,发展中以及发展后,构成了事件在民间不同阶段的样态,将片段化叙事分阶段展现,形成徐鸿儒事件的民间形象。从民众的迷信,白莲教的兴盛到衰败,再到后来被解构为民间戏法,对白莲教的认识和描述阶段性呈现,带有强烈的民间色彩。

四、结语

作为口头创作、口头传播的民间素材对作家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并成为作家文学创作的资源。蒲松龄出身市井,生活中多能听闻周边地区徐鸿儒相关故事,并将这些内容融入作品中。比如《偷桃》一则,故事内容取自蒲松龄童试时所见,他在市集上观赏民间杂技表演,并猜测其与白莲教的联系,一定程度上说明对此事的关注。《邢子仪》中又有顾某相面的情节,也是出自民间传说。《小二》中开设琉璃工厂创业内容,亦来源乡村生活实景,山东当地的琉璃烧制产业在明清两代兴盛,或借助地方时事来丰富文本内容。

从创作手法,尤其是叙述方式上看,《聊斋志异》一定程度上受民间文学的影响。《白莲教》(徐鸿儒)篇中,除对战争场景细致描述外,注重设置悬疑。《小二》中,小二与丁生诗书为戏,中间又穿插借金环节。先是“剪纸作判官状置地下,覆以鸡笼”,并未直言用处,宕开一笔,书写二人生活,再末尾再揭示如何利用法术借金过程,巧设悬念。并且,在书写徐鸿儒异术同样以悬念设置的方式,呈现其书法之强。文中安排二垂髫邵女和彭将军的战斗,并在结局处揭示“假兵马死真将军”之奇趣。又有《白莲教》(某徒)篇,在篇末安布巨人吞食某徒而走情节,增加文本戏剧性,同时并未明确交代人物结局,留有悬念。这一设置方式,与民间说书中留有悬念,以吸引观众的手法如出一辙。

以价值观念而论,文本所展现的复杂态度,与民间对此事的态度相应和。“民间文学反映广泛的社会生活,其中也包含着人民对现实社会和政治的评价。因此郭沫若说:‘民间文艺是一面镜子,照出政治的面貌来。’”(25)钟敬文:《民间文学概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15页。民间传说中的徐鸿儒故事,对蒲松龄的文本建构有所影响。在现今流传的鲁西南故事中,依旧有徐鸿儒考秀才、退兵等内容,可见徐鸿儒在当地颇有影响,且内容偏向正面讨论。《聊斋志异》对此事的叙述,呈现多样态度,既有对白莲教众谋骗钱色的批判,同时也有对参与者小二等人的称道,以及客观展现徐鸿儒的神异。复杂面向的呈现,除了受到正史书写的影响外,必然有民间传说正面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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