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文献疑误校证十则
2021-12-30贾雯鹤
贾雯鹤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神话研究院,四川成都 610072)
《山海经》是我国先秦时期的一部作品[1],全书篇幅不大,不到三万一千字,但内容丰富,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是诸多学科的学者需要参考利用的重要典籍。近年来,出土文献大量面世。学者发现出土文献的一些材料,只能在《山海经》里找到对应之处[2],其史料价值更加凸显。笔者研读《山海经》有年,发现它未经前人校正的文献错误还有不少,曾撰系列论文予以揭示[3-15]。今以通行的阮元琅嬛仙馆本郝懿行《山海经笺疏》为底本,再对其中的十则经文及郭璞注进行校勘,以请教于大家。
1.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西次三经》)
正如唐代颜师古《汉书·司马相如传》注所说:“昔之谈者,咸以西王母为仙灵之最。”[16]1193西王母是中国著名的神话人物之一,但从《山海经》的描写看,却与后世西王母的形象大异其趣,其形貌和《山海经》所描写的大多数神人一样,是人兽合体。然而《山海经》关于西王母形貌的描写隐藏了一处不易察觉的文献错误,影响了我们对西王母形象的整体把握,需要予以指出。《汉书·司马相如传》载《大人赋》云:“西王母暠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张揖注:“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首蓬髪,暠然白首。”[16]1193《太平御览》卷三十八引皇甫谧《帝王世纪》云:“昆仑之北,玉山之神,人身虎首,豹尾蓬头。”[17]183张揖、皇甫谧显然都是根据此经来立说的,而与此经相较,可知他们所见到的《山海经》,“虎齿”都作“虎首”。我们知道,传世的《山海经》都是郭璞注本,而张揖和皇甫谧都早于郭璞,他们所见的《山海经》自然不是郭璞注本。文献在传抄过程中出现文字讹误是十分正常的事情,而“首”“齿”二字形近易讹,如《中次三经》青要之山,“武罗司之,其状人面而豹文,小要而白齿”,“齿”,郭璞注:“或作‘首’。”[18]191-192又如《海外东经》云:“黑齿国在其北,为人黑齿,食稻啖蛇,一赤一青,在其旁。一曰在竖亥北,为人黑首,食稻使蛇。”[19]88“一曰”云云,是汉代刘歆在整理《山海经》时所校别本异文,就是说刘歆所见到的《海外东经》,一本作“黑齿”,他录为正文,而另外一本作“黑首”,他录为“一曰”之文,但从“黑齿国”的名称来看,当然应以“黑齿”为是,因此郝懿行疏云:“‘首’盖‘齿’字之讹也。古文‘首’作‘’,‘齿’作‘’,形近相乱,所以致讹。”[18]328“首”“齿”二字既然容易相混,那么郭璞作注时所见到的《山海经》究竟是作“虎首”,还是作“虎齿”呢?笔者认为郭璞所见本必定是作“虎首”而非“虎齿”,因为郭璞《山海经图赞》明确说西王母是“天帝之女,蓬发虎颜”[20]58。颜是面的意思,《文选·任昉〈为范尚书让吏部封侯第一表〉》云:“泥首在颜。”吕向注:“颜,面也。”[21]715“面”与“首”义同,《论衡·讥日》云:“面亦首也。”[22]993《西次二经》鹿台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雄鸡而人面,名曰凫徯”,《北堂书钞》卷一一三引“人面”即作“人首”可证。《南山首经》青丘之山,“其中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郭璞《山海经图赞》作“赤鱬之状,鱼身人头”[20]12,“人头”即“人首”,亦可为证。因此郭璞《山海经图赞》“虎颜”就是“虎面”,也就是“虎首”的意思。郭璞《山海经图赞》是根据《山海经》经文来写的,因此说郭璞所见《山海经》经文必定作“虎首”。而且“虎首”与“豹尾”,一首一尾相对成文,亦可证作“首”字是也。
“玉山”,郭璞注:“此山多玉石,因以名云。《穆天子传》谓之‘群玉之山’,见其山河无险,四彻中绳,先王之所谓策府。寡草木,无鸟兽。穆王于是攻其玉石,取玉石版三乘,玉器服物,载玉万只以归。”[18]76“见”,元钞本作“说”,应据改。今藏国家图书馆的王念孙《山海经》手批本校改“河”作“阿”,于其下校增“平”字,元钞本正作“阿平”,应据改增。“策”,元钞本作“册”,“册府”为藏书册之府,则作“册”字是也,应据改。“玉石版”,各本唯元钞本作“玉版”,《太平御览》卷三十八引《穆天子传》同,应据删。
2.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有鸟焉,其状如翟而赤,名曰胜遇,是食鱼,其音如録,见则其国大水。(《西次三经》)
3.又西三百里,曰积石之山,其下有石门,河水冒以西流。是山也,万物无不有焉。(《西次三经》)
郭璞注:“积石山今在金城河门关西南羌中。”[18]79“河门关”,何焯、王念孙校作“河关县”,各本唯元钞本作“河关县”,《太平御览》卷四十引同,应据改。
郭璞注:“《水经》引《山海经》云:‘积石山在邓林山东,河所入也。’”毕沅校云:“此疑非郭传,后人所附。”[19]29王念孙亦云:“《水经》云云,乃后人所记,非郭注语。”郦道元后于郭璞近二百年,故二家说如此。各本唯元钞本无此注,《太平御览》卷四十引此节,经注并引,亦无此注,应据删。
4.又西二百八十里,曰章莪之山,无草木,多瑶、碧,所为甚怪。有兽焉,其状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击石,其名如狰。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西次三经》)
郭璞注:“碧,亦玉属。”[18]81作为物产的“碧”字已见上文《西次二经》高山,郭注云:“碧,亦玉类也。”[18]52此不当再注。而“瑶”作为物产,首见于此,故郭当出注。各本唯元钞本作:“瑶,亦玉属。”《太平御览》卷八〇九引此经无“碧”字,下有“瑶,玉属”一句,实为郭注,此经注并引也。可见作“瑶”字是,应据元钞本改。
“音如击石”,郭璞注:“《京氏易义》曰:‘音如石相擊’。”[18]81元钞本郭注作“京氏易災曰如石相击”,“災曰”当为“曰災”之倒。“災”应即“雷”字之讹,《西山首经》羭次之山,“服之不雷”,郭注:“或作‘災’。”[18]41即“雷”一本作“災”字,可证。“災”字异体作“甾”,与“雷”字形近而讹也。《文选·子虚赋》云:“礧石相击,硠硠礚礚,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21]354可见“如石相击”指雷声而言。故郭注原文当作“《京氏易》曰:‘雷如石相击’”。今本之误,当因“雷”讹作“甾(災)”,又讹作“音”也。
元钞本经文无“青质”二字,柳宗元《逐毕方文·序》引同。《事物纪原》卷十“毕方”条、《事林广记》别集卷十一“毕方”条、胡文焕《山海经图》卷下“毕方”条图说俱作“赤文白喙”,亦无“青质”二字。经文“赤文青质”,赤文就是赤色的意思,那青质又是什么意思呢?《海外西经》云:“灭蒙鸟在结匈国北,为鸟青,赤尾。”郭璞《山海经图赞》云:“青质赤尾,号曰灭蒙。”[20]239可见青质就是青色的意思。既云“赤文”,复云“青质”,显然自相矛盾,可知“青质”必为衍文无疑。盖毕方在其他典籍中有“青色”之说,如《淮南子·氾论训》云:“木生毕方。”高诱注云:“状如鸟,青色,赤脚。”《广韵·质韵》“鷝”字云:“白面,青色。”《集韵·质韵》“鷝”字云:“青色,白面。”后人旁记“青质”二字于文侧,传写误入经文,当据元钞本删。
5.又西三百里,曰阴山。……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西次三经》)
“狸”,郭璞注:“或作‘豹’。”[18]82元钞本郭璞《山海经图赞》云:“干麻不长,天狗不大。厥质虽小,攘灾除害。气之相生,在乎食带。”[24]11可知郭璞所见本必作“狸”,若作“豹”,则与《山海经图赞》文“天狗不大,厥质虽小”矛盾。
6.又西三百五十里,曰天山,……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惟帝江也。(《西次三经》)
郝懿行疏:“《初学记》、《文选》注引此经并作‘神鸟’,今本作‘焉’字,盖讹。”[18]85王念孙亦校改“焉”作“鸟”,云:“《曲水诗序》注‘焉’作‘鸟’,《御览·地部十五》作‘鸟’,《初学·州郡部》同。”汪本、毕沅本“焉”作“鸟”,《尔雅翼》卷二十一“穷奇”条引同。诸书引此经虽作“鸟”,然诸家以作“鸟”字为是,则不可从。《中次六经》平逢之山,“有神焉,其状如人而二首”,句式与此文同,可见作“焉”字是。元钞本作“有神状如黄囊”,因元钞本多省虚字,则其本不作“鸟”可知。胡文焕《山海经图》卷下“帝江”条图说云:“天山有神,形状如皮囊,背上赤黄如火,六足四翼,混沌无面目,自识歌舞,名曰帝江。”胡文焕《山海经图》是源自宋代舒雅《山海经图》,而舒雅《山海经图》是源自南朝梁张僧繇《山海经图》,则其所见本亦不作“神鸟”。
“翼望之山”,郭璞注:“或作‘土翠山’。”[18]86经文“翼望”,《太平御览》卷九一三“原”条引作“翠望”,同卷“讙讙”条引仍作“翼望”。郭注“土”,吴本作“上”,元钞本作“玉”,《太平御览》两引此注皆作“王”,则元钞本作“玉”当为“王”字之讹。“王”“望”声近,“翠”“翼”形近,则作“王”字是,应据改。
郭璞注:“讙,或作‘原’。”[18]86经文“讙”,《太平御览》卷九一三“原”条引作“原”,无郭注;同卷“讙讙”条引则作“讙讙”,注作“或作‘原’”。元钞本、《藏经》本所附《山海经图赞》皆作“獂”,则郭璞所见本作“獂”,则“原”为“獂”字省文矣。《事林广记》别集卷十一作“獂”,胡文焕《山海经图》卷下作“”,亦可为证。《说文》“豲”字,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云:“疑与貛、貒同类,或即貛之异文,均未可定。”[25]721豲、獂同。此经獂、讙为异文,可证朱说是也,亦可知此经“讙”即“貛”也。
《事林广记》别集卷十一“獂”条云:“冀望山有兽,状如狸,一目五尾,名獂,食之可治痹疾。”胡文焕《山海经图》卷下“”条图说云:“翼望山有兽,状如狸,五尾,名曰,又貉类,其音夺众声,食之可以治瘴。”《事物绀珠》卷二十八“”条云:“如狸,五尾,能作百种声。”所本为《山海经图》;同卷“讙”条云:“如狸,一目三尾,能作百种声。”所本为此经。《事林广记》之“痹”、《山海经图》之“瘴”,皆为此经“瘅”字之讹。《事林广记》《山海经图》《事物绀珠》“”条皆作“五尾”,今经作“三尾”,“五”“三”形近易讹,《南次三经》云:“又东五百里,曰鸡山。”元钞本“五”作“三”;《东次二经》云:“又南三百里,曰碧山。”吴本“三”作“五”,皆可为证。
8.又北百八十里,曰号山,……多汵石。(《西次四经》)
郭璞注:“汵,或音金。”郝懿行疏:“《说文》‘汵’本字作‘淦’,云:‘泥也。从水,金声。’与郭音合。”[18]91一般而言,出现两种读音时才可称“或音”,此处出现一种读音而称“或音”,显属不词。即使出现两音,郭璞注亦习惯称“一音”。全书只出现一次“或音”,《南次二经》“洵山”,“有兽焉,其名曰”,郭璞注云:“音还,或音患。”[18]21“或音患”,元钞本作“亦作患”,王崇庆本作“或作患”,可见亦不可靠。蒋本、文渊阁库本、《荟要》本“或音”作“或作”,与郭注习惯将异文写作“或作某”正合,是,应据改。郭注“金”,成化本、王崇庆本、蒋应镐本作“今”,各本作“金”或“今”者,皆各存“钤”字之一半,因此郭注原文当作“汵,或作‘钤’。”《西次二经》“钤山”,元钞本郭注云“或作‘汵’”,与此正可互证。
9.又北二百二十里,曰盂山,其阴多铁,其阳多铜,其兽多白狼、白虎。(《西次四经》)
郭璞注:“《外传》曰:‘周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白虎。’虎名甝虪。”[18]92元钞本郭注“白虎”上有“四”字,“白虎”下有“以归”二字,今本《国语·周语上》作“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鹿”当为“虎”字之讹,可证元钞本是,应据增。元钞本无“虎名甝虪”四字。《尔雅·释兽》云:“甝,白虎。虪,黑虎。”经文并未涉及黑虎,可知其为后人旁注之文阑入郭注矣,应据删。
10.又西三百里,曰中曲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音,其名曰駮,是食虎豹,可以御兵。有木焉,其状如棠而员叶,赤实,实大如木瓜,名曰櫰木,食之多力。(《西次四经》)
“白身黑尾”,毕沅云:“《尔雅》疏引作‘身黑二尾’。”[19]33元钞本“白身黑尾”作“身黑三尾”。毕云《尔雅》疏引作“身黑二尾”,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尔雅·释畜》疏引作“身黑三尾”[26]5769,与元钞本正合,作“二尾”者误也。“白身”与“黑尾”,文正相对。《玉篇·马部》“駮”字据此经云:“似马,身白尾黑。”以“身白”与“尾黑”相对。后“白”字缺坏而作“三”,即成“身三尾黑”,文义难通,故又以“身黑”连文,遂成元钞本之“身黑三尾”矣。《北山首经》带山,“三尾”,《太平御览》卷四六八引作“白尾”,可证“三”“白”形近易讹。
《尔雅·释畜》云:“駮如马,倨牙,食虎豹。”郭璞注引此经作“有兽名駮,如白马,黑尾,倨牙,音如鼓,食虎豹”[27]926,与今本相较,今本无“倨牙”二字。然下文郭注云:“《尔雅》说‘駮’,不道有‘角’及‘虎爪’。”可知郭璞所见本作“虎爪”,不作“虎牙爪”;且此经当同《尔雅》所引一样,有“倨牙”二字。《海外北经》云:“有兽焉,其名曰駮,状如白马,锯牙,食虎豹。”亦有“锯牙”二字,锯、倨字通。《尔雅翼》卷十八“六駮”条云:“駮如马,白身黑尾,一角,锯牙虎爪,其音如鼓,喜食虎豹。”[28]198据此经为说,则所见《山海经》作“锯牙虎爪”。胡文焕《山海经图》卷上“駮”条图说作“虎足锯牙”,“虎足”即“虎爪”,则作图者所见《山海经》亦作“锯牙虎爪”。駮有锯牙,故能食虎豹,若仅有“虎牙爪”,则与虎同,何以食虎?此亦可证今本作“虎牙爪”非也。《文选·吴都赋》刘逵注引此经正作“锯牙虎爪”,则晋时尚有不误之本,应据改。《艺文类聚》卷九十五、《太平御览》卷八九二、《尔雅·释畜》疏、王应麟《王会篇补注》引此经已作“虎牙爪”,则其有误本久矣。今本之误,盖因“锯牙虎爪”传写中脱去“锯”字,则成“牙虎爪”,文不成义,后人移“牙”字于“虎”字下,遂成今本。
“音如鼓音”,王念孙校云:“《尔雅》注引作‘如白马,黑尾,倨牙,音如鼔’,疏引作‘如马而身黑二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鼔’。《文选》‘鼓’下无‘音’字。”各本唯毕沅本“鼓”下无“音”字,《艺文类聚》卷九十五、《玄应音义》卷九“六駮”条、王应麟《王会篇补注》引同,胡文焕《山海经图》卷上“駮”条图说作“音如振鼓”,《尔雅翼》卷十八“六駮”条作“其音如鼓”,“鼓”下亦无“音”字,有“音”字则与上“音”字重复,应据毕本删。《太平御览》卷八九二引此经“鼓”下已有“音”字,则其有误本久矣。
“实大如木瓜”,郭璞注:“木瓜,如小瓜。”[18]97元钞本经文作“实大如瓜”,无“木”字;注文作“木瓜”二字,即以经文“瓜”为“木瓜”。下文崦嵫之山,“其实大如瓜”;《中次六经》阳华之山,“其实如瓜”,皆与元钞本此句经文同,疑元钞本是。今本经文作“木瓜”,盖涉注文而衍“木”字。后人见注文与经文相同,复于注文“木瓜”下妄添“如小瓜”三字。《尔雅·释木》云:“,木瓜。”郭注云:“实如小瓜,酢可食。”[27]763即木瓜果实如小瓜,此注则云“木瓜如小瓜”,非《尔雅》郭璞注意,断可知此注“如小瓜”三字为后人据《尔雅》郭璞注而妄加矣。
“食之多力”,郭璞注:“《尸子》曰:‘木食之人多为仁者,名为若木。’此之类。”[18]97文义既难通,且又与经文所云“食之多力”无关,知其必有讹误也。各本唯元钞本作“《尸子》曰:‘木食而为力。’若此之类也”,“为”当即“多”字行书形近之讹。“木食而多力”盖古人之习语,故《大戴礼》《淮南子·墬形训》《孔子家语·执辔》等皆有“食木者多力”之语,亦可证元钞本为是,应据改。今本既有讹字,又有衍文,遂致文不成义。
从上文可以看出,《山海经》及郭璞注的文献错误甚多。事实上,《山海经》的文献错误还有不少,亟待校正,否则将影响到该书的正确使用。然而文献错误的发现与纠正却并非易事,这需要《山海经》研究者共同努力,进行全面细致的文献校勘,以求尽量恢复此书的本来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