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为性命”意识视域下的清诗繁荣
2021-12-07梁伟荀王照年
梁伟荀,王照年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清诗的价值在近年来的学术研究中被不断肯定,及至目前,学界已有较多的学者意识到清代诗歌完全具备不亚于唐宋诗的艺术价值。事实上诗歌属于一种早已成熟的文体,至唐宋而盛行,再至后世出现更为繁荣之局势。所谓“繁荣”,正常都是从作家作品的数量多和作品整体的水平高两个重要指标来衡量。当然,更为严格的判断应是“大作家多、达到的水平高”[1](P223)。清代诗歌的数量之多,已成定论。仅以乾隆而言,“所积篇什几与全唐一代诗人篇什相埒”[2]。皇帝个人的创作量已是如此惊人,则有清一代的诗歌总量是之巨,当可想见。然而数量多,往往意味着其质量方面的差强人意。诸如清诗起初并不被学界所看好而引起重视,究其原因正在于其基数太大,当中即便是确有一定量的佳作存在,可处在足量平庸之作奠定的汪洋大海中,最终注定被稀释,乃至吞没殆尽,以至于后世很直观地得出清诗水平不佳的断定。也正是由于清诗基数过于庞大之故,导致后世向来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仅将清代那些上好的诗作分离出来与历代诗歌进行纵向比较,就会得出清诗不仅在艺术上足以与唐宋诗分庭抗礼,而且在数目上也远胜于历代的结论。正如蒋寅所谓:“如果将清诗汰剩五万首,其精美程度也许就不亚于唐诗……如果选十家,比如钱牧斋、吴梅村、施愚山、屈翁山、王渔洋、袁简斋、赵瓯北、黄仲则、黎二樵、龚定庵,那就不仅能与唐人分庭抗礼,甚或有唐人未到之境。”[3](P6)可见,针对“清诗繁荣”的问题,实有必要进一步探讨。
一、清人“以诗为性命”意识的解读
学界较早对“以诗为性命”意识进行解读的学者是蒋寅,他应是迄今为止论述最多、解读最深刻的学者。此外提到过“以诗为性命”的文章虽有不少,但论述的篇幅较为有限,且往往都是一带而过,一般都是用以升华主题之需的概述,并没有较深入地专门讨论这个文学现象,故在一定程度上很难将其归入研究成果的范畴。当然,也有一些论断足可觇知学术界对于“以诗为性命”意识的理解与态度,如在查洪德《元代学术环境与元代诗学的学术品格》一文中,提到“以诗为性命”意识的部分虽然不多,但作者却明确表示了元人是有着与清人一样“以诗为性命”意识的,并且肯定了在这种意识的指导下,元代诗歌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繁荣发展[2]。又如,在多洛肯、刘美霞《“以诗为性命”——塞尔赫诗歌刍论》一文,其旨在揭示清代宗室诗人塞尔赫的诗歌价值,并未对“以诗为性命”意识作过多解读,文章中确有直接关系之处,即是引用了沈德潜在《清诗别裁集》中对塞尔赫的一番评价,正所谓:“晓亭遇能诗之人,虽樵夫牧竖,必屈己下之,固以诗为性命也。”[3](P615)除此之外的关联度并不强,只是结合标题和内容来看,特别认同“以诗为性命”意识对塞尔赫诗歌创作具有积极影响的观点[4]。再如,在孙超《李之仪诗学话语初探》一文中,见有专门探讨北宋诗人李之仪从“以诗为性命”到“游戏文字间”的诗歌价值取向,并明确指出了“以诗为性命”是一种包蕴着无穷精神动力的诗学观。正是在这一观念的指引下,李之仪才完成了一生中大部分优秀诗歌的创作。反观当李氏的诗学观从“以诗为性命”转变为“游戏文字间”之后,他的诗歌创作却逐渐堕入平庸寻常[5]。
总之,以上对“以诗为性命”意识的探讨一般都是具有确定的针对性而显得较为直接的,且无一例外地认为具有“以诗为性命”意识的诗人往往对其诗歌创作的十分投入。诚如王小舒所说:“诗对于他们(清人)的意义就像生命一样。”[1]蒋寅亦持此说:“作诗才让人生成为人生,作诗使人生有了意义,作诗赋予人生一种价值。”[6]但具体到清代诗人,其所具备的“以诗为性命”意识又有其较为独特的文化内涵。
(一)尽职尽责的真诚态度
清代诗人对待诗歌创作的态度非常真诚。虽然所谓“以诗为性命”的诗人并非清代所独有,但可以确定的是,关于“以诗为性命”的评价在断代文献中大量出现的情况是始于清代的①尽管查洪德先生在《元代学术与元代诗学的学术品格》中表示:“今人以为此语(以诗为性命)出于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其实明人已有此说。明代王启睿,字玉琴,一字玉烟,人称其‘癖情翰墨’,以诗文自豪,呕心镂肝,以诗为性命。”但清代以前的文献还是很难找到此语。即便明人对王启睿曾作以如是评价,但这段文字的记载实则出于清代的文献(道光)《济南府志》卷五十,清道光二十年刻本。,结合这些“以诗为性命”者的形象及其生平背景加以考察后不难发现,清代诗人明显有区别于历代诗人更真挚的情感表达。即“以诗为性命”的诗人片刻都离不开诗,诗是他们生命活动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如在康熙年间主持过《全唐诗》编纂工作的曹寅,杜岕为他的诗集作序时曾说:“诗者,曹子不可须臾离者。曹子以诗为性命肌肤,于是导之、引之、抑之,辗转反侧,恒有诗魁垒郁勃于胸中,此精微烂金石,视陈思何异哉?”[7](P5)又如,在乾隆年间曾被誉为“浙江第一循良”的李化楠,徐世昌在《晚晴簃诗汇》中称:“(李化楠)平生以诗为性命,虽薄书期会,马足风尘之间,未尝废吟咏。”[8](P3212)当然,清代诗人的“以诗为性命”意识绝不仅仅是将诗歌创作视为日常生活中的娱乐与消遣,而是以认真、严肃的眼光待之,即一种尽职尽责的真诚态度,其表现形式主要有三个方面:
一是重视结交友朋。清代“以诗为性命”的诗人较反对闭门寻句的创作行为,他们偏向于以诗会友,与朋友共享诗歌的盛宴,并借此提高自己的创作水平。宗室诗人塞尔赫“遇能诗之人,虽樵夫牧竖,必屈己以下之”[3](P615)的行径正自说明了这点。这件事在法式善的《八旗诗话》中有更详细的记载:“(塞尔赫)好奖借遇寒酸,尝遇徒行老翁,下马执手,辨其为宋介三。介三者,穷居好古,不求闻达者也,生平以诗为性命。”[9](P468)另据李锴《少司马宗室塞公家传》载:“(塞尔赫)酷嗜读书,雅工诗,官瑕辄与二三同好携酒造人家,咏花竹,寮采争传,诌曰:‘塞侍郎日来又作春游也。’”[10](P663)亦可见塞尔赫对诗及诗友的高度重视。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清人的“以诗为性命”或可转化成“以友朋为性命”。沈德潜在《清诗别裁集》中便屡次使用了以上的说法。如介绍蔡寅斗时,称其只要“闻四方有才人,必远道走访,与之定交,盖以文章友生为性命者也”[3](P592)。又如论及顾嗣立时,谓之“素以文酒友朋为性命,有名人过吴下者,惟恐不诣其宅。至家道中落,犹以不能酬赠为愧”[3](P440)。再如撰写马仆臣时,表示:“(马仆臣)相如以友朋为性命,有过从者,必酌以酒,明日断炊,弗顾也。”[3](P543)等等。
二是拥有自己的诗世界①“诗世界”的概念源自袁枚在《随园图说》中所言:“顺廊而西,一阁,为登陟楼梯胜境之始,内藏当代明贤投赠诗,谓之曰诗世界。”即家中的藏诗之所。胡思敬在《九朝新语》中尝言:“随园以友朋投赠之作遍贴一室,颜其居曰‘诗世界’。吴澹川明经仿其意为‘诗洞天’,法时帆则为‘诗龛’,有《雅集图》行世。陶篁村以删胜之作,仿埋退笔例,为‘诗塚’。”可见,袁枚在自己的居所中筑造诗世界的做法在当时引起了不少诗人的效仿,并由此衍生了诸多性质无几的私人藏诗之处。。由于清代“以诗为性命”的诗人重视结交友朋的特点,相应地,拥有自己的诗世界就不仅能为他们举办诗人集会提供必要的活动处所,还能让他们凭此结识到更多在诗歌领域造诣不凡的友朋。法式善的诗龛是一个典型案例。关于这位乾嘉时期主盟北方诗坛的著名诗人,他的孟尝风范在当时便深受时人称赏。如王豫在其《群雅集》中称:“(法式善)以诗文为性命,意气为云霞。虽鸿才彦硕,务得片言赏识,便足增价,于单寒之士,尤意加橉恤,真杜文贞所云万间广厦也。”[11](P1611)又如,林昌彝在《海天琴思续录》中作诗曰:“气义云霞诗性命,梅花樽酒话清愁。”[11](P1611)均是法式善为人重视结交友朋,热衷提携后进的根本体现。法式善的诗龛自然也成为了他与诗友们专门把酒言欢,赋诗酬唱的集会场所。据刘青山《法式善研究》的考证,以今存法式善的诗文集和《梧门诗话》的记载为依据,有具体时间可考的诗龛会友活动就多达三十八次[12]。诗龛的热闹与活跃程度可见一斑,以至于它“在乾隆后期的影响力几乎与袁枚的‘随园’相当”[12]。此外,“龛”作为佛家用语,本身蕴含了一种“虔诚”的意味,这与法式善对待诗歌创作之真诚的态度不谋而合。正如他在其《诗龛图记》中称:“余尤癖嗜诗,遂榜所居曰‘诗龛’。夫盈天地间皆诗也。发于心,触于境,鸟兽之吟号,花叶之荣落,云霞之变天,金石之考击,无一非诗所包含而蓄纳之,则‘龛’之大义矣哉。”[13]对诗歌的挚爱情感是溢于言表的。
三是珍惜自己和他人的诗稿。清代“以诗为性命”的诗人非常重视诗集的编刻,这也是清代诗人最能体现其“以诗为性命”意识中尽职尽责之真诚态度的质素。余峚在临终前有诗曰:“七十三年一梦中,痴愚不悟总成空。牙签数卷烦收拾,莫负生前一片功。”[14](P409)基本反映了绝大多数清代诗人内心的真实写照。清代诗人往往不愿汇集自己毕生心血的诗稿付诸东流,于是在自己行将朽木之际,势必会将诗稿整理成集,尽可能地将它流传下去。翁祖石曾经拿着自己的诗稿叮嘱儿女:“我之魂魄落此,死后能守则守之,无俟桑主灵床,苟卷轴在案,麦饭寒浆,神具醉饱;不能守则纳之棺中,霜凄月苦,定闻鬼唱,慎毋为卖酱家所得也。”[15](P7)居然扬言自己的“魂魄”依附在诗稿中。后来他迫于“子姓凋落”的现实,只好将之前的期望转移到自己的远亲——黄宗羲的身上,而当他得到黄宗羲整理好的《后苇碧轩》诗集后,立马“惊喜踊跃,急索眼镜架其鼻,瞪目伸纸,拍案诵者数四”[16]的情状也足以说明他对“编刻诗集”近乎狂热的执着。此外,即使因意外事件导致自己的诗稿不能如愿成集,清代诗人仍会希望诗稿中能有三两首诗有机会流传后世。所以徐启勋在编辑自己诗稿的过程中尽管不幸染病,但他随后对家人嘱托后事时却说:“我死,子虽幼,家粗足给,无可言。顾自念一生心血,尽耗于五七字,若泯泯无传,目不瞑矣。倘得以余诗抱呈梁福草先生,庶几有以传我。”[17]梁九图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特地在自己的诗话中用尽可能大的篇幅摘录他的佳作。梁氏的做法也不失为清代诗人在处理“编刻诗集”这件事上的难能可贵之处,即清代诗人不啻重视自己的诗稿是否能编刻成集,对他人的诗稿也格外留意,或出资为其编刻,或撰写诗话以诗存人,总之对于诗歌文献的搜集与整理充满了自觉。如叶润臣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孙秋士遗留下来的诗作后,便“惊叹谓无世俗气,将刊之”[18],让身为孙秋士挚友的梅曾亮对此都不禁感叹:“秋士穷于生庶其不穷于死乎?然君诗中称三友谓张渊甫、吴西谷及余也,而岂知刊君诗者为生平不一识之润臣也哉”[18]再如,查为仁为自己的《莲坡诗话》作序时谈及:“仆少遭忧患,放弃以后,酷嗜声诗,凡从游先辈以及石交襟契,时有赠答酬唱之作,必加甄录,用备遗忘。”[19](P489)法式善在其《梧门诗话》中尝言:“余佐治亭辑八旗诗集,搜罗长白诗,人不下数百种,时有佳句,必默记之。”[9](P373)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则是针对上述像袁枚、法式善等拥有自己的诗世界之诗人而言,他们多在诗坛享有尊崇的地位,故在定期内可收到数量可观的友朋投赠之作内藏于诗世界中。当这些诗作积攒到一定数量时,诗世界的主人也会对它们进行删汰整理,编刻成集或者作诗话以存之。
(二)尽心尽力的执着追求
清代诗人不仅对待诗歌创作的态度非常真诚,他们在此基础上还兼具更执着的追求——创新。这从唐宋诗之争的流变史中颇能说明问题。清以前,唐宋诗之争虽然早已有之,但尚不足以构成离立之势。萌生阶段的南宋年间姑且不论,在发展中的元、明时期,凡有诗人主张学习宋调的创作模式是必然会遭到诗坛大部分人口诛笔伐的,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宗尚唐音才是诗坛的主流现象,甚至在明代中期曾一度出现了“宋无诗”①明代以李梦阳、何景明等“前七子”为首的复古派持此观点甚笃,该时期复古思潮的涌现也标志着“宋无诗”观念的正式确立。如李梦阳在《缶音序》称:“宋人主理作理语,于是薄风云月露,一切铲去不为,又作诗话教人,人不复知诗矣。”再如,何景明在《大复集》中所云:“经亡而骚作,骚亡而赋作,赋亡而诗作。秦无经,汉无骚,唐无赋,宋无诗。”又如,祝允明在《祝子罪知录》中表示:“诗之美善,尽于昔人,止乎唐矣……盖诗自唐后,大厄于宋……千年诗歌,道至此而灭亡矣,故以为死。”等等。的论调。不过,批判“宋无诗”,高举“诗必盛唐”大旗的明代诗歌并未取得特别突出的成就,还因过于推尊盛唐诗的弊病而使明诗创作陷入了泥古不化的窘境。清代诗人继武明人,从清初之始便以一种反思前明的姿态对待诗歌创作,所以自古被唐音打压的宋调在有清一代终于获得了诗人们的认可,诗坛也随之掀起了一股浩浩荡荡的宗宋热潮。然而,在我们细究清人对待唐、宋诗的态度后又不难发现:清代诗人关于唐宋的诗学观不完全是“非唐即宋”的,他们对于唐宋诗的态度其实相对缓和。所谓的宗唐派有时对宋诗也格外欣赏,宗宋派更可能是唐诗最坚定的拥护者。例如,钱谦益一直被认为是清代首开宋诗风的诗人,作诗主张学习苏轼、陆游,本应归属于宗宋一派,但他对唐代的杜甫却更加推崇,认为“自唐以降,诗家之徒辄,总萃于杜诗”[20](P929),韩愈、白居易也是他颇为推崇的唐代诗人。再如,王士禛的诗学主张一直是在宗唐、宗宋之间来回变化的,他在其晚年的自述中也不禁承认自己“论诗凡屡变”[21](P165),先是少年、青年阶段独爱王维、孟浩然清旷幽远的山水田园诗,等到中年阶段又“中岁越三唐事两宋”[21](163),对欧阳修、梅尧臣、苏轼、黄庭坚等人赞不绝口,晚年阶段又重新将其侧重转向唐诗,并最终确立以盛唐诗的空灵、韵味为特征的神韵说。又如,与宋调关系密切的,以黄宗羲、查慎行、厉鄂等人为首的浙派代表,他们的诗学主张也不能单一地用“宗宋”二字涵盖。黄宗羲在《张心友诗序》中就对时人将其定性为宗宋诗人的说法不满,声称:“夫宋诗之佳,亦谓其能唐耳,非谓舍唐之外能自为宋也。”[15](P46)所言旨在强调宋诗乃从唐诗发展而来,毫无半点推崇宋诗而否定唐诗之意。查慎行师从黄宗羲,擅长以白描的手法将绵至透辟之意理融入其诗歌创作,从而凸显一种较为显著的宋调特征,可他也非一味推崇宋诗,故提出了“唐音宋派何足论,大抵诗情在寂寥”[22](P771)的观点。至于厉鄂,尽管古今诸家大多认定他是宗宋派的中坚力量,但从他散见的少量诗论中看,其人“不但没有明确的宗宋理论,甚至还明确反对分门立派,并提出了唐宋互参的主张”[23](P298)。由此可见,清代唐宋诗之争的内涵是不能以宗唐或者宗宋的二元对立之关系简而概之的。究其实,清代唐宋诗之争的本质正如唐芸芸在《清代“唐宋诗之争”二元对立的消解及自反性特征》一文中所言:“是对‘诗言志’‘性情之正’‘辨体’‘温柔敦厚’‘正与变’‘拟议与变化’‘学问’‘赋比兴’等传统诗学核心概念的反思。”[24]其最终目的乃是“对整个诗史进行重新整合”[24],从而推动与发展自身的诗歌创作。所以,清代唐宋诗之争的结局虽然以宋诗的胜利落下了帷幕,但它并不意味着清人对于唐诗的全盘否定,而是清人看到了宋诗从唐诗中吸取的优质养分后,最终形成了独属于其本身的特质之缘故。即宋诗之于唐诗的创变性。这恰恰是清人面临前人之诗歌创作的珠玉在前时,另创作出高水平的诗作而最需要具备的质素。而如何突破唐宋诗的藩篱,创造具有清人特色的诗歌范式便成为了清代诗人亟需解决的问题。
于是,在清代诗人的诗歌创作中,我们会发现:诗歌的创新性自始至终都占据着较为重要的地位。前文所提及之清代“以诗为性命”的诗人,如曹寅,他的诗便敢于求新,同时代的大诗人朱彝尊盛赞他“无一字不熔铸,无一语不矜奇,盖欲抉破藩篱,直窥古人窔奥,当其称意,不怪古人之大怪也”[11](P922),徐世昌在《晚晴簃诗汇》中则评价他的“诗出入唐宋,锋颖森然。而有事外远致。朱垞称其博综群书,练习掌故,又熟于诗派,多师以为师,非虚誉也”[8](P923)。又如法式善,他的诗充满着极强的自我意识,这从他为诗龛所题写的两行诗句:“见佛佛在心,说诗诗在口。何如两相忘,不置可与否。”[11](P1611)中即可窥见一二,让有清一代最专注于诗歌创作及诗歌批评的诗人袁枚都称“深得诗家上承之旨”[11](P1611)。而像袁枚、赵翼、蒋士铨这些注重抒发自我性情的“性灵派”诗人,他们在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对待诗歌创作中创新意识的加入更是非常坚定的,正如严迪昌先生所言:“‘新变’问题的讨论,‘新鲜’概念的强调,‘新意’的专力追求,必然将思路引向情性、个性上去。”[25]所以,清中叶掀起的性灵诗学热潮声势极为浩大,性灵派也成为清代诗坛影响最为深远的诗歌流派。即使是带有明显复古倾向的,与性灵派宗旨相左的,如沈德潜及其弟子王昶、钱大昕、王鸣盛等以“吴中七子”为代表的格调派诗人,他们在坚持其相对保守的复古主张的同时也绝不似明代复古派一般盲目地模仿唐诗,而是尽可能地在强调诗法的原则下不抹杀作者将一己之性情参与到诗歌创作当中以保证出诗之独创性。
二、清人“以诗为性命”意识对清诗繁荣的推动
基于上述对清人“以诗为性命”意识的解读,应当肯定,清诗的繁荣与清人“以诗为性命”意识有着更为直接而重大的关联。为了更加直观地说明问题,清人“以诗为性命”意识对清诗繁荣的推动不妨转化成它对于清诗数量与质量两方面的影响后再行讨论。由此不难发现,受“以诗为性命”意识的主导,清代诗人对于诗集编刻以及诗人集会的重视与热衷是推动清诗繁荣的重要原因。
(一)重视诗集的编辑与刊刻
受“以诗为性命”意识的主导,清代诗人越来越重视诗集的编订与刊刻。这至少为清诗繁荣从数量上提供了两方面的保障:
一是保证了清诗创作的数量大。关于清诗总数的问题,目前学界尚无定论。由徐世昌主持编纂的诗歌总集《晚晴簃诗汇》共收录清代六千一百五十九名作家,两万七千四百二十首诗,另有皇帝写的御制诗九二百四十九首[8]。据说,这个数目不足清诗总数的百分之一,却依旧是迄今为止收诗最多,规模最大的清代诗歌总集。而近年来,学界在断代诗歌总集的编纂上取得了不俗的成果,如《全唐诗》《全宋诗》《全元诗》《全明诗》等,这些总集或已完成,或在最终的修订、增补阶段,但令人遗憾的是,即使学术界呼吁编纂《全清诗》的声音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已然起势,如朱则杰先生在1994年发表的《论<全清诗>的体例和规模》中就曾为《全清诗》的编纂提供了多种思路,并预测了《全清诗》的规模,认为“全清诗人当可达到10万家”[26]如果以字数计,“《全清诗》总字数当在5亿以上”[26],可实际上,关于《全清诗》的编纂直至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仍未进入议程。这说明《全清诗》的编纂难度可能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总而言之,清诗的总量为历代之最当是毫无疑问的,相应地,作为清诗创作的载体的清代诗集,其总量自然也是历朝历代都无法比拟的。这在今人的清诗目录研究著述中皆有明确的表述。如袁行云在其《清代诗集叙录》中称:“清人诗集约七千种。连同诸总集、选集及郡邑、氏族、怀旧、唱和等辑集,计当三万家以上。卷帙篇什之富,较明人什百倍之,无论宋前矣。”[27](P2)又如,李灵年、杨忠主编在《清人别集总目》中称:“本书著录了清人现存的近二万名作者的约四万种作品①别集,即诗文集,包括全集、文集、诗文合集之属。别集中虽不尽有诗,但诗文合集的情况在别集中却占据多数,这种别集也可以被认为广义上的诗集。。超过了前此任何著录的数字。”[28](P8)再如,在目前收书最多的《中国古籍总目》中,该总目的集部“别集类”“清代之属”由于数目繁多,编者对清代别集的编次不得不按时间跨度以清前期、清中期、清后期三段进行划分,而这三段时期的别集总数不仅远比其它朝代多,就连每段时期的总数也比其它朝代要多②清前期是8914种;清中期是11770种;清后期是7987种;汉魏六朝是488种;唐五代是1175种;宋代是2803种;金元是1207种;明代是7175种。。可见,清代诗集的编辑与刊刻活动确实是非常兴盛的。
二是保证了清诗创作的流布广。清代诗集的编辑与刊刻活动的兴盛具有格外明显的地域性特征,这点可从地方类清诗总集的编纂情况体现出来。一般来说,由于总集的编纂往往需立足于当地有足够多的诗人和足够多的诗歌专集问世的基础上,相同地区的地方类诗歌总集编辑与刊刻越多,越能够反映某地区诗歌创作的一片欣欣向荣;不同地区地方类诗歌总集编辑与刊刻越多则越能反映整个时代之诗歌创作的和谐稳定发展。清代以前,这类诗集的编辑与刊刻活动多集中于浙江、江苏、福建、江西这些刻书业素称发达的南方经济大省,如宋孔延之《会稽掇英集》二十卷、明黄鲁曾《吴中二集》九卷、明袁表、马荧《闽中十子诗十种》三十卷、明董遵《滕王阁集》十卷等。但其他省份如北方的山东、山西、甘肃等地几乎是没有代表作品的。更不用说西南的云南、广西、贵州这种经济文化欠发达的省份。总体上看,清代以前诗歌总集的编辑与刊刻的状况是南方地区优于北方,而南方又主要集中在江左、东南沿海一带。但降至清代,这种南北间的差异逐渐得到了改善。其中,山东省诗歌总集的编辑与刊刻活动尤为活跃,陆续出现了像宋弼《山左明诗钞》三十五卷《国朝山左诗补钞》七卷、卢见曾《国朝山左诗钞》六十卷、张鹏展《国朝山左诗续钞》二十二卷、余正酉《国朝山左诗汇钞》三十九卷等省级诗歌总集。数量上较之许多经济、文化发达的南方省份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与山东相邻的山西省紧随其后,如李锡麟、王攀、李素《国朝山右诗存》二十四卷附八卷、范鄗鼎《三晋诗选》十四卷《续垂棘初集》六卷《二集》十卷《三集》十卷《四集》九卷等总集的刊刻,数量上跟南方省份比也不落下风。较偏远的云南、广西、贵州省诗歌总集的编辑与刊刻则实现了零的突破,云南省级清诗总集的数量更是仅次于广东。袁文典、袁文揆合辑的《滇南诗略》系列便诞生了四种书目,分别是《明滇南诗略》十卷首一卷、《国朝滇南诗略》二十二卷、《国朝滇南诗略》二十二卷、《流寓诗略》二卷以及《滇南诗略续刻》十卷。广东诗歌总集的编辑与刊刻活动也是在清中叶以后才突然之间热闹起来的。虽然广东省在清以前经济、文化都已有了较大的发展,但省级诗歌总集似只有明张邦翼《岭南文献》三十二卷、明杨瞿峡《岭南文献规范补遗》六卷两种,清初也只有屈大均《广东文选》与黄登《岭南五朝诗选》,直至乾隆十二年(1747年)梁善长《广东诗萃》付梓问世,才相继出现了刘彬华《岭南群雅》系列、温汝能《粤东诗海》一百卷补遗六卷等大量省级清诗总集。可见,清代诗集的编辑与刊刻活动已经变成了一场全民性的运动,这也让清诗创作的流布得到了根本保证。
(二)热衷举办各种诗人集会
受“以诗为性命”意识的主导,清代诗人集会的举办越来越频繁。这至少也为清诗繁荣从质量上提供了两方面的保障:
一是保证了清诗创作的质量高。作为诗人之间相互交流的平台,诗人集会发展至清代,集会的主题形式不仅变得更多元化,除了传统的节日型、季节型诗人集会,还相继出现了大量以先贤生日设祀为名的诗人集会、与清代考据学风盛行密切相关的金石鉴赏集会以及以观看戏曲演出为主题的诗人集会等过去罕见甚至全新的集会类型,而且因清代诗人群体之间构成复杂的关系,集会诗歌的思想内涵也变得比之前的朝代更加丰富,对于清诗创作的进一步发展有十分深远的影响。以传统佳节七夕节为主题的诗人集会为例,清代诗人在集会中的诗歌创作较前人而言,显然花费了更多的心思。首先是创作形式的推陈出新,以唱和为主的集会诗歌创作不单要严格按照依韵、分韵、和韵、次韵等限韵规则,有时还需同时遵守更困难的禁体、禁物之要求,如黄本骥《七夕集颐园,分韵得“曝”字壬午是夕家花耘宴客于此以花入曝衣楼五字分韵香杜夫子子言蓉裳皆坐客也,故仍用旧韵分拈,禁用七夕故事》,从标题上看即可知,全诗除需按“曝”字押韵外,亦规定不能出现任何与牛女传说有关的典故。虽然集会诗歌的娱乐性普遍要高于其文学性,但也不可否认因为集会上有了这种娱乐模式的存在,对诗人的才学提出较高要求的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锻炼了他们的诗歌技艺。正如卢高媛在《清代诗人集会研究专题》中所言:“清代诗人集会的游戏和竞技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激发了诗人创作的欲望和热情,使得集会诗歌在形式和内容上不断得到创新发展。”[29]其次,我们考察以往七夕节的诗歌创作会发现,该主题的集会诗歌之内容一般分为歌颂牛女爱情、描绘乞巧风俗以及借用牛女传说来抒发个人情感三大类。第三类又因事而有具体划分,但基本不出有情人不能相聚、个人远离家乡、夫妻长期分离的范畴。然而,清人于此却有更深沉的情感表达,如陈梓的《七夕同人集斋分得九孔针漫成十韵》,这首诗先是通过对七夕节穿针乞巧风俗的描写引申出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再借用这则典故对唐明皇李隆基沉迷声色、不思国事,最终导致“九庙幾成尘,百孔攒郁煎”[30](P276)的悲惨结局加以讽刺,最后提出“乃知拙者盛,过巧生变端”[30](P276)的观点来影射明朝衰亡的原因,表达出作者对明王朝痛失江山的惋惜及其对明王朝昔日繁华盛景的追慕之情。这无疑比一般的七夕集会诗歌的思想内涵要深远得多。
二是保证了清诗创作的受众多。这与清代诗人集会本身所具备的群体认同功能有关。虽然诗人集会从表面而言只是诗人之间相互交流的平台,但它的存在确“为诗人提供了一个心灵的归属之地”[29]。当参与进来的诗人面对一群与之志趣相投的友人时,他们就很容易被其中的氛围所感化,从而“激发他们坚守信念的动力,在相互勉励中继续奋斗”[29]以清代著名的“寿苏会”为例,它属于以先贤生日设祀为名的诗人集会,是清代诗人专门为苏轼庆生而举办的,最早由宋荦发起,但真正将“寿苏会”推向高潮的,则是乾嘉时期的著名诗人——翁方纲。从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开始,翁方纲在此后长达四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几乎从不间断地举办集会为苏轼庆生,他对苏轼的追慕也引起了全国各地诗人的争相效仿,以至于为东坡设祀的诗人集会活动在嘉、道年间非常兴盛。据钱泳《履园丛话》“杂记上”“苏东坡生日会”记载:“(毕沅)先生于古人中最服苏文公,……率领幕中诸名士及属吏门生衣冠趋拜,为文忠公寿,拜罢张宴设乐,即席赋诗者数百家,当时称为盛世。”[31](P611)可以说,凡主要生活在这段时期的诗人,几乎都有“寿苏”的诗歌创作。此外,翁方纲之所以会执着于每年举办“寿苏会”除了对苏轼人品的敬重和苏诗的喜爱之外,还有一个深层原因是借“寿苏会”来传播他在诗歌创作上的宗宋思想。众所周知,翁方纲的“肌理说”是清代四大诗学理论之一,对后来的道咸宋诗派影响非常深远。甚至从师承关系而论,晚清宋诗运动的倡导者程恩泽由于曾受业于翁方纲的门生凌廷勘,其实属于翁方纲的再传弟子。所以,从根源上讲,翁方纲可谓道咸宋诗派的开山祖师,他对“寿苏会”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在宋诗派的形成过程中是有其不可磨灭之重要作用的。尤其在因宗尚唐音,诗歌创作日趋格调化的的特殊环境下,举办“寿苏会”的意义就显得弥足珍贵了。因为“每一次‘寿苏’集会都可以通过诗人群体的共同参与引发对苏轼的关注”[29],使诗人们在苏轼的诗及其诗学观的基础上进而把握宋诗的审美特征,引导更多诗人避免清中期兴盛一时之唯唐是举的狭隘观念,为当时陷入滞涩且日益僵化的清诗创作指明了方向,让它能够保持应有的质量,不至于随着时代审美的转变而脱离正规。
清代诗人“以诗为性命”意识往往表现为一种很独特、很务实的文化精神。既有尽职尽责的实践创作态度,又有尽心尽力的审美执着追求。这无疑是清人有别于历代诗人的特殊之处。在清人“以诗为性命”意识的推动下,一方面由于清代诗人越来越重视诗集的编订与刊刻,另一方面由于清代诗人越来越热衷于举办诗人集会;前者保证了清诗创作的数量多而流布广,后者保证了清诗创作的质量高而受众多;两者共同作用,互为表里,共同促进了清诗繁荣。不可否认,从“以诗为性命”的视角,不仅为我们更加全面地了解清诗繁荣的原因指明了道路,也有助于我们对清代诗人的精神面貌以及清诗的审美价值产生更深刻的认识,进而推动清代诗歌研究的发展。